許多鐵罐當當地滾落在公路上,清脆的撞擊聲遠遠傳了出去,經久不息。貼在罐頭上的標簽都花白模糊了,標簽上的字被侵蝕得瞧不清楚。波西米亞撿起一隻撞到自己膝蓋上的,眯眼看了它一會兒,讀道:“鮮,鮮……什麽湯?”


    元向西放下剛才被他撈起來當兜子用的外袍,撲了撲灰,在滾了一地的鐵罐頭裏踩空走過來,看了看。“鮮番茄湯,”他的口氣十分自信,“肯定——慢著,我再看看。”


    “誰知道大熊市末日多久了……就算是罐頭,也該過期了吧。”波西米亞抬頭斜了他一眼,“你都肯冒險回去拿罐頭了,你不拿個開罐器?”


    元向西也有有脾氣的時候,滿不高興:“都是進化者,要什麽開罐器。”


    “你看我的手進化成鋸齒片兒了嗎?”即使隻能坐在地上休養,也不妨礙波西米亞嘴裏開槍,她一邊說一邊找刀片開罐子:“要不是林三酒死活不醒,我才不想吃過期罐頭。”


    “鮮蟑螂湯,”元向西指著她手裏的罐頭說,“沒錯了。”


    明知他在張嘴放屁,波西米亞還是一鬆手扔掉了那罐頭。她渾身上下被鞭子抽裂的傷口都在灼燒著疼,斷裂的腳腕骨讓她睡也睡不著,動也動不了;身邊除了一個事後八百年才吭哧吭哧摸回來的活鬼元向西,就是一個萬萬不能主動上前與其搭話的人偶師了——她重新躺下來,看了一眼身邊死人般的林三酒,恨不得把罐頭扔對方臉上:“都怪這個植物人!”


    林三酒被切斷樹根後昏過去,已經是今日淩晨時分的事了。但此刻夕陽都又要再一次沉下遠山了,她仍舊沒有半點要清醒過來的跡象。她的呼吸心跳都還正常,但波西米亞越看越覺得,她此刻毫無生命力的樣子就像一個空塑料袋子似的,在沒有風時奄奄一息;起了風,就會從此隨風消失。


    當時把她撈出來以後,人偶師打量了林三酒一會兒,沒有說一個字。


    幾個人遭遇林三酒的那一處公路上,新長出來的樹林全被人偶師一陣白光給徹底擊散、化為烏有了——雖然不明白他用的是什麽手段,又為什麽早不用上,波西米亞自然也不敢問——不過由於那一處沒有了圍欄,保險起見,幾人決定往前走一陣子再紮營。


    說是紮營,其實林三酒二人的帳篷早就隨著樹林一起在白光中消失了。唯一一個存活下來的,是人偶師那一副高架子;它們在白光升起之前,就早早拆散自己,迅速爬到了公路一邊,等著主人下一次的召喚。此時它們就在不遠處,重新搭好了形狀、擺好了床、垂下了簾布——當然,和兩個傷患沒有關係。


    兩個傷患此時正肩並肩地躺在粗糙冷硬的公路路麵上,身邊鐺啷啷地滾著一地罐頭。


    元向西將刀片捅進一隻鐵罐子裏,嘴裏一邊咕噥“還真挺不好開的”,一邊看了林三酒幾眼。“唉,切掉了一棵樹的樹根,她一條命就去了十之八九,好像也說得通。”


    “當初不是你建議切樹根的嗎!”波西米亞對他怒目而視。


    元向西被堵得不說話了,低下頭跟罐子較勁。過了一會兒,他才小聲回了一句:“……記性倒挺好。”


    好不容易把罐頭弄開了幾個之後,波西米亞費力地生了一堆火,成了晚上唯一一個在火旁吃晚餐的人。罐頭被捅開了小洞眼,以一根長發夾穿著,吊在火上加熱;過了一會兒,一股混合著舊蔬菜和黴菌氣味的怪味道,就騰騰蒸散進了空氣裏。


    波西米亞看看罐子裏粘稠的灰白糊糊,幾次鼓起勇氣也張不開嘴,又轉頭看了看林三酒。後者麵對如此美味,依舊雙目緊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火光,在她臉上投下了跳動的影子,令她五官看上去似乎正在不斷變化,反而有了一種虛假的生命感。


    其實除了樹根鑽出來的腳底之外,林三酒身上好端端地一點兒傷也沒有。但她越是完好,越叫波西米亞覺得無從下手——骨頭和傷口都能包紮起來,麵對一個植物人她又能怎麽辦?


    “該給她喂點水了吧?”她倒是忽然被自己提醒了。


    “應該了,”元向西點點頭說。


    “那……是從嘴裏喂,還是滴在樹根的地方?”


    “都試試?”


    “你來,”波西米亞一指腳腕,“我腳疼。”


    元向西還真是一個本性十分溫柔的人。他用一隻空鐵罐裝了些水,在林三酒身邊坐了下來;他將長發別向耳後,露出一張仿佛被月色柔柔抹過的麵龐,檢查了一會兒林三酒的狀態。將她枕在自己膝蓋上後,他輕輕捏著林三酒的下巴,讓她張開了嘴。


    “沒用的,”


    從深紅色的簾布之後,忽然傳來了人偶師冷冷的聲音。“水補不回來她流失的生命力。”


    “那怎麽辦?”元向西朝他說話的方向一歪頭,好像小鹿對槍口生了好奇一樣:“你過來看一眼嘛。”


    波西米亞裝作沒聽見。


    “把水扔了,”人偶師聽上去,似乎也正在忍耐這個殺不掉又做不成人偶的家夥,“不要喂水喂飯。”


    波西米亞一愣,感覺自己該說點什麽,但到底怎麽說才聽起來不像是質疑人偶師,又不大好辦;她正皺著眉頭措辭時,元向西幹脆利落地回應了一句:“那她不就要死了嗎?”


    “你看,”人偶師以近似讚賞般的歎息聲說道,“她不如你。你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死,就死了;她就從來沒有這種自覺。”


    見元向西歪頭想了想,波西米亞忍不住了:“不是誇你。”


    “噢,”他猶豫了一會兒,輕輕放下了手裏的鐵罐。


    在斷絕了林三酒的水食之後,加上白天趕路晚上吹風,她看起來果然一日比一日虛弱嚴重了。


    每天晚上波西米亞合上眼睛之前都會懷疑,林三酒會在自己睡著時,這樣一路黯淡灰沉下去,直到沉進昏黑無盡的夜色裏,睜眼時就再也不存在了。波西米亞被這個念頭擾得睡不安穩,每晚都要醒來好幾次,伸手在林三酒臉上摸索一會兒,找她鼻間的呼吸。有一回她睡得迷迷糊糊,在元向西臉上摸了半天,一個激靈就給嚇清醒了——結果由於她半夜罵人的聲氣太響亮,她和元向西一起被人偶師給打飛了好幾步遠。


    當波西米亞壯著膽子,問這種情況下生命力流失該怎麽辦時,人偶師隻回答了冷冷的幾個字:“沒有辦法。”


    所以幹脆讓她把生命力流幹了拉倒?這算什麽救人的辦法?


    當然,這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的。


    又在公路上跋涉了兩周之後,波西米亞開始覺得,自己大概也要隨林三酒一起去了。這一路上,除了偶爾能遠遠瞥見公路圍欄外的人影,他們什麽人也沒見著;山林早已稀疏趨絕,山勢卻仍在連綿起伏。她早已經過了“餓”這個階段,絕望得看什麽都想往嘴裏送,要不是元向西攔著,她都能揪野草吃。


    在不知第幾天的時候,人偶師忽然發話讓他們停下來。


    波西米亞正拄著一根從別處弄來的樹枝當拐杖,另一手托著林三酒,讓她不至於從元向西的肩膀上滑下來;後者一路呼呼直喘,喘氣比走路都花力氣,此時聞言停下腳,趕緊把林三酒扒了下去——“怎麽了?你有什麽發現嗎?”他自然而然地回頭問道,好像人偶師是個老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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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偶師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轉到地上的林三酒身上。


    “叫她散掉生命力,比叫下水道散幹淨味道都難。”他冷笑了一聲,抬起一隻手,手指輕輕在空氣裏劃了幾下。吻在手背皮膚上、纏繞著手指的數條漆黑皮革,隨著他的動作,反射起伏著絲絲縷縷的亮光。“看來隻好幫她一把了。”


    盡管好久沒吃過東西,波西米亞卻突然嗝了一聲。


    人偶師似乎承諾過,不會殺掉林三酒,而不管林三酒平時怎麽跳,也確實活下來了。所以肯定是她理解錯了,他不會對林三酒下殺手的……要殺早就殺了。隻不過……什麽叫“散掉生命力”?他為什麽要散掉林三酒的生命力?


    “那個,大人,”她猶豫著開了口,“要不我來……”


    話音未落,一道沉重氣流筆直地打上了林三酒的胸口。


    這一擊的力量,遠遠比它看起來強大得多,登時就把她打得像條死魚般翻跳了起來;胸骨咯啦啦碎裂開的聲響,清晰得叫人聽了連自己的骨頭也開始痛了。二人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後退了幾步,一時間都愣了。


    林三酒被打得翻了個個兒,人卻還沒有醒。她一動不動地趴伏在公路上,波西米亞也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屏息等待了一會兒,見地上沒有血液逐漸漫開,波西米亞才緩緩地吐出了半口氣;不等吐完,卻又凝在了喉嚨裏。


    林三酒的後背,沒有呼吸的起伏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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