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黑暗像一裘厚厚的毯子,將他的意識深深裹在裏頭。他一直在往下沉,不斷地往下沉,沉進沒有止境的黑暗中去,既沒有惶恐也沒有痛苦的幽寂深處……隻是隱隱約約地,似乎總有什麽揮之不去的東西老是在前方閃爍,一次又一次地、叫人煩躁地將他從深處拉了回來。


    當眼皮勉強睜開了一條縫時,一片強烈的白光猛地刺進了臥魚的瞳孔裏;他立即閉緊了眼睛,眼淚泛出來的時候,意識也漸漸回籠了。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強光不見了,眼前隻有一片夜空。臥魚慢慢眨了眨眼,記憶像潮水一樣湧了回來:他命令莎萊斯帶他來露天花園,然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似乎他昏了過去。


    在渾身劇痛中他一點點抬起頭,很快就明白了——從一片幽暗的夜空中,他能勉勉強強地分辨出一個形狀奇特的純黑色影子,正緊緊地跟在Exodus上方;剛才把他從昏迷中喚醒的強光,應該都是從它身上發出來的。


    林三酒沒有放棄,那為什麽她不再打進通訊了呢?


    臥魚張了張嘴,但沒有聲音能透過露天花園上空的透明罩,傳進罩子外的高空中去——想到這兒,他又閉上了嘴。


    不管為什麽,她都能看見自己身邊少了那一個聯絡器,也該知道現在他們沒法互通消息了……現在怎麽辦?


    她進不來的話,身後那男人不會罷休的。


    就在他猶豫時,前方的黑色飛行器驀然撲近了,近距離壓在露天花園上方,像是一條吸附在大魚身上的小小鮣魚似的,緊貼著Exodus航行了一會兒。這麽短的距離上,他甚至能看清楚那架飛行器的兩隻銳利機翼;燈光又一次閃爍了起來,隻是這一次在有意控製下,光芒長長短短地帶著節奏,似乎——似乎——


    似乎是摩斯電碼。


    “不會吧?”臥魚忍不住喘息著低低說道,“一百個人裏有幾個懂摩斯電碼?這又不是加減乘除,你們對我真有信心……”


    飛行器暗了下去,像一片幽黑影子一樣貼在Exodus上空,似乎也在焦慮地等待著他的反應。


    “算你們運氣好。”他歎了一口氣,忍著一陣陣鈍痛,仰起頭又落了下去。


    委員會的經費一向捉襟見肘,能用於秘密聯絡的特殊物品更是要價昂貴,他們根本用不起;為了省錢,他們幾個人都硬著頭皮學了摩斯電碼,好在任務時進行溝通。在夥伴們死了以後,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麽快又用上了它……胸口憋悶著的淡淡悲哀和一點兒撕扯般的憤怒,讓臥魚很快停下了動作。


    一看清他點了頭,那飛行器上立刻又亮起了強烈燈光——盡管他一直緊眯著眼,當一切光芒都重歸於黑暗時,他雙眼裏還是已經淚水盈盈了。


    林三酒要傳達的信息,隻有非常簡單的兩段:一是聯絡器不能用了;二是登陸口。


    登陸口?


    臥魚皺起眉頭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像Exodus這樣體量的母艦,起降一次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當它需要在地麵與船艙間運輸人員貨物時,使用的應該是擺渡船。有擺渡船,就一定有起降港口。


    如果能從內部打開起降港口的話,那麽林三酒他們隻要在外頭繞一圈,自己就能找著地方進來了。


    “莎萊斯,”臥魚沙啞地揚聲叫了一句。他的聲氣遠沒有剛才有力,生怕係統沒有聽見;不過好在他很快就得到了回應——“是。”


    能擁有這樣一艘飛船,真不錯啊。


    “那個男人……你的前任指揮官,在哪裏?”


    “該未登記人員,現在正在朝1號甲板主艦橋移動。”


    臥魚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1號甲板在哪?主艦橋是什麽?


    但與這些問題相比,他顯然有一個更迫切的命令需要下——“不管他要去哪,攔,”他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喘著氣說:“攔住他,把……把他困住。”


    然而他話音剛剛一落,莎萊斯卻緊接著開了口:“目標已到達主艦橋。”


    臥魚心中一凜,還不等仔細考慮好,隻聽係統又繼續說道:“主艦橋正在全麵封閉。”


    “等,等等——”


    “目標已經被困在主艦橋區域。”


    臥魚簡直想長歎一口氣。莎萊斯畢竟不是人類;把他困在了他想去的地方,還有什麽用?而且……那個男人為什麽放著自己不追,卻偏偏跑到那什麽主艦橋去了?這個名字裏的“主”字,聽起來真叫人不快。


    他咬著嘴唇楞了幾秒,硬生生地咽下了胸口中那股石頭般的不祥感,抬頭瞥了一眼外麵的夜空。那架飛行器向高空中拉升了一段距離,但在與它打了兩次交道以後,他已經能從夜空裏分辨出它的位置了。


    “起降港,或者出入港……可以讓飛行器和擺渡船登陸的地方,在哪裏?”他一邊斟酌著詞語,一邊問道。肋骨一定被打斷了,每當他揚聲說話、震動胸腹時,鑽心的疼就會讓他直冒冷汗。


    “1號甲板右側前段。”


    又是1號甲板。


    “離、離主艦橋有多遠?”


    “七百八十米。”


    如果主艦橋門被打開了的話,在進化者眼裏看來,這隻是一個起步就能跨越的距離。臥魚咽了一口口水,唾液裏帶著鐵腥味:“那……那船上的門能被除了我以外的人打開嗎?”


    他希望聽見的答案是“不能”,然而莎萊斯卻答道:“這取決於操作人員有沒有緊急恢複碼。即使沒有指揮官允許的權限,一切機械儀器也都可以在輸入緊急恢複碼後手動操作。”


    “這個緊急恢複碼,是什麽?”臥魚一顆心都被攥緊了。


    “對不起,緊急恢複碼不能告知指揮官。”


    他楞了一愣,萬沒料到自己會聽見這個答案:“為什麽?”


    “根據星圖集團《星艦總則》第十章第171條A款項,指揮官無權得知緊急恢複碼。”


    臥魚覺得自己飽受了一頓踢打的腦袋,有點兒轉不過來了:“星……星圖集團?那是什麽?”


    “你似乎對基礎信息缺乏了解。”莎萊斯雖然不是人,觀察卻挺敏銳。“Exodus,隸屬於星圖集團下屬東遠星殖民公司,運輸母艦編號07。建造年份2338年,服役時長八年。甲板數,10層,定員,800人……”


    它還在繼續介紹下去,但臥魚腦子裏已經被一個念頭占據了。


    這不僅僅是一艘來自末日之前的星艦,它還在那一個未知的世界裏負責移送星際殖民……那個男人要麽是這個公司雇傭的船長,要麽是從真正船長那裏弄到了這艘船。怪不得他隻靠一串密匙就改掉了那男人的權限,因為這艘船的真正所屬權,屬於那一個不知是哪個世界的、可能早已不再存在了的星圖集團。


    那個男人也不過是一個指揮官而已,莎萊斯同樣不會告知他緊急恢複碼的。


    這也就是說……這艘船,現在正緊緊地被他握在手裏,也隻有他才能指揮得動。


    臥魚使勁眨了眨眼,抬手抹了一下額頭。


    露天花園外的飛行器已經消失在了黑夜中,不知到哪兒去了。沒有他的幫助,林三酒進不來這艘飛船,也無法跟著Exodus不放——這艘飛船隨時都可以脫離星球表麵,進入太空。


    沒有他的命令,那個男人也不能從主艦橋裏出來。他就算有再多小動作,也隻能一直被關在那個聽起來不像是有食物的地方,直到化作一具骷髏為止……


    臥魚能感覺到汗從額頭上慢慢滑下來。他和他夥伴們的委員會,在十二界中掙紮了好幾年,始終隻能靠著那些大人物盤子裏剩的渣滓活下去,從沒有收獲過這麽大的一筆……他們當初跟上林三酒時,甚至從沒有奢望過能得到她的房子。


    “帶,帶我去主艦橋那兒吧,”他沙啞地吩咐道,“我想在外麵看看。”


    如果有可能的話,或許可以和那個男人說上話。


    “好的。”


    Exodus的甲板有七層,但是在臥魚拿到指揮官身份之前,它隻向林三酒一行人開放了最上方的一層。隨著莎萊斯為他打開了一道又一道的門,懸浮艙一路往下,穿越了整艘星艦,一直來到了甲板第7層。


    在經過一片寬闊的灰色鐵門時,他來不及吩咐莎萊斯,猛地一腳踩住了刹車。這個長得像倉庫一般的巨大鐵門上,用白色油漆寫著起降港三個字——隻要走到這扇門後頭,他就能夠給林三酒打開起降港的出入口了。


    臥魚坐在懸浮艙裏,猶豫了好半天。冷汗一顆顆地從皮膚裏往外滲,很快就打濕了他後背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因為他身受重傷,還是因為他心中正充滿了掙紮糾葛。


    主艦橋就在前方不遠的一條通道了……他抬頭看看前方,又轉頭看看起降港,終於一咬牙,整張臉都隨之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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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萊斯,”他叫了一聲,“莎萊斯!”


    係統靜靜地沒有發出一點兒回應。


    他渾身的血液突然涼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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