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的是,次日就是六月十五,這是規定朝見的日子。何止春宵苦短,夏夜也苦短。


    當然秦亮就算不去,好像也不會有什麽問題。但是平叛的軍隊剛剛回洛陽,這時候、如果秦亮能當眾露個麵,應該是有好處的。


    今天又是一個晴天,秦亮來到太極殿的時候,一縷朝陽的流光已透過了大殿門窗,照亮了寬敞明淨的東堂。早上應該是一整天最舒服的時候,熱氣散了一夜、在此時最涼快。


    空氣還有點濕潤,霧氣中細小的水珠在光線中飛舞,使得大殿上也恍若多了一層朦朧的感覺,叫秦亮想起了昨夜的熏香繚繞。


    當然也可能是錯覺。秦亮睡得太遲、起得太早,此時精神還有點恍惚,看什麽都有霧沉沉的樣子。


    熟悉的朝堂陳設,熟悉的人,甚至同僚們的熱情與恭維都在意料之中。唯一的期待,大概還是隔著簾子、等一會能聽到郭太後的聲音。


    許多人都圍上來見禮寒暄。“恭迎衛將軍班師回朝。”“祝賀秦將軍大戰獲勝。”“衛將軍知兵善戰,真乃我輩之榜。”“秦將軍別來無恙……”


    “挺好,挺好。季樂別來無恙。”秦亮一邊拱手,一邊注視著別人、點頭致意。


    他往北麵走的時候,見到王廣、令狐愚,又停下來與他們簡單說了幾句。倵衛將軍王廣代表大將軍府,令狐愚是領軍將軍,這兩個人在朝堂上才是實權派,高柔等三公都沒那麽重要。


    在嘈雜聲之中,秦亮靠近兩人交頭接耳,故意說道:“我在冀州時,見了勞精(王家親信)。勞精說起洛陽的氣氛壓抑,我看朝堂上的感覺還不錯阿。”


    令狐愚笑道:“此一時,彼一時。”


    王廣也點頭微笑,沉聲道:“無論什麽想法的人,現在都得忍著。”


    秦亮回頭看了一眼朝堂上的人群,再度向二人拱手、便往前側的位置走去。


    此時許多人都在交談,場麵有點散亂,秦亮的腦子也昏昏沉沉的,但一切都是表象。他能感覺得出來,真正混亂的事物、此刻已經恢複了平衡與安定,至少目前如此。


    東堂後側的門內傳來了宦官的聲音:“陛下、殿下駕到!”


    人們很快就停止了交談,各自回到位置,然後如同往常一樣行大禮。


    過了一會,終於又聽到了郭太後熟悉好聽的聲音,“衛將軍平定叛亂,得勝班師,我心甚慰。”


    秦亮向上位揖拜,臨時才琢磨回應的詞句,這次上朝之前、確實沒顧得上準備。


    他隨口應付道:“幽州刺史毌丘儉行謀反之實,臣奉陛下、殿下詔令,假黃鉞,代天子征討叛軍。毌丘儉戰敗,已被捉拿回洛陽問罪,東北方的兵禍已經平息,陛下可以高枕無憂了!”


    坐在皇位的曹芳久久沒有回應。秦亮也不能抬頭觀察,不知道他什麽神情。


    秦亮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這番話好像有點過分,畢竟皇帝期待的、必定是毌丘儉獲勝。隻是話已經說出了口、他也懶得管那麽多,反正從字麵意思上看,沒什麽毛病!


    不過曹芳也可能隻是誤以為、秦亮的話沒說完,還在繼續傾聽。這麽大的勝仗,秦亮剛才的陳述確實過於簡單。


    這時郭太後的聲音道:“衛將軍勞苦功高,真乃朝廷肱骨。”


    秦亮揖拜道:“謝殿下。”說罷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周圍隱約有人小聲議論起來,有個聲音隱約道:“衛將軍謙虛,不願多出風頭。”


    此時此景、無論秦亮什麽表現,大夥大概也總能幫他找到理由。就好像嵇康有時候嗑了五石散、光著膀子在太陽下捉虱子,世人也會認為,他是在表達某種深奧的哲學。


    秦亮沒再吭聲,全部精神都用在了控製自己打哈欠上。他終究不是嵇康,一般不會表現出乖張舉止。


    好不容易熬到了散會,秦亮今天不準備去尚書省了,打算直接回家。


    但他剛到太極殿庭院的廣場上,又被黃門監黃豔喊住了。秦亮與這個宦官不太熟,不如與張歡的交情,不過也知道、黃豔是郭太後的人。


    黃豔拜道:“衛將軍留步,殿下在東邊的署房召見將軍。”


    秦亮對傅嘏道:“蘭石也操勞了,卿先回去罷,這兩天都不用到衛將軍府上值。”


    傅嘏道:“仆先告辭。”


    秦亮與黃豔一起朝東邊走去,來到一間明亮的房屋外麵。黃豔不再跟過來,說道:“殿下就在裏麵,衛將軍請。”


    親信宦官也不進去,顯然署房內沒有別人,秦亮頓時放鬆下來。他便慢悠悠地脫了鞋子、放在門外,然後穿著麻布襪子往裏走。


    他十分隨意地進了門,不料卻忽然發現,簾子後麵除了郭太後、還多了一個人。


    既然有外人在場,秦亮隻得趨步上前,揖拜道:“臣奉詔請見殿下。”然後微微轉了個方向,向那個人影也揖拜了一次。


    簾子是半透明的,比東堂那道簾子更透,何況秦亮被單獨召見、離垂簾更近。秦亮一眼就能判斷,郭太後身邊的年輕女郎不是普通人。


    她穿著寬大的青色打底的蠶衣,鬢發上戴著純金首飾。綬帶青紅相間的大紅色、以及首飾金色,卻未給她帶來喜慶的氣質。或許因為衣裳主要是老氣的深青色為主、較大的黃金飾物也有穩重感,竟讓這麽年輕的一個女郎缺少了活力氣息。


    女郎的肌膚倒是非常白淨,唯有嘴唇塗得十分紅。如此豔麗又死氣沉沉的氣質,讓秦亮覺得有點怪異,一下子瞌睡都被激得醒了五分。


    郭太後的聲音道:“這是皇後。”


    秦亮心下恍然,剛才就猜測,皇宮裏的年輕貴人、能與郭太後幾乎平起平坐,應該就是皇後了。果不出其然。


    有郭太後的引薦,秦亮便若無其事地往簾子後麵看了一眼。他作為權臣之一,總體上保持著上下禮儀、給了皇室足夠的尊重,但他也不用像普通大臣那麽小心謹慎,偶爾膽大一點沒什麽問題、不太過分就行了。


    這一眼,正好接觸到了皇後投來的目光。她的眼睛倒是非常明亮,而且表現出的情緒十分清晰、但有點複雜。看到她的一個眼神,秦亮有一種錯覺、這個女郎仿佛從來沒笑過。那種幽怨不同於金鄉公主,竟比金鄉公主的消沉更加深刻。


    這時秦亮才大致看清,皇後其實長得身材勻稱、五官顏色明豔。尤其她的肌膚非常好,有一種不染煙塵的幹淨。


    有半透的垂簾阻隔,皇後的臉更是增添了幾分朦朧的神秘感,在朝陽的光輝下,那玉白有光澤的肌膚、仿佛在朦朧中多了一層光暈。


    秦亮淡定地避開目光,見禮道:“臣亮拜見皇後殿下,願殿下鳳體安康。”


    皇後的聲音道:“衛將軍免禮。我早就聽說過卿,不過今天才見到。”


    她的音色與郭太後迥異,挺清脆動聽的。


    秦亮知道、皇後曾寫過信給常山郡守甄儼,然後甄儼就把毌丘成給殺了!若非甄儼的果斷立場,巨鹿之戰可能會更麻煩,並州田豫部、極可能無法及時出太行。


    大戰往往是許多方麵、許多步驟匯聚而成的結果,局部的變化,也可能影響最終結果。所以不能忽視任何一個因素。


    秦亮一下子對皇後多了幾分好感,加上皇後給他的一種感覺、他還生出了些許莫名的同情與憐惜。秦亮立刻暗示道:“甄老將軍在常山郡,屬於冀州。臣在幽州見了許多人,卻沒能與甄將軍見麵,實屬遺憾。”


    皇後輕聲道:“我也幾年未見到祖父了,在宮裏隻有母後最親近。”


    郭太後的聲音道:“毌丘儉勇悍、又有野蠻的胡兵助陣,兵馬比仲明的人多;我得到捷報之前,很為卿擔心。仲明終究不負所望,實乃萬幸。”


    皇後也在瞧著秦亮,明眸善睞的眼睛裏出現了一些好奇之色,“看秦將軍儒雅隨和,竟如此能征善戰、精於兵事,叫人好生意外。”


    巨鹿之役時間很短、卻相當有壓力,秦亮在勝負決定之前,一直亦是忐忑不安。但如今既然已經獲勝,他不想再去談論過程的艱辛。


    秦亮遂鎮定地說了一句:“打仗倒不是特別複雜,至少敵友清楚明了。”


    皇後轉過頭,小聲對郭太後道:“衛將軍說話挺有意思。”


    郭太後看著秦亮問道:“仲明立了大功,想要怎樣的獎賞?”


    秦亮拱手道:“臣隻是做好分內之事,不敢居功。能讓殿下心滿高興,便是臣莫大的榮幸。”


    郭太後聽到這裏笑了笑。她隨後收住笑容,輕輕搖頭道:“如果讓毌丘儉成了,我實在難以推測、會是怎樣的景象,沒有比那更嚴重的事了。”


    秦亮想了想道:“那些追隨臣左右、浴血奮戰的將士,還請朝廷論功行賞。”


    郭太後發出意味深長的“嗯”一聲。


    秦亮一時不能準確揣度郭太後的意思,便徑直把之前的一個想法說了出來,“最重要的是排名,臣無論得到什麽封賞、改變不了實質。”


    皇後聽到這裏,再次投來了明亮的目光。


    郭太後道:“我知道了。”


    雖然皇太後殿下在太極殿庭院裏召見秦亮,也算是正大光明;但畢竟後宮與外臣身份特殊,見麵的頻率不能太高,時間不能太長。


    於是秦亮要抓住機會、向對方表達準確的態度。告辭之前,他遂比較直白地提醒道:“皇後殿下亦有恩於臣,臣定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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