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二月間,大河(黃河)北岸的風仍然帶著寒意。灰白色的天幕上鑲嵌著一片片黑雲,好在沒有下雨,空氣和地麵都挺幹燥。


    此地東北邊有泰山、西北邊有太行,西南有嵩山,不過都相隔至少數百裏,靠人的肉眼什麽也看不到,隻能在地圖上找到這些山。


    秦亮坐在馬背上,位置比步兵要高,但他依舊看不見什麽標誌性的地形。除了大河,周圍十分平坦。


    大河南邊是兗州,北岸就是冀州地界,毫不例外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南岸還有許多將士,人們都坐在地上等著。大河上有兩道浮橋,人、馬、車都在浮橋上排成兩條長龍,有序地渡河。人們過了河之後,又變成了三四條長龍,沿著麥田之間的大路向北行進。


    秦亮收起眺望北方的目光,看向第一次見麵的程喜,開口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程喜道:“大概在正月下旬,仆等察覺到事情不對,就趕快走了,沒有等到毌丘儉公開謀反。”


    他接著說道:“二十五那天,毌丘儉設宴邀請,明顯就是鴻門宴。必是為了逼我同謀謀反,我便叫元凱(杜預)一道,提早離開了薊縣。行至半道,部下也從薊縣趕路南下,追上我們之後告知,果然毌丘儉矯詔反了!”


    程喜說到這裏,把手伸進了袖袋,但麵露猶豫之色,遲遲不肯把手從袖子裏拿出來。


    就在這時,杜預開口道:“毌丘儉聲稱回京述職的路上,得到了陛下的血詔。謀反之時,已向諸將展示血詔,並向各地發出了檄文。”


    程喜聽到這裏,才把一份簡牘拿了出來。


    剛才程喜猶猶豫豫的樣子,秦亮已有心理準備,估計檄文罵得比較難聽。這也很正常,既然要公開起兵反對王淩、秦亮,哪能不設法找茬?隻要有心,雞蛋裏也能給你挑出骨頭來。


    然而秦亮看了檄文之後,頓時仍覺十分上頭,心裏說不出的惱怒!


    什麽專權,殘害忠良,矯詔,脅迫皇帝、不讓皇帝親政,禍害將士百姓、喪師辱國雲雲,都是基本的罪名。檄文最不恥的地方,竟然還攻擊秦亮的私德,侮辱郭太後的清譽!


    其中編得是有板有眼,說是秦亮引誘了郭太後的義妹,合謀在郭家別院中挖了地道;趁郭太後回家祭祀時,將郭太後誘騙至別院中,然後從地道中將人擄走!所以郭太後失蹤一年之後,忽然出現在了揚州。


    自然還有大罵秦亮等人喪心病狂的內容,無惡不作,人神共憤!


    連司馬懿都沒有拿這件事瞎編胡造,踏馬的毌丘儉簡直是瘋了!


    秦亮的臉憋得紅了,一陣白一陣紅。這怎麽說理,有些事、解釋隻會越描越黑。他確實帶走了郭太後、說是擄也說得通,但根本不是別人以為的那麽回事。


    這檄文到處發,遲早會傳到洛陽去。郭太後是很在乎名聲的人,不知道她看到這樣的描述作何感想,或許不止憤怒,還會有羞愧等各種難受。


    秦亮暗自忍著,抬頭看時,見程喜、杜預都在留意自己的神色。秦亮的反應確實不高興,但被人罵、不高興很正常。


    “口口聲聲自稱忠臣,卻連陛下母後的清譽也不顧。”秦亮開口道,“還有他那份血詔,必是偽造!”


    眾人頓時附和,有人嚷嚷著說、怎麽可能是陛下的血書?甚至有武將口無遮攔地說:“是不是人血都不一定,說不定是豬血。”


    部將們當然要這麽說,秦亮也一口咬定是矯詔,卻忍不住在心裏納悶、說不定那份血詔是真的?


    杜預拱手拜道:“仆未能說服毌丘儉,有負使命。”


    秦亮呼出一口氣,說道:“世事常非一兩個人可以扭轉,元凱既已盡力,能平安回來就好。”


    想起金鄉公主語焉不詳的密告,毌丘儉與明帝的關係、多半非同尋常。要讓毌丘儉改變主意,僅僅是空口講道理恐怕不行。任是杜預頭腦清楚,但始終拿不出與毌丘儉等價交換的實在之物。


    秦亮又看向程喜。他對程喜挺不滿,因為此人沒起到任何作用。但是程喜跑路也算是個表率,幽州那邊還可能有別的人投降,要做個榜樣、讓人們明白投降就沒事。


    於是秦亮沒有責怪程喜,反而說道:“程將軍深明大義,知對錯。”


    程喜忙道:“仆是朝廷的官,當然不會與地方叛將同流合汙!”


    杜預與程喜留在了秦亮的中軍。秦亮臨時給杜預任命了個參軍的職位,讓他在開會時、能名正言順地出謀劃策。程喜是青州刺史,現在成了光杆,不過他長期駐紮在薊縣、比較了解幽州的軍政地理,也可以作為谘詢人員。


    兩人是騎馬南下的,速度很快,而消息擴散需要時間。秦亮遂派出兩路信使,分別前往安平郡、常山郡,傳達毌丘儉已於正月下旬起兵謀反的信息。


    安平郡就是冀州刺史部所在的地方,如今由行冀州刺史事鄧艾主持。


    常山郡在後世的石家莊附近,秦亮一提到這個地名,腦子裏就會浮現出一句話“常山趙子龍”,估計就是這地方。不過此時常山郡的重要性主要體現在位置上,緊靠太行山、與西邊的並州太原郡也在同一條線上。


    郡守是皇後的父親甄儼。曹爽、司馬懿時期,好像對皇帝的外戚有防備心,堂堂國丈,長期隻是在廣平郡一個叫曲梁的縣、做曲梁長。去年常山郡守空缺,郭太後才給國丈要了個郡守的位置。


    郡守的實力比州一級的刺史都督差很多,王家、秦亮都沒有阻攔,很給郭太後麵子。倒沒想到,此時這個位置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


    次日,秦亮軍的上萬步騎才全部渡過大河,大軍繼續向北開拔。


    平叛中外軍共有五路,其中一路是並州田豫部,他們要穿越太行山、才能進入東部戰場。


    太行山附近、從春秋戰國時期就是戰爭頻發的地方,世人早就把這片山脈摸熟了,並找到了幾條橫穀通行軍隊的路線,叫做“陘”。太行有八陘,田豫肯定是走常山郡那邊的井陘最近。


    另一路則是文欽部,他手下是從城北五校營、中堅營等處抽調的數千騎兵,走孟津關入河內郡。然後沿著太行山東麓北上,屬於大軍的西路。


    秦亮率領的中路,走的是兗州州治西邊的渡口渡河,正對著冀州州治安平郡;附近還有一路由楊威率領。再往東靠近青州地界的地方,則是熊壽麾下的中壘營左軍一萬餘眾,屬於東路軍。


    如此分開進軍,速度會更快。不至於每天出動時,後麵的人馬到了中午還在排隊、沒開始動身。


    黃河北岸的地形平坦,道路眾多,秦亮的一路人馬,又分成三四條路同時行軍。隻有萬餘人馬,場麵亦是浩浩蕩蕩,十分壯觀。


    大多人都在步行,騎兵也在步行,各隊有條不紊地向前運動。秦亮等人騎著馬,速度更快,不過也隻能跟隨大軍的進軍速度。


    不遠處有一片荒草地,秦亮便帶著隨從離開了大路,先到了荒地上駐足。裝飾著耗牛毛的大旗依舊在中軍,隻有寫著“秦”字、裝飾鳥毛的旟旗,跟著秦亮離開了大路。


    秦亮看了一會路上的情況,便跳下馬背,從隨身包袱裏掏出了一副地圖來看。


    河北雖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但有幾條東西流向的河流、以及在此基礎上修建的城池,仍有戰略作用。隻不過在北方平原上作戰,欲像山區那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是不可能的,這些地形也隻是在運動戰時、起到遲緩以及部署的作用。


    從幽州南下,有三條較長的河流阻擋,一條是巨馬河一線,大致位置在幽冀兩州的交界處。毌丘儉如果不在薊縣摸魚浪費時間,而是果斷南下出擊,那麽要在巨馬河對決是來不及的了。


    下來的呼沱河不遠、也趕不上,這條戰線上,隻有最西側的常山郡需要守住。否則並州田豫部可能趕不上熱乎的。


    再南下就是漳水一線,冀州治所安平郡城就在正中間、位於漳水南部。因為早先就有鄧艾在安平郡主持防務,所以漳水流域不能完全拱手讓人。


    毌丘儉前期最大的目標一定是鄴城!那裏不僅是大魏的統治中心之一,且有大量的士家。這麽大的目標,不僅毌丘儉能看到,秦亮也知道,明擺在所有人眼前的目標。


    然而爭奪鄴城的戰役,卻不能在鄴城。如果叛軍已經到了鄴城,那意味著河北廣袤的地盤、已經在毌丘儉的控製之下,變成了類似官渡之戰前袁紹一樣的怪物。


    除了鄴城,人們首先想到的北部重鎮、就是冀州治所安平郡(衡水市南)。


    但之前秦亮便看到了另一座城,位於安平郡東邊的渤海郡治南皮。


    尚在洛陽時,秦亮已關注到了南皮。但他已經讓鄧艾主持冀州防務,當時不想在防務細節上進行微操,所以才想等鄧艾先稟報他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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