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侯泰初心裏,沒有哪個婦人能比得上夏侯徽。


    夏侯徽已經去世多年,然而秦亮寫信勸泰初起兵的時候,提出夏侯徽死得不明不白、可能是中毒身亡!此事不僅在泰初心裏埋下了一個執念,還重新喚醒了他的思念。


    此時泰初的眼前,看到的仿佛不是羊徽瑜,而是夏侯徽。恍惚之中,她終於轉過頭來了,正在羞澀地對著自己微笑,那是飽含親情與忠貞的笑靨。


    “我真的不知道,沒聽人說過。”羊徽瑜的聲音把泰初拉回了現實,“君不要再問我這件事了。”


    “哦。”泰初悵然若失地發出一個聲音。


    夏侯徽曾是司馬師之妻,羊徽瑜也是司馬師的妻子,但羊徽瑜不是夏侯徽。


    羊徽瑜看了他一眼,揖拜蹙眉道:“君若隻想問這件事,我無可奉告,請告辭了。”


    泰初點了一下頭,也緩緩地揖拜還禮。


    本來泰初收到秦亮的書信時,經此提醒,他確實起了疑心。但過了一陣子,他回頭再看書信時,發現都是一些猜測、或者無可考證的說辭。


    關鍵是秦亮有挑撥是非的動機,彼時司馬懿掌握洛陽朝廷,揚州起兵要盡可能地拉攏盟友、壯大實力一起反對司馬家,哪怕隻是讓地方將軍中立、隻要不倒向司馬家也是有好處的。動機不純,所以秦亮的話不能太相信!


    後來司馬師逃去了蜀漢,又派密使見過泰初。泰初問起夏侯徽的事,密使也是矢口否認,咬定是秦亮從中挑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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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初沒有出賣司馬師的人,這也是他開始質疑秦亮說辭的下意識決定。否則泰初若確定司馬師幹的歹事,必然會把密使直接押解來洛陽廷尉!


    不過泰初也不相信司馬師密使的說辭,疑犯會那麽輕易承認罪行嗎?那廷尉還要如許多的刑具做什麽?


    為今之計,似乎隻有羊徽瑜更可能了解真相,畢竟羊徽瑜嫁給司馬師的時間不短了。而司馬家的人已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人,除了婚姻短暫的吳氏,便隻有羊徽瑜和王元姬。


    夏侯泰初回到了宴廳,賓客好友們紛紛向他致意。有個正說著話的士人暫停了一會,大概是話沒說話,他又繼續道:“五鬥米教說得鬼差、陰魂,並不可信,那是後來才宣揚的東西,與道家沒什麽關係。”


    頓時有人問:“那死後是虛無,還是在別的地方?離世之人、知道後人祭祀嗎?”


    夏侯玄本來不屑於討論這種話題,但此時也不禁側耳聽著。他也想知道,妹知道我的想念嗎?


    賓客們不管談什麽天馬行空的話,都是可以的,隻要不談朝政和實務就行。清談也不一定非要講學問,什麽話題都可以說的。


    然而夏侯玄最近覺得,宴會也好、聚會也罷,總是缺點什麽。


    這時他漸漸地明白了,因為人群裏缺了個人,何晏。


    夏侯玄結交甚廣,且與其中一些人的交情甚篤。但沒有人知道,他最喜歡見麵的友人、竟是關係沒那麽好的何晏。有時候夏侯玄會與之爭執,甚至不歡而散,甚至在別人跟前對彼此頗有微詞。於是外人難免覺得,夏侯玄與何晏的交情一般。


    何況兩人的作風也迥異,尤其是何晏以前很好女色,夏侯玄在這方麵卻挺克製。


    但夏侯玄覺得何晏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說不上來為什麽,每次有何晏在的場合,通常都會很有意思。也許是何晏談論的話題和見識,也許是何晏的情緒能感染人。


    夏侯玄回顧周圍,仿佛剛剛才意識到,何晏已經死了。


    今年以來夏侯玄覺得自己不太對勁,好像經常活在回憶裏。


    宴廳上變得嘈雜,不再是輪流發言,大夥都各自敬酒談論起來,“嗡嗡”的聲音籠罩在廳堂上。這時許允端著酒杯,跪坐到了夏侯玄身邊。


    夏侯玄與許允對飲一杯,不禁隨口問道:“卿還記得何平叔嗎?”


    許允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哪能不記得他?可惜阿,他可得罪了很多人。”


    夏侯玄不動聲色道:“他也是被逼無奈。以前宴席上總會有他。”


    許允轉頭尋了一會,示意下邊的一個方向,輕聲道:“如今何駿在場。”


    夏侯玄說道:“並非感懷舊誼,乃因想起平叔是個很有趣的人,缺了他如同菜裏少了鹽。”


    許允卻道:“在我們這些人裏,平叔比不上泰初重要。若是缺了泰初,大夥多半都聚不起來。”


    夏侯玄笑了笑,不置可否。


    ……許允回頭看了一眼下方的賓客、侍女,眾人同處一室,但嘈雜聲不斷。便好似在熱鬧的酒肆裏,同桌的人靠近說話,周圍的人是聽不清的。


    於是許允調整了一下情緒,心情有些沉重地說道:“我最近有一種大限已到、命不久矣的預感。”


    果然夏侯玄露出了意外的神情,脫口問道:“士宗何出此言?”


    許允沉聲道:“我隻對泰初說,卿萬勿告知別人。”


    夏侯玄輕輕點頭,他算是個可靠的人,否則不會有那麽多人敬重他。他沉默了一會,忍不住又問道:“那究竟出了什麽事?”


    許允道:“卿可以當我是病入膏肓,諸如此類的情狀。九死一生,能不能渡過此劫,還要等一段時間看。”


    夏侯玄歎了口氣,接著仔細看了許允一眼。


    許允雖然說得雲裏霧裏,但他並非是信口開河之人。夏侯玄當然會認定,許允必定出了什麽事!


    不過夏侯玄信奉玄學,對於好友不願意明說的隻願暗示的事,照夏侯玄的性情、多半不願逼問。


    夏侯玄歎道:“眼見好友一個個離去,實在難過,但願士宗能平安無事。”


    聽到夏侯玄這麽一說,許允心裏倒有點感動了。夏侯玄就是這樣,外冷心熱,是個不錯的人。他的儀表禮數都合乎古禮,讓人肅然起敬,其實私下裏又挺關心好友。


    不過許允先前已經想好的法子,臨時也不想隨便放棄,他欲言又止,終於開口道:“隻是我心裏還有一點遺憾放不下。”


    夏侯玄沉聲道:“卿盡管說出來,但凡我有法子,一定盡力相助。”


    許允搓著臉頰下方,有點難堪道:“隻是難以啟齒。”


    夏侯玄正色道:“你我之間有什麽不能說的?”


    許允呼出一口氣,心下一橫: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我為國家社稷、奮不顧身,臨行發動之前,想滿足一下心願怎麽了?


    他這麽一想,心中立刻雄壯了一些,便靠近夏侯玄小聲道:“我心裏想著羊徽瑜,若能在臨死前一親芳澤,便死而無憾了!”


    果然夏侯玄愣了一下,許久沒有回應。但夏侯玄沒有嘲笑許允,反而留心看著他的臉。


    許允的神情很真誠,表現也是發自內心的渴望。


    他的腦海裏已經浮現出了羊徽瑜的身影,還有那光潔美豔的臉上、清高冷峻的神情。她的內心應該也是美好的、有同情心的,哪怕隻是一臉傲氣,用賞賜、施舍的心態給予許允,許允也能欣然接受。他想像著羊徽瑜的神情依舊不情不願、冷眼相對,但又帶著憐憫,主動來到了他的懷抱,兩人互訴衷腸。


    許允小心地吞咽了一些唾沫。


    夏侯玄神色嚴肅,犯難道:“我與羊徽瑜沒見過幾麵,不太熟悉,最近因為有些事想問她,才與她商談。我估計她不會聽我的話。”


    許允歎了口氣,不置可否。


    夏侯玄想了想道:“羊叔子與我相處得不錯,不過羊徽瑜畢竟已經出嫁了,兄弟也不好勉強她。”


    許允隻得說道:“實在為難就算了。”


    夏侯玄稍作猶豫,說道:“隻能試試看,我當盡力而為。”


    許允忙拱手道:“這樣的事,泰初也願相助,仆感懷之至。”


    夏侯玄沉聲道:“羊徽瑜乃有夫之婦,她不敢說出去,隻有我們三人知道,卿都不用太擔心名聲。”


    他稍作停頓,又道:“再過一巡,我先出門,讓侍女把她叫出來。卿隨後到庭院裏,由我引見。”


    許允點頭道:“甚好,便依泰初之言。”


    說到這裏,許允拿起自己的空酒杯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許允感覺莫名有些焦躁,時間沒過多久,他卻仿佛已經坐了一整天。夏侯玄終於再次起身離席,走出了宴廳。許允又等了一會,也與旁邊的賓客微笑打了聲招呼,離開了席位。


    走到庭院裏,許允一邊走、一邊觀察,果然隔著積雪的天井,他看到了夏侯玄與羊徽瑜、正站在對麵的廊蕪中。


    許允徑直跨出欄杆,從天井中間走了過去。


    羊徽瑜轉頭看了許允一眼,她的眼神冷冷的、一絲笑容也沒有。不過她認識許允,之前在夏侯玄的宴席上,也是在這座庭院,她與許允見過麵。


    夏侯玄再度引薦,羊徽瑜仍然守禮,款款彎腰揖拜。


    這時夏侯玄道:“士宗得了重疾,以後或許就見不到他了。”


    羊徽瑜這才露出了詫異的神情,側目看了許允一眼,說道:“許侍中應多保重阿。”


    她的話說得客氣,但多半並不關心,否則應該問一下究竟是什麽病。不過羊徽瑜本來就是這樣的性子,許允也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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