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魯芝、辛敞見過麵之後,秦亮送到了閣樓門外,方才止步。


    接下來還有要見的人,便是鄧艾。鄧艾並不是主動來拜見,而是秦亮專程派人請他來的;而且那天勤王軍進城,在宣陽門外迎接的官員裏麵,也沒有鄧艾。


    王家宅邸不是官府,人來人往確實不太方便。秦亮又想起了大將軍府外麵、有些以前屬官住的空宅子,但稍作權衡還是作罷了。若是搬到那邊去,興許會顯得自己一早就盯住了大將軍的位置。


    反正王淩等一眾人,大概也快到洛陽了,先將就幾天再說。


    ……鄧艾被侍衛帶到王家前廳的門樓時,還遇到了魯芝和辛敞。於是相互見禮,寒暄了兩句。鄧艾口吃,人們與他交談的感覺會有點不痛快,所以魯芝辛敞表麵客氣,都不想多說話。


    進了門樓,鄧艾沒一會就看見了一個年輕俊朗的人、已經等在台基上的門外。鄧艾與秦亮有過數麵之緣,自然很快就認出,台基上的人正是秦仲明。


    秦亮雖然年輕,但鄧艾毫無輕視之心。鄧艾太明白了,有些出身好的年輕人、權勢地位也可以很高,何況秦亮的權位不是靠出身,而是敢打司馬懿、打出來的。


    隻見秦仲明迎著往前走了幾步,鄧艾便也加快了步伐,但他的腳步並沒有亂、隻是均勻地比剛才快一些。


    兩人靠近時相互揖拜,秦亮先開口道:“我不請士載,士載便不來見我?”


    鄧艾說話不太利索,便不解釋,隻是簡單說道:“仆、仆拜見秦將軍。”


    鄧艾就是這樣的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善結交,加上口吃的毛病,幹脆盡量減少交遊。以前他做看管稻草的小吏時,因為家貧、當地有個老者一直資助他,他連登門道謝都沒去過一次;但他這麽多年一直記著的,隻等有時間回去了,再厚報那位長者。


    秦亮轉身道:“我們進屋談。”


    其實鄧艾與秦亮隻有一次相處得比較久,好幾年前、兩人曾在淮北的一個亭中交談了一晚,之後有過數麵之緣、卻都很匆忙。不過秦亮的表現、竟好像遇到了老朋友一樣。以相識的時間算,確實挺長了。


    但估計還是因為那封密信。


    在伊闕關大戰的前幾天,曾有人把秦亮的密信、裝在竹筒裏,扔進了鄧艾住的宅子。送信的人應該有疑慮、怕鄧艾把他抓去獻給司馬懿,才用這種方法送信。


    信中陳述利弊,勸鄧艾不要與勤王軍為敵。後來鄧艾便染上了風寒,病得很重,因此未能參戰。


    鄧艾最近一直在想的、便是生病的情況。這是他現在麵臨的關鍵之事,怎麽說都有問題。


    不料秦亮沒提那些事,倒談起了石苞。


    石苞與鄧艾年齡差距不大,現在都已年近五十了。而且兩人的經曆有點相似,都是家境不太好,早年鬱鬱不得誌;後來又都得到了司馬家的賞識提拔。


    而且鄧艾與石苞認識了至少二十多年。當年石苞在鄴城賣鐵為生,鄧艾就與他有來往,曾一起為謁者郭玄信駕車。這時候兩人的境遇才發生了變化。


    石苞因為更擅長結交,通過宦官,先後得到了郡守趙元儒、許允等人的重視。而一起給宦官趕車的鄧艾,仍然繼續默默無聞。


    如今石苞對司馬懿也表現得更忠誠,之前就已經率徐州軍、進入了譙郡,想威脅揚州軍的糧道和後路。


    鄧艾與秦亮大概談了一些石苞的過往,他想了想幹脆直說道:“仆與石苞確……確乃微末之交,然交情有限。秦將軍若認為……有必要,仆可送書信往,勸……他回來。”


    秦亮卻不置可否。


    鄧艾見狀,便又道:“仆……仆若是石苞,便奔東吳。”


    秦亮聽到這裏,頓時微笑了一下,點頭道:“英雄所見略同。好像真沒必要了,等兩天,說不定就能聽到石苞逃走的消息。”


    石苞此時已經無計可施,不僅兵少,而且隻要朝廷派大軍過去、他的部下多半要嘩變。而他已經起兵,肯定心生懼意,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逃跑。石苞要跑也很容易,徐州有條河叫中瀆水、這個季節水路很通暢,他可以直接乘船順流而下到大江,過大江就是東吳了,無人來得及阻攔他。


    於是秦亮不再提石苞,但依舊不問鄧艾生病的事。他跪坐在幾筵上,卻忽然解下了腰間的佩劍把玩,“唰”一聲拔出一截。


    這時鄧艾才留意到,那把劍正是自己送給秦亮的禮物!


    鄧艾幾乎不上陣廝殺,用過的兵器極少,所以時隔多年,他還能認出來。除了那護手上雕琢的花紋很眼熟,上麵還有個缺口、便是鄧艾自己碰壞的。


    記得好幾年前那個晚上,鄧艾因為與秦亮談論了很久、很是談得來,一時興起才互贈兵器。隻是個禮節意思,都不是什麽稀奇之物,秦亮好像贈的是環首刀,鄧艾早就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


    而秦亮竟然把劍保存了那麽多年,鄧艾一時間微微有些動容。


    他與秦亮確實來往不多,但能感覺得出來,秦亮對他很欣賞重視。否則之前為什麽專門派人送密信?


    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秦亮也在觀察鄧艾的神情,接著便“琤”地一聲幹脆利索地一送,重新把劍送回劍鞘。


    鄧艾與人交談有點費勁,能用肢體動作表達的意思,也不用多說了。兩人大概都已了然、其中含義。


    重要的問題,終究是沒法回避的,秦亮這時果然問道:“我聽說士載生病了,身體已無大礙?”


    鄧艾磕磕碰碰地說道:“隻是風寒,如今已痊愈。”


    他猶豫了一下,從袖袋裏拿出了一封信,輕輕放在了麵前的低矮幾案上。秦亮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兩人再次沉默。


    秦亮想問什麽,鄧艾心裏一清二楚。不過這確實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司馬懿對鄧艾有知遇之恩,鄧艾若是說故意染病、明哲保身,會顯得品行有問題,不知恩圖報。尤其是有石苞的對比。


    反之如果說旅途勞頓、恰好水土不服雲雲,或許能混過去,但別人可能不信,多少會有猜忌。


    鄧艾看了一眼秦亮麵前的佩劍,歎了口氣,索性說實話:“仆……仆是故意染病。”


    秦亮頓時轉頭看了過來,眼神裏有點驚訝,或許沒料到鄧艾會承認。


    鄧艾的臉已經漲葒了,情緒漸漸憿動,說話更加磕磕絆絆,“許昌之役前,勝負尚未確定。仆願報太傅知遇之恩,馬不停蹄自南安趕回洛陽。然到了伊闕關之時,太傅軍戰不能勝,退不能退,已是必敗之勢。仆又得秦將軍密信,故有偷生之念!”


    秦亮的目光停留在鄧艾的臉上,認真傾聽著,卻沒有吭聲。


    鄧艾又結巴道:“仆一生坎坷,好不容易做到了郡守,不甘心。”


    他的聲音都因情緒憿動而變了。


    恍惚之中,他仿佛又想起了先母在世之時的光景。


    鄧艾從小喪父,家裏一貧如洗,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不知受了多少苦與委屈。他則長得其貌不揚,性格沉悶,而且還是口吃,從小就不斷遭受恥笑奚落。隻有阿母對他寄予厚望,讓他有了一種天生不凡的誌氣。阿母還告訴他鄧家祖輩也是大族,他應該有所成就、光宗耀祖。


    後來鄧艾稍大了,由於遭受了太多挫折,他有時候也懷疑,自命不凡是不是錯覺?自己這樣的人,注定了會碌碌無為罷了。生活磨圓了棱角,他為人也淡然了許多。


    但那種隱約不甘平庸的執念,依舊多年壓在內心深處。直到他的屯田方略,得到了司馬懿的認可。他的能耐才終於有了施展的地方。


    而且鄧艾很快做到了郡守,這是一個坎,隻要保住官位名望,鄧家後人也會很容易出仕。光宗耀祖的目標,已經達到。


    不料朝中接連巨變,鄧艾隱約感覺,自己終究仍要以罪人收場?


    這時鄧艾的情緒,已經很快平複了下來。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轉頭看向秦亮,神情鎮定,不太利索地說道:“仆幫不了司馬太傅,能做到的,唯有自保。”


    秦亮忽然開口道:“我若是士載,會跟你一樣的選擇。”


    鄧艾聽到這裏,不禁詫異地看著秦亮。


    雖然鄧艾認識秦亮很多年了,但確實沒有深交,今日才似乎開始了解他。


    秦亮道:“司馬昭在斜穀被抓住了,正在押送回洛陽的途中。當時他們裝作是商隊,途中被巡邏的將士盤問才暴露,司馬師隻剩一個隨從奪路而逃。又因蜀漢得知大魏內亂,正屯兵漢中伺機而動、斥候深入斜穀,司馬師在前方很快遇到了蜀漢軍的遊兵,方才僥幸得脫。”


    他稍作停頓,繼續道:“不過司馬家什麽都沒有了,尤其在朝中的權勢會完全土崩瓦解,隻剩司馬師一個人。士載從南安趕回洛陽,已是仁至義盡,再想著效忠司馬家將無所作為。我很欣賞士載的才能,不知士載可願與我共進退?”


    鄧艾聽到這裏,心裏一喜。這麽多年的經曆、早已讓他明白,他並不容易遇到貴人賞識,首先交談就有點問題。如今馬上又得到秦亮的賞識,鄧艾根本不願意放棄機會。


    想稍微矜持一下,說起話來又很麻煩。鄧艾徑直從筵席上站起來,抱拳跪拜道:“秦將軍……若不棄,仆願效、犬馬之勞!”


    秦亮起身走了過來,彎腰雙手扶起鄧艾,一臉高興道:“甚好!”


    兩人見麵之前就應該認為彼此都相互需要,試探了一番,想敘些情誼、卻說不清楚,最後幹脆稀裏糊塗地一拍即合,十分直接。


    ……


    ……


    (感謝書友“書友簡”、“孚若的米蘭”的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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