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天氣,變幻莫測。


    洛陽事變那天,記得是春光明媚。短短數日之後,天上卻已陰雲密布,風中甚至帶著寒意。


    何晏是吏部尚書,這個選舉官吏的職位、其實權力很大,但遇到兵変這種不講道理的事,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起初司馬懿隻是通過皇帝詔令、罷免了曹爽兄弟的軍職,餘者全部做原來的官,何晏自然也還是吏部尚書。何晏心裏忐忑不安,心知事情可能沒有那麽簡單,但無可奈何之下,又覺得自己與別人不一樣,多半能逃過一劫。


    畢竟何晏與曹家皇室有不小的關係,不僅娶了公主、他的生母還是太祖的女人。


    而且相比鄧颺、丁謐、李勝等人,何晏其實沒做多少得罪司馬家的事,與司馬懿的關係也還不錯。甚至在彼此的文章中、暗裏互相引為知己。


    何晏感覺,自己還是有希望的。


    於是他每次見到司馬懿,都會伏地稽首,低聲下氣、用各種姿態語氣表示臣服。司馬懿叫他不用行大禮,他仍然說敬仰太傅,心甘情願為太傅當牛做馬。


    然而,事情果然沒那麽簡單。之後才過去不到兩天,曹爽提拔的人、黃門侍郎張當就禁不住嚴刑拷打,供認稱曹爽在策劃謀反!


    原先曹爽隻是照著司馬懿的書信內容認罪,大概是一些專權、霸占屯田、逾禮之類的罪,可大可小。所以曹爽一家都隻是被軟禁在大將軍府,除了被收了大將軍印、屬官部下被分開,好像也沒啥事……但如果被認定是謀反,這便完了!謀反罪不可能被寬恕。


    司馬懿拿到了張當的供狀之後,很快便召見了何晏。


    這時相比前幾天、何晏更加恐懼了。他去太傅府、剛見到司馬懿,立刻就跪倒俯拜,磕頭時甚至十分誠意地磕得“咚咚”直響。


    司馬懿語重心長地說道:“叫你不要這樣,起來罷。”


    “謝太傅恩典。”何晏捏著嗓子道,起身後把身子彎得很低,他想對著司馬懿笑,表情卻哭一樣,顫聲討好道,“仆叩拜太傅之後,心裏能舒服些。”


    他與司馬懿說話時,聲音不僅發顫,還一直帶著哀求的情緒。


    司馬懿隻是淡淡地說道:“汝若想做些事、將功補過,便把那些參與謀反的人,都查出來。”


    “好。”何晏毫不猶豫地用力點頭,“仆定照太傅吩咐的做。”


    司馬懿沒有吭聲。何晏彎著腰,小心翼翼地仰起頭,觀察了一下司馬懿。司馬懿一張布滿皺紋的長臉上很嚴肅、在思索著什麽,實在看不出端倪。司馬懿剛剛動彈一下,何晏便急忙低下了頭,白臉上頓時浮上了一層病態的紅韻。


    “唉。”司馬懿的歎氣裏隱約帶著惋惜,“爽乃曹子丹之後,陛下必定得留些情麵。但誰也想不到,曹爽竟然要謀反!他對得起先帝嗎?其心思之歹毒,簡直令人發指,痛心阿!”


    何晏忙道:“是,是,曹爽真是膽大妄為,但仆並不知情。”


    司馬懿點頭“嗯”了一聲:“盡快查清,究竟有哪些人在密謀,速速報來。”


    何晏道:“喏。”


    司馬懿揮了一下袍袖:“去罷。”


    何晏一邊彎著腰點頭“喏、喏”,一邊倒退著向門口走去。終於出了廳堂,他才用寬袖揩了一下額頭,直起腰看著上天,憋屈地小心歎出一口氣。


    什麽謀反,當然隻是張當屈打成招的話!除了供詞,什麽證據也沒有。況且大將軍府做了什麽事、何晏幾乎都知道,他自然明白是栽贓。


    何晏回到官邸,焦急地想了很久。


    此事當然不用查,把曹爽那些親信的名單、寫上去就行了。何晏隻是有點猶豫、要不要寫?


    他心裏五味雜陳,出賣自己人、必定會被世人唾罵罷?如果能因此活命,也許還好,否則死之前還不如留點氣節!


    想了許久,何晏幾乎要把心裏在念叨的話、說出口來:我沒做過對不起太傅的事,我與皇室有關係,我與太傅是知己……孝治天下,對!我們都主張孝治天下。我還有用,太傅不會殺我!


    於是他用顫抖的手,把平時一起談笑風生、把酒言歡的朋友名字,都寫到了簡牘上。


    反正他們本來就要死,怪不得我何晏!


    當天下午,何晏便拿著名單,主動去太傅府交差。


    照樣是叩拜磕頭,接著他才恭敬地把名單交上去。司馬懿拿著簡牘看時,何晏大氣不敢出一聲,隻願太傅滿意。


    過了一會,太傅放下了簡牘,沉聲問道:“郭太後的事,汝知情嗎?”


    何晏急忙使勁搖頭,說道:“仆便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做那種事阿!”


    他生怕司馬懿不信,又將平時在大將軍府密議的細節、陸續講了一遍。接著他又詛咒發誓,說道:“仆沒有半句假話,太傅可以再問鄧颺等人,或是當麵對質。”


    司馬懿銳利的目光從何晏臉上掃過,何晏感覺到目光時、渾身微微打了個冷顫。司馬懿的聲音緩緩道:“我會問的。”


    何晏道:“仆絕不敢欺瞞太傅。”


    這時司馬懿不動聲色道:“不過,汝這名單、少了個人。”


    何晏忙問:“誰?”


    司馬懿盯著他的臉,一言不發。


    何晏這才小心問道:“莫非是我?”


    司馬懿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輕輕點頭道:“平叔是明白人。”


    何晏身上一軟,一皮股做到了地板上,兩眼無神地癱在那裏,身上幾乎一點力氣也沒了。


    司馬懿輕聲道:“寫上去罷。”


    何晏一動不動,也不吭聲。


    司馬懿蹲了下來,手裏拿著毛筆遞到麵前,臉幾乎貼到了何晏的臉上,司馬懿沉聲道:“寫!”


    當何晏轉頭觸到司馬懿的目光時,何晏頓時好像看到了鬼一眼,眼睛馬上瞪得溜圓,手腳並用、急忙往後退。


    司馬懿的眼睛裏、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冰冷如千年寒冰,裏麵充斥著無盡的戾氣,仿佛要用最狠毒的手段、想把何晏碎屍萬段生吞活剝才能滿意。


    “啊!啊……”何晏發出了驚恐的聲音。


    司馬懿蹲著向前跨步,又把毛筆遞過來,瞪著何晏,冷冷道:“寫!”


    “寫,我寫……”何晏幾乎要哭出來。他忽然覺得死了挺好,便不用遭受這樣的冰冷刺骨的驚嚇了。


    這是一份死亡名單,但何晏竟然鬼使神差地、在上麵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寫完了之後,何晏依舊癱坐在地上。此時司馬懿竟然露出了和氣的表情,又輕輕“唉”了一聲,好言道:“其實我真的想放過平叔,可是汝以前品評子元的時候、想過有今天嗎?”


    何晏已經說不出一個字來,想罵卻沒勇氣,想哭也哭不出來。也許可以大笑一場,笑人間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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