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出奇地平靜,城中幾乎沒有發生打鬥,一上午總共才死了不到十人。


    這得歸功於錯役製度。駐守洛陽的中外軍士卒,大多人的家眷卻不在洛陽,多在豫州、兗州等地,稱為“士家”,特別是豫州的許昌附近最多。


    錯役製度、加上嚴苛律法,中外軍將士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觸犯了律法,做人質的家眷會被處死或貶為奴隸。若非這樣的製度,司馬門的武|衛營首先就得嘩變。


    桓範與文欽等人渡過了洛水、尹水之後,到處找了一陣,終於找到了大將軍的營地。


    曹爽兄弟出來狩獵是圍獵,帶了數百武|衛營的精騎。他們應該已經知道洛陽的情況了,因為那些將士正在伐木修建鹿角防衛。


    司馬懿發動兵変的人馬不夠,要控製的地方太多,沒法及時封鎖洛陽。顯然大將軍府有人出來報了信,比桓範等人跑得更早。


    馬車來到營地後,文欽帶著婦人、兩個孩子出來,頓時讓眾將都投來了鄙夷的目光!


    曹羲等大將的家眷都在洛陽,文欽倒好,不禁帶著兒子跑了、連婦人都沒留下。曹爽見狀,卻是一副好氣、又好笑的奇怪表情。


    但文欽是曹爽的人,曹爽也沒說什麽,隻是問道:“汝等這是做甚?”


    文欽道:“司馬懿兵変了!大將軍可知?”


    曹爽不答,但他肯定知道洛陽出了事,不然修什麽鹿角?隻是好像還不確定、是不是兵変。


    桓範見狀,立刻說道:“就是你死我活的兵変!”


    他接著又勸道:“仆帶了大司農的印出來,可以調集典農中郎將的兵,再加上大將軍的精騎,我們盡快殺回去,奪回洛陽!”


    曹爽瞪眼道:“元則,汝是否驚嚇得瘋了?我們這點人馬,去攻洛陽?”


    桓範急忙搖頭道:“仆沒瘋。司馬懿搶武庫、奪司馬門、矯詔,每一樣都是謀逆大罪,這才多長時間,中外軍能聽他的?司馬懿現在頂多隻有五六千人,其中一半是烏合之眾,打敗這幫人,大將軍便能重新奪回朝廷。”


    但見曹爽臉頰上的肥肉一陣抽搐,顯然是沒膽量與司馬懿對陣。


    桓範還不想放棄,又道:“司馬懿著實善兵事,但他不是神仙,手裏就幾千烏合之眾,洛陽有十幾道城門,守不住、打不贏,能拿大將軍怎樣?正好文將軍也來了,文將軍雖不得將士之心,卻是一員猛將,讓他率精騎衝陣,先打垮司馬懿的軍陣,大事瞬息可定!”


    他看了一眼周圍的鹿角,“大將軍在這裏修鹿角有什麽用?司馬懿若是能調動中外軍,或認定中外軍見到大將軍不倒戈,早就派兵來了,還等什麽?”


    曹爽歎道:“汝等且歇著罷,再想想辦法。”


    就在這時,忽然見尚書陳泰單騎來了。眾人都引項觀望,並沒有什麽動靜。


    因為來的人是陳泰,這是個比蔣濟還要更中立的人,曹爽等人甚至上前接應,揖拜寒暄。


    陳泰與司馬懿的關係很一般,主要是在因為在明皇帝時期、他父親陳群曾與司馬懿爭鬥過很久。陳群甚至指使過心腹陳矯、說過很嚴重的壞話,說司馬懿是能臣、但並不是忠於社稷的忠臣。


    見禮過後,陳泰徑直拿出了一封書信。


    在曹爽拆信觀閱時,桓範觀察著曹爽的神色變化,曹爽好像鬆了口氣似的。等曹爽看完信,桓範便主動索要過來,也看了一遍。


    司馬懿的親筆信,而且末尾有太尉蔣濟、侍中許允,包括陳泰自己的簽名。內容大概是勸說曹爽回去認罪,並有許多老臣保他的爵位和富貴。


    陳泰說道:“大將軍明鑒,如今大勢已去,還有那麽多人保大將軍,大將軍定要抓住機會阿。錯過了今天的話,以後還有誰願意保大將軍?”


    “嘖!”桓範發出了一個聲音。


    陳泰神色複雜地轉頭看了一眼,又道:“太傅當眾指洛水發誓,隻要大將軍回去、必不會害大將軍性命,若有違誓,全族皆滅、後繼無人!不然蔣太尉等人,怎敢保大將軍無事?”


    曹爽忙問道:“真的?”


    陳泰皺眉道:“我潁川陳家的人,還會當眾說出如此拙劣的謊言不成?”


    曹爽隱約已經動心,但仍在猶豫。


    陳泰便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先帝托付太傅與大將軍輔政,大將軍卻獨攬大權,法令朝令夕改,有些事做得確實過分了。諸公也勸過大將軍,大將軍若能聽勸,事情何至於到兵諫的地步?不如回去認個錯,事情則可化解。”


    曹爽站了起來,踱步道:“我再想想。”


    陳泰歎了一口氣,揖拜道:“請大將軍盡快定奪,以免兵戎相見。”


    於是曹爽、曹羲等人親自送陳泰出鹿角寨門,陳泰揮手道:“大將軍想好了之後,可徑直回到洛陽,洛陽再見。”


    曹爽回應道:“好!”


    桓範這時才冷笑道:“認個錯就沒事?兵変如此兒戲,大將軍信嗎?”


    曹爽看了他一眼,問道:“現在還有什麽辦法?”


    桓範道:“立刻召集屯田兵,殺回去,此乃上策。中策也可以奔許昌,再發檄文聲討司馬懿謀反、並挾持了陛下。大將軍再以輔政大臣的身份,召天下勤王!”


    曹爽沒好氣地說道:“說得輕巧。”


    於是眾人繼續修營寨,桓範又想去勸曹羲、曹訓。但兩人的家眷都在洛陽,並不想多說,隻言讓大將軍決定。桓範一時間無計可施。


    到了下午,又有人尋到這裏來了。這回是曹爽提拔的親信、殿中校尉尹大目。


    尹大目從小就在曹真府上做家奴,那樣的出身能做官,全靠曹爽家的提攜,可謂是自家人。


    “汝怎麽出城了?”曹爽見到尹大目,臉上頓時露出欣慰之色。


    尹大目道:“司馬懿放仆出來的,叫仆給大將軍帶話。”


    曹爽問道:“什麽話?”


    尹大目左右看了一眼,說道:“司馬懿單獨召見仆,說有幾句心裏話。他們主要是想罷大將軍的官、拿走兵權,並不願意傷大將軍性命。大將軍仍可以侯歸邸。”


    曹爽想了想問道:“陳泰先前說,司馬懿指洛水發誓,是真的嗎?”


    尹大目點頭道:“是真的。”


    曹爽長長地鬆出一口氣道:“大不了做個無權的富家翁!”


    桓範惱道:“尹大目,曹子丹一家待你有恩,汝這般害大將軍一家,良心過得去嗎?”


    尹大目愣了一下,說道:“仆何曾想害大將軍?”


    桓範道:“用腦子想想,這是兵変!有多嚴重知道嗎?”


    曹爽沒有馬上說、要回去,但看樣子他已毫無鬥誌,多半是勸不住了。桓範頓覺手腳冰冷,一種蝕骨的恐懼直衝腦頂,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家都要屍了。”


    就在這時,文欽道:“仆覺得大司農所言有道理,司馬懿怕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桓範“哈哈”大笑,指著文欽道:“一個莽夫都知道的道理!”


    文欽尷尬道:“仆也說不出道理來,直覺是那麽回事。大將軍有恩於仆,仆並不怕死,更想侍奉大將軍左右。可孩子還小、看著實在可憐,仆欲送走妻兒,然後回來侍奉大將軍左右。”


    曹爽道:“要走就走!”


    文欽恬著臉道:“仆欲借兩匹馬。”


    曹爽揮了揮手。


    文欽又揖拜道:“仆對大將軍忠心不二!”


    他說罷便在那裏搗鼓起來,撕了一件衣裳,把孩子一前一後掛在自己身上。


    桓範好奇地走了上去,沉聲問道:“汝去投誰?夏侯玄?”


    文欽道:“去關中還得渡洛水。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回去就被抓了!”


    桓範想了想道:“那是誰?”


    文欽不願意回答。


    桓範道:“我絕不說出去,泄露文將軍的行蹤。”


    文欽想了想,悄悄道:“去廬江郡投秦仲明。”


    桓範的神情頓時十分難看:“一個郡守,汝投他何用?”


    文欽小聲道:“秦仲明心向大將軍,且是少數待我不錯的人,實在沒有什麽選擇。何況萬一不能再回來侍奉大將軍了,我從廬江郡還能奔吳國,孩子還小,我可不想讓他們送屍。”


    但大的那個孩子起碼七八歲了,好像也不算小。


    桓範忙問道:“秦仲明靠得住?會不會轉頭便把我們捉了,賣給司馬懿?”


    文欽皺眉想了想,道:“應該不會……桓公也要去?”


    桓範頗為猶豫,他覺得投那些交情甚淺之人,說不定還不如回去痛哭流涕、哀求司馬懿大發慈悲。主要是自己跑了,桓家還有那麽多人必定在劫難逃。


    這時文欽已經準備好了,他牽著馬走到營寨門口,忽然把孩兒放下,跪伏在地,朝曹爽行稽首大禮。起身時,他竟然抹了一把眼淚。


    曹爽見狀仰天長歎一聲,側過身揮了一下手。


    文欽沒說幾句話就要走,隱約莿激了桓範。桓範也看了一眼年輕的兒子,心裏一陣衝動,心道:說不定能留個後。


    於是他也上去與曹爽辭別,來的時候父子二人騎馬、這會便牽著馬跟著文欽走了。


    太陽已經西斜,桓範不禁抬頭看著前方西垂的圓盤,忽然有種浮生若夢的感受。昨天他還是許多人敬仰的朝廷重臣,轉眼之間竟然已成喪家之犬!


    ……


    ……


    (感謝書友“愛萌萌真是太好了”的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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