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的人,都在打聽秦川中發生的事。大魏洛陽城的人們更是時刻關注,十萬大軍存亡、足夠傷及國家根本。


    隻需兩天兩夜,前線的事便已奏報到洛陽。


    夏日驕陽、一大早剛升起就分外刺眼,雄偉古樸的殿宇肆意建在平地上,太極殿庭院寬闊而平坦。這裏的人們,即便聽到秦川的描述,似乎也很難想像那裏是什麽光景。


    數十穿著赤袍的公卿官員、正在明淨敞亮的東堂裏。一個官員念著奏報道:“校事令秦亮,率軍五百,於太白門西,擋賊軍費禕部數萬眾,激戰兩日兩夜,秦亮及以下全軍盡沒,為國捐軀……”


    垂簾內的郭太後神情有點呆滯,她事先已經聽人說起了這件事,此時再聽,仍不敢說話、怕人聽出聲音異樣。好在奏報還在繼續念,她暫且不用吭聲。


    她的眼睛是幹的,但是喉嚨感覺又鹹又熱,有什麽液體沿著鼻腔、喉嚨往肚子裏流,愣是沒有露到臉上。


    此時郭太後已非常後悔,心說年前就應該給他的,畢竟他想了自己那麽多次,至少能讓他臨死前如願以償。她原以為自己還可以忍一忍,哪想到事情會變成了這樣。


    她心裏還很生氣,魏軍那麽多人,卻隻給了秦仲明五百兵?她也氣秦仲明,簡直是愚忠!滿朝公卿都在為自己打算,他去逞什麽英雄阿。


    郭太後的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了秦亮的模樣,那誠懇而忠正的文人氣質,俊朗挺拔的儀表,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官員念完了奏報,郭太後盡力定住了心神,開口道:“國家得士如此,社稷方安。朝廷應追贈爵位。”


    她想到自己,活著就為了等死後的那個名。事到如今,也隻能為秦亮爭取身後名了,這是她唯一還能做的事。


    朝堂上一時間無人反對,司馬懿也沒吭聲。畢竟給一個為國而死的死人殊榮,既不過分,也影響不了什麽。


    ……王家宅邸前廳,剛剛聽到消息的王令君、已直接癱坐到了地上,薛夫人等人急忙扶住她。王廣也起身過來了,一群人圍住了她。


    前廳裏的人,隻有玄姬沒圍上去。玄姬一臉茫然,麵無表情,心裏放空了一般,不願去想這個消息是什麽意思。


    王令君臉色煞白,說道:“不可能!他絕不是那樣的人。”


    “唉!”王廣歎了一口氣。


    薛夫人說道:“令君別急,先坐著。”


    王令君猶自搖頭道:“必定是他們說謊!我們在他心裏才是最重要的,國家社稷並不是,他不可能舍得丟下我們。還說什麽忠勇無懼、臨敵前已決意殉國,是不是寫錯了?”


    王廣聽到這裏忙道:“此乃軍中奏報,還能向朝廷謊報軍情嗎?令君可不能這麽辱沒先夫。”


    薛夫人小聲提醒道:“先別說這些。”


    王令君拽住王廣道:“請阿父再問問,是否有誤?”


    “唉……”王廣隻能歎息。


    過了一會,王令君可能意識到了事情是真的,終於坐在那裏哭了起來,清麗的臉上全是眼淚。


    不是嚎啕大哭,她隻是一陣一陣地抽泣,別人說什麽話,她也全然不理會,隻顧在那裏發出“嗚……嗚”緩慢的沉悶聲音。聲音不大,卻持續了很久,怎麽勸也勸不住,便像是活回去了、變成了個哄不好的孩童。


    看到王令君在哭,玄姬倒有點羨慕她。畢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君死了,可以正大光明地當眾哭泣,並不是什麽不得體的事。


    有那麽些人在勸解王令君,玄姬聽完消息、過一會就默默離開了前廳。


    她徑直回到前廳東側的庭院,穿過“咿咿呀呀”歌女練著歌喉的大亭子,沿著走廊往裏走,到了那處以房屋圍成的小院落。進了臥房,她便徑直坐在榻上。


    外麵隱約“叮咚”的琴弦聲依舊可聞,一如往常,好像是很尋常的一天。


    不知坐了多久,玄姬感覺有點累,便和身側躺到榻上。


    剛躺一會,白氏便進來了,白氏的腳步聲驟然加快,上來便拉了玄姬一把。玄姬毫無反抗地被弄成了平躺,胸襟微微平攤後、倒覺得似乎輕了一點。


    白氏觀察著玄姬的眼睛,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汝的心思!”


    “哦。”玄姬應了一聲。


    白氏想了想,終於做出了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坐在了塌邊,好言道:“現在沒人亂汝之心了罷?我與汝說個事,知道尚書何晏嗎?”


    玄姬應道:“知道。”


    白氏道:“何尚書有個侄子,有意與我們結為姻親,明媒正娶。起先他們家嫌汝是妾生女,並不願意;幸好有何尚書之子何駿從中幫忙、極力在促成此事。何駿對汝的印象很好,在他堂弟跟前說了很多好話,以後大家若成了親戚、還得好好感謝何駿。”


    玄姬沒吭聲。


    白氏勸道:“人都死了,何況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汝就放下罷。何尚書娶的可是公主,何家這樣的家勢,又是讓汝去做結發妻,我覺得差不多可以了,不要錯過為好。”


    玄姬依舊沒有說什麽,感覺實在沒有心力去理論。


    白氏見狀便道:“汝不反對便好。隻等選好媒人,我再與媒人商量。”


    玄姬還是沒有爭執反對,白氏頓時輕輕籲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愜意的微笑。


    渾渾噩噩過了一天。玄姬次日才去王令君的庭院裏,她走上閣樓,果然王令君正在上麵、眼睛又紅又腫。


    倆人跪坐在幾案旁,沉默了一陣,玄姬開口道:“去年在這裏,我唱陌上桑、令君跳舞,多高興阿。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她回顧左右,又輕聲說了一句,“此地還是什麽都沒變。”


    王令君“嗯”地回應一聲。


    “算了。”玄姬頹然道。她不願意再去想,什麽唱歌跳舞,什麽最後那句“姑笑起來很好看,不用多想,幾個月時間過得很快”。她全都想不起來了。


    王令君忽然問道:“姑是不是想自盡?”


    玄姬沉默了一會,喃喃道:“沒什麽意思,時間特別難熬。想著還有那麽長的日子,我便心慌,不敢想、要怎麽才能打發過去。”


    王令君蹙眉道:“昨晚我聽阿母說起,白夫人和何家的那件事,姑沒有反對?”


    玄姬悶悶道:“懶得和她說。”


    王令君歎了一口氣道:“夫君交代過,說姑有什麽事、可以找我商量。”


    玄姬從鼻子裏發出一個聲音,好像冷笑似的。


    王令君看了她一眼,說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姑先不要急。”


    玄姬頓時抬起頭來,目光停留在王令君臉上。


    王令君道:“姑這麽看著我做甚?我沒有失心瘋,昨晚又仔細想了許久。天天與夫君在一起,我知道他,但凡有點活命的機會、他就會想盡辦法保命,沒那麽容易死。像奏報寫的那樣、決意殉國,完全不可能的事。夫君多半是被蜀漢俘虜了,他會立刻投降,再設法逃回來找我們。怎麽沒人信我?阿父也是這樣。”


    “是嗎?”玄姬怔怔道。


    王令君悄悄說道:“他有多舍不得我們,姑還不知道嗎?姑還得繼續要挾白夫人。”


    令君這麽一說,玄姬覺得心裏似乎暖和了一些,急忙用力點頭:“我從不想與那姓何的扯上關係,何晏父子皆非好人。”


    王令君想了想道:“萬一夫君真的死了,也要先把屍首運回來安葬。姑不要想著自盡,我把姑藏起來。以後姑死了,我找人把姑悄悄埋到他的棺槨下麵,到時候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遺言合葬。我們三人在一起的時候,過得多高興。”


    玄姬尋思了一會,問道:“若是卿先死怎麽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魏芳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風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風緊並收藏大魏芳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