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門窗依舊緊閉,隻有地板上偶有一段窄小的明亮陽光。這座庭院本就環境幽靜、此時更是宛若一點聲音也沒有,情緒崩潰的哭泣聲與悶吼都消失了,仿佛一直都如此安靜。“呼……”秦亮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發出了聲音。他身上的白綢裏襯敞著,結實的胸膛上有汗、讓他的皮膚看起來更有光澤了,連裏襯料子也被汗水浸得潮濕。


    三月上旬的天氣並不算炎熱,他竟出了那麽多汗。看他的樣子,玄姬覺得他對於任人擺弄的反應、比她還要強烈得多!她也不知道秦亮究竟經曆過什麽,按理他的出身不算大富大貴,起碼在冀州還有莊園、能進太學讀書,應該比玄姬以前過得好才對。興許大丈夫天生就不願意像女子一樣、那麽容易逆來順受罷。


    秦亮的繩子已經被解開,他還有點懵,好像在沉思著什麽。玄姬便溫柔地把他抱在了懷裏,心疼地柔聲道:“好了好了,妾若真會害人,君應該不敢與妾共枕才對。偶爾半夜醒來,君不是都睡得很沉,卻不見擔心。”


    “是阿。”秦亮好像活過來了一般、又開始上手,說道,“我不是擔心,如果連姑與令君都不信,我還能信誰?說不清楚為什麽,再說我的嘴還能說話、不是沒叫姑鬆綁嗎?”


    玄姬拿開他的手掌,淺笑道:“妾覺得大王在強撐。”秦亮從塌上起來、開始收拾,回頭小聲道


    :“起初不太習慣,後來已是漸漸釋然了。”


    兩人說了一會話,秦亮便要先回住處沐浴更衣,他的換洗衣裳沒放在這邊。玄姬卻沒起來收拾,隻是把席子上的一塊厚布拉開,便蓋上被褥繼續睡覺。


    到了黃昏,她也不過去吃飯,繼續在塌上閉目養神。太陽下山之後,光線立刻變得黯淡,但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這時玄姬才慢吞吞地起來,叫侍女隨便做了一碗湯餅,吃完東西才去細心地沐浴更衣。


    慢慢做完一些瑣事,夜幕早已降臨。玄姬尋思答應了仲明的事,她依舊覺得很不好意思,以前與令君在一塊、畢竟是從小認識,彼此本來就很熟悉親近,而那個費夫人並非為人好與不好,實在是感覺有點生疏。但她確實不想對秦亮食言,遂借著燈光,又坐到了鏡架台麵前,稍微畫了一下眉、在嘴唇上塗一點口脂。


    如同原先、玄姬還沒有名分之時似的,她摸黑走小門、出了庭院,橫跨中間那條街巷,她又走到了斜對麵的小門外。伸手一推,果然秦亮記著許諾、給她留著門。


    令君的臥房外屋黑漆漆的,裏屋還亮著燈。令君握住玄姬的手、把她帶到了裏屋,秦亮看過來,立刻笑道:“卿來了阿。”玄姬隻得垂目“嗯”了一聲,輕聲道:“妾不想說話不算數。”


    費夫人的目光閃爍,微微屈膝道:“見過、過王夫人。”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說話都不利索了。感覺到此時見麵不太好的人,顯然並不止玄姬一個。


    令君轉頭示意旁邊的筵席,她跪坐的姿態依舊端莊挺拔:“先前讓莫邪去叫姑吃飯,姑也沒來。”


    玄姬便道:“那時我還不太餓。”她一邊閑談,一邊跪坐到了令君身邊。


    這時秦亮也拿著一條胡繩床挪過來,自然地伸手握住玄姬的纖手,用關心的目光看著她:“姑吃過東西了?”


    玄姬輕輕點頭道:“妾那邊也有灶房,讓侍女做了些吃食。”她說著話,又用餘光看了一眼不吭聲的費夫人。費夫人猶自正用手指揉躪衣角、把綢緞都弄得皺巴巴的。


    即使費夫人的話很少,但多一個人,氣氛便是完全不一樣。起初大夥隻是像平時見麵一樣交談,但沒一會,言語就漸漸有點不一樣了。秦亮又提到了冰麒麟,原來玄姬以為是某種神獸,不過經曆了幾回、她自然明白了怎麽回事。此間隻有費夫人不懂,起初還一臉茫然地看著秦亮、聽他說話。房間裏還亮著蠟燭,人們說話時的情緒、神態都一清二楚。不知從幾何時起,秦亮便仿佛開始對著井傾述,不成語句的言辭、真是不堪入耳,但是他的情緒很投入,憐惜中帶著熱烈與溫柔。不知道為什麽,他說話的準確方式與以前又有了一些變化,隻需更短時間便能盡情地傾述內心的情意。


    玄姬出神時倒想起了、在高台那邊賞


    桃花時的話題,桃花開的每個時期、每個姿態,都有不同的景色。人們傾述情意亦是如此,當隻有玄姬與秦亮單獨相處之時,感覺便更加隱秘而專注;而此時有別的人在場聽著,情緒則複雜而強煭,她心裏知道有別人分享心情,比如握住手的力度變化都能反應出來。初時玄姬隻是緊閉雙眼忍受,然而過了一會,那種不好意思的緊張、便莫名有了些緩解適應,有時她甚至會忘記處境。或許也是因為人們會相互影響,秦亮令君與她說話都很認真的樣子,會讓玄姬產生一種、此事很正常的錯覺。


    房間裏的蠟燭一直亮著,沒人顧得上去熄滅。不過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秦亮偶然發現、蠟燭已經自己燃盡了,隻在青瓷燈台留下一灘凝固的殘蠟。他沒有叫當值的侍女,仍然自己穿戴衣冠,離開裏屋時,又回頭看了一眼睡塌。


    待到秦亮來到前廳閣樓時,他腦子裏仍充斥著橫陳美人的場麵,靜坐了一會、他才收起心思考慮正事。不過他首先想到的,還是婦人、有關羊徽瑜的事。又有幾個月沒見過羊徽瑜了,主要是因為她正在服喪、不好見麵。去年臨近除夕的時機、倒是恰當,但因在柏夫人的院子裏出了點意外,未能見成。


    這會秦亮又尋思,等羊徽瑜的喪期結束,便把她封為夫人、公開與羊家聯姻。


    ……羊徽瑜在家裏服喪,平常完全不會


    客,也不參加任何宴會與訪友。柏夫人身邊的侍女來請她,她才想起很久沒有理柏夫人了,應該去看望一次。


    別院就挨在旁邊,她很快見到了柏夫人。這時方知柏夫人請她來、是因為秦亮派人送來了一封信。


    提到秦亮,羊徽瑜反而莫名有點氣,但又好像不是對秦亮有氣!她畢竟在服喪,去世的人是她們姐弟的母親,秦亮也該考慮羊家的心情,確實不適合見麵。而且很快就能讀到秦亮的書信,她才漸漸好受了一點。


    柏夫人道:“相國身邊的吳心說,羊家人在喪期,有些事不便商議,便給羊夫人送了一封信。”


    “晉王知道柏夫人與我有來往。”羊徽瑜故作淡然地說了一句。


    柏夫人隨口道:“這住處就是羊夫人的院子阿。”


    兩人在廳堂裏跪坐下來,柏夫人看著別處輕聲道:“除夕之前,相國來過此地,因為正好我這裏來了客,他便留下東西很快走了。”


    羊徽瑜點了點頭,不禁尋思,秦亮親自來永和裏,應該不是為了與柏夫人見麵;或許他是想趁過年的節日,專門想與自己見一麵?想到這裏,她又心道:我從來沒纏著他,又不是非要見一麵才高興!


    她看了一眼柏夫人,隨口道:“晉王還是記得柏夫人。”


    柏夫人的眼神微微有點異樣,避開目光道:“說來話長,以前我不是在王家住過嗎,唉……對了,我去把茶壺提過來。”


    羊徽


    瑜也聽說過一些事,但懶得再管司馬家的恩怨。見柏夫人起身走出廳堂、羊徽瑜終於忍不住了,便拿出了那份漆封的書信,當場撕開來看。


    確實是秦亮的親筆,他的字很好認,工整有力,頗有幾分鍾繇書法的風範、但又有自己的獨特風格。書信開頭就寫了除夕前的事,說是想見她一麵,正好趁著除夕給柏夫人送禮的機會相見,不想柏夫人家裏有客!


    羊徽瑜立刻就相信了他信中的說辭,因為剛才柏夫人也提到過此事。很簡單的一件小事,羊徽瑜竟覺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許多。


    後麵寫的也是瑣事。晉王宮內宅的桃花正開,昨天剛去賞過花,春光明媚、滿樹桃花,景色很美,隻是稍有一點遺憾。因為去年桃花開的時候,在同樣的地方、見到了她,今年卻不方便宴請她了。


    羊徽瑜很快就想了起來,她記得那次宴、乃因是她主動去給王後幫廚。柏夫人也在,好像當時宴請的是太尉孫禮。羊徽瑜為人還是有點心氣,主動去幫廚當然有討好王令君的意思,所以她有印象。當時桃花是什麽景色,她反倒記不太清楚了。


    回想了一下,那次宴會確實是在春天,好像差不多正是現在的時節。桃花的美景之中,仿若不經意的邂逅,次年又在字裏行間、書寫著些許的懷念惆悵。羊徽瑜忽然感覺到了一種詩情畫意的氣息。


    她心裏微微有點酸,但明亮的


    眼睛裏又露出了一絲笑意。她撇了一下朱唇,默念著明媚春色,看著門外的陽光,輕輕“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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