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坦的原野上顏色斑駁,黃燦燦的麥田、收割完的褐土、綠色的野草夾雜其間,田壟間還有燒麥樁的寥寥白煙。秦亮騎著一匹棕馬在路上走著,猶自巡視著這片屬於秦家的莊園耕地。


    他並不急於改變這樣寧靜的生活,但心中隱約覺得,改變的時機遲早將要到來。


    “隆隆……”北邊傳來了一陣悶雷,秦亮循聲觀望,見天邊籠罩著一片烏雲,似要下雨,卻又未下。


    那個方向有一大片原野,本來也屬於秦家的,結果很大一部分被王翁河西邊的仲長氏給霸占了。這種土地糾紛通常很好解決,地方豪族在郡縣中多半都有人做屬吏,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總能商議。但這件事一直沒結果,麻煩就在於仲長家是隔壁清河郡的人。


    此事還弄出了郡界的爭議,事情就變得更複雜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吵鬧聲,隱約有男子的嬉笑聲、還有女子的怒罵。秦亮輕踢馬腹,衝近觀望。


    很快他就認出來,被三麵圍住的女子、正是秦家莊園上的董氏!


    一個騎馬的年輕人穿著一身稱作襜褕的錦緞長單衣、束發戴冠,相貌看起來年紀不大,但看帽子至少接近二十歲了。另外有兩個十幾歲的小廝、分開站在不同方位,正將一個麻布包丟來丟去。但董氏並不去搶那個布包,而是想逃走。她剛邁開步,小廝立刻就張開雙臂攔過去,嘴裏還發出“喲,嘿嘿嘿”笑聲。


    秦亮走近前,一言不發勒住了馬。


    “二郎!”董氏的眼神裏露出了希望。


    身穿錦緞襜褕的年輕人看了秦亮一眼,並不理會。那倆小廝側目觀望,繼續攔著董氏逃走的方向。


    秦亮開口道:“還不讓開?”說完見毫無作用,已明白這是些無法理喻的人,秦亮便提馬上前,揮起鞭子就打。一個小廝痛叫一聲,一邊捂著臉一邊躲閃,終於“聽”懂了這樣的語言。


    董氏趁機向秦亮跑了過來。


    錦緞年輕人頓時眼冒怒火,上下瞧著秦亮身上的麻衣,“你服個軟,把這奴兒讓我,我們好說話。”


    秦亮道:“恐怕不行。”


    年輕人哼了一聲,“你便是秦家老二?”


    秦亮回敬道:“你是仲長家老幾?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人,要不要臉?”


    年輕人不屑道:“不就一個奴?”


    這時董氏竟然回懟:“奴也不是你家的奴。”


    婦人剛脫險,居然還敢開口,倒是有幾分潑辣。


    年輕人惱道:“給俺拉下馬來打!”那倆小廝瞧著秦亮手裏的馬鞭,磨磨蹭蹭,年輕人見狀更怒,忽然“唰”地拔出劍來。


    秦亮沒有武器,正待想要拍馬先避,又見那年輕人高舉著劍衝上來、握劍的姿勢也不太穩定,秦亮臨時改變主意,雙腿一緊,控馬反衝上去。看準時機,他直接雙手抓住了年輕人的手腕,將其撲落下馬。


    年輕人剛剛從草地上半坐起,立刻就收頷,緊張地瞧著不知怎麽到達了脖子上的劍刃


    ,臉色煞白:“別動!”


    秦亮哼了一聲,露出冷笑。


    年輕人好聲好氣賠笑道:“不就爭個奴兒,不至於出人命罷?”


    秦亮收了劍,往地上一戳。


    年輕人起身抓起劍,跑回馬匹旁邊,上馬跑了幾步,忽然回頭道:“豎子別張狂,我諒你也笑不得幾天,走著瞧!”


    秦亮看他賤兮兮的表演,不知該氣還是該笑,脫口罵道:“有臉說別人張狂!”


    年輕人聽罷比秦亮還生氣,不斷回頭道:“給我等著,你以為還靠得上秦朗?”


    秦亮不再理會,抓著韁繩調轉馬頭。


    這片地爭議的郡界顯然不合理,從平原郡的秦家地盤、去往郡城,居然要經過清河郡的地界。不然董氏或許遇不到那三個歹人。


    董氏從地上撿起麻布包,拍著上麵的泥土,眼睛裏亮晶晶的,她悄悄轉頭避著秦亮,拿袖子抹淚。她手裏的麻布包,有可能是從郡城裏買來的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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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董氏打開了布包,裏麵是藥材,已經被水浸濕,或是先前扔來扔去落到了水坑裏。她的眼淚直接流到了臉頰上,用打補丁的袖子使勁揩了一下。


    秦亮從餘光裏看到這一切,心生惻隱,情知她家已是十分艱難。董氏的丈夫叫王康,原來是莊園上的莊客,但王康病倒之後對主家不再有價值,顯然家中早就難以為繼。


    不過秦亮過了一會兒才用隨意的口氣說道:“郡城郎中的醫術必定高明不少,給的方子還在嗎?我看看。”


    董氏默默地拿出了三片竹簡遞上來。秦亮並沒有看,直接揣進了懷裏。


    倆人回到用土牆圍住的莊子,秦亮徑直回家,找到了管庫房的莊客,照著木簡上的方子取了些藥,便尋去了董氏家中。


    這處筒瓦房屋很簡陋,但看得出來、仍比那些附農住的草房要寬敞不少。過了堂屋,後麵還用土石砌了一個小院。董氏和一個老婦迎秦亮進屋,那老婦是莊客王康的母親,杵著一根棍子,看樣子腿腳不太好。秦亮說明來意,放下手裏的藥材。


    兩個老少婦人千恩萬謝,老婦念叨著要去煮茶。秦亮應付了兩句,正待要走,這時他才發覺瓦頂上已經響起了密集清脆的聲音,外麵忽然下起了大雨。閃電亮過,烏雲密布的天色顯得更加黯淡了。


    今天一早秦亮就覺得要下雨,這會兒終於下來了。


    秦亮走過堂屋,站在後院的瓦簷下,瞧著這暴雨驟急,空中電閃雷鳴,心道:也罷,反正整天沒啥事,正好遂了老婦人的好意,喝碗熱茶,等雨也小些了,再借頂草帽回去。


    他見旁邊的空屋敞著,裏麵有張草席和舊木案,便走進去。掏出懷裏的藥方竹簡放在上麵,他便跪坐觀雨,猶自想著事兒。


    不知過了多久,董氏端著一個木盤進來了。她跪坐在秦亮身邊,然後伸手去端木盤裏的茶碗。


    秦亮發覺她低垂眼簾的臉上十分不自然,不過他沒有吭聲,依舊若無其事。董氏趁放下茶碗的當口,飛快地瞟了一眼秦亮的臉色,便馬上閃躲開了


    。


    她當然看不出任何端倪。秦亮的心態很穩定,二世為人,而今的他幾乎有一種相如心生的自信。大致是接受自己,包括優點缺點、醜的美的,不會幻想變成任何別的人,也不想太表現自己,特別是在女人麵前。


    這份淡定,好像倒讓董氏更加緊張了,“哐當”一聲輕響,挺大的一個碗差點沒放穩。


    氣氛也莫名異樣,哪怕倆人一句話還沒說。


    外麵烏雲籠罩,暴雨中的水霧掩蓋了一切顏色,在這灰暗的屋子裏,董氏那白淨的皮膚和淺紅的嘴唇倒確實更吸引人了,灰布胸襟鼓|囊囊的也很好看。秦亮甚至隱約聞到了某種若有若無的清香,或許隻是因為血氣方剛而產生的錯覺。


    “二、二郎。”董氏的聲音微微發顫,“二郎的好處,妾該如何報答?”


    這婦人畢竟是嫁過人的,開口就把主動變成了被動。


    秦亮從席子上爬起來,也不裝糊塗,暗示道,“我還在守孝。”


    “沒外人知道。”董氏仰頭看他,眼神裏滿是害怕拒絕的羞愧,又道,“這也是阿姑(婆婆)、良人的意思。”


    秦亮歎了一口氣,情緒也被她弄得有點複雜,轉念一想自己的憐憫確實容易讓人誤會,語氣緩下來,“帶我去瞧瞧王康。”


    他先走出房門,董氏隻得跟了上來。


    二人很快來到了一間黑漆漆的臥房裏,牆上有道窗,但很小就一個洞,且外麵天色不好,光線十分暗。稍微適應了一下,秦亮才看清床上清瘦的男子睜著眼,隻是兩眼無神。


    “王康。”秦亮彎下腰靠近喚了一聲。


    男子轉過頭,魂兒好像剛回來一樣,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作勢要掙紮起來,“二郎怎麽來了?”


    相比之下秦亮身上的布衣和頭發都很整齊。秦亮伸手輕按王康的肩膀,“送點藥材過來,莊園庫房裏取的。我記得你識字,管過莊園庫房,應知庫房存貨裏有藥材。”


    “這……”王康道,“聽拙荊說起,君為救拙荊,得罪了仲長家的人。前幾日麥子能收回來,也多虧了君,君竟親自下地勞作。唉,仆已是廢人。”


    秦亮拍著他的肩膀道:“有我在,餘事不用太擔心,安心把病養好,我們家還等著你效力。其實這莊子裏的人,都算是一大家子。”


    王康怔怔地看著秦亮。秦亮的目光依舊沒有回避,溫和地與之對視,神色十分坦然。


    “二郎!”王康忽然變得有點激動,又掙紮了幾下,“仆若留得性命,定以身家性命托付,肝腦塗地在所不辭,以報君不棄之恩。”


    “我等著你來報道。”秦亮點頭道。


    他站直了身體,一時感慨,喃喃念了一句“人間痛苦太多”。這時他發現董氏正望著自己,眼睛有點失神。


    秦亮徑直走出臥室,來到堂屋門口時,發現外麵的雨確實小一些了。他也不管送出來的老少二人,看見門邊有頂鬥笠,拿起來便戴到頭上,提腳邁出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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