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留之際,紀雲禾感覺自己被人抱著,好似在風雪之中狂奔著。


    她的世界裏,盡是那粗重的呼吸之聲。


    好不容易停下來了,這世界又陷入了一片嘈雜,她什麽都能聽見,但什麽都聽不清,永遠都是斷斷續續的,時而聽見洛錦桑在哭,時而聽見空明和尚在罵。還能聽到青鸞勸慰洛錦桑的聲音。


    對了……青鸞……


    她還有話沒告訴她呢。


    紀雲禾迷迷糊糊的想睜開眼睛,但眼前一片白光,什麽也看不見,她隻得咬著牙,近乎是呢喃的,在唇邊說著那白衣女子要她說的事,也不管要聽的人是不是在自己身邊。


    她一直努力的說著,隱約間感受到有寒涼的風卷在她的身上,幫她分擔了許多的痛苦,讓她省了許多力氣:“青鸞……寧若初,十方陣……被大國師所害……”


    紀雲禾一直不停的囈語著。


    而隨著她的聲音,纏繞與她身側的風越發強烈,甚至帶動她的發絲,讓紀雲禾睜開了眼睛。


    身側是哭紅了眼的洛錦桑,還有肅容站著的青姬。空明和尚與長意此時不知去了哪裏,不過,他們不在也好……


    紀雲禾這方剛認清了人,忽覺身側風動,甚至吹得床幃波動,這奇異景象讓洛錦桑驚得忘了哭,隻紅著眼呆呆的將紀雲禾看著:“雲禾……你這是……”


    紀雲禾是沒有力氣與她解釋的,此時的她,身體好像被這風操控著,她似乎成了寧悉語的提線木偶——她身體被長風卷起,幾乎是半飄在空中。


    “青姬,雲禾這是怎麽了?”


    青姬也皺眉看著紀雲禾,並無法給洛錦桑任何解釋。


    紀雲禾唇角顫動,全然不受她控製的,吐出一句話來:“寧若初當年沒有騙你。”


    此一言,讓洛錦桑更加不解,而卻讓青姬徹底怔住。


    那夢中的寧悉語,好似在紀雲禾這彌留之時,借長風之力,掌控了她的身體。就像在夢中,寧悉語將自己的眼睛借給紀雲禾一樣,在這裏,她又主動的,將紀雲禾的身體借走了。


    她借紀雲禾之口,對青羽鸞鳥道:“他說要去陪你,是真的想去陪你,隻是他也被大國師騙了,十方陣,殺了他。是大國師,殺了他。”


    “雲禾你在說什麽呀……”洛錦桑眼睛通紅,”你都這樣了,你……”


    一旁的青羽鸞鳥為這些話怔愣許久,終是盯著紀雲禾失神道:“我知道她在說什麽。”她言罷,唇角抿緊,再不看紀雲禾一眼,徑直轉身離開,卻在轉身的瞬間撞到了長意的肩頭。


    兩人擦肩而過,青姬腳步未停,麵容沉凝嚴肅,徑直往屋外而去。而長意更是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根本不在乎是誰撞了他的肩頭,也不在乎周圍的人都在哪兒。


    他隻定定的看著紀雲禾。


    長意的唇色帶著幾分蒼白,銀發有些許零亂,他走到紀雲禾身前,看著紀雲禾身側奇怪詭異的風。


    而隨著青姬的離去,纏繞著紀雲禾身側的風便開始慢慢消散。


    她的身體緩緩落下,寧悉語將自己的力量撤走,紀雲禾對自己的身體是沒有絲毫的掌控裏,便在她的身體緩緩落在床榻上時,紀雲禾的眼角餘光看見了那銀發藍瞳的人。


    她看著他嘴唇微微開啟,又閉上,幾次顫抖間,竟然一個字也未曾說出來。


    你想說什麽?紀雲禾很想如此問。


    但寧悉語的風徹底消失了,紀雲禾在這瞬間仿似看見了那風的尾巴,穿過床幃,飛過窗戶,最後歸於寂寥天地。


    紀雲禾知道,自己很快也要和她一樣了,歸於無形,化為清風或是雨露……紀雲禾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眼瞳,像是鏡子,將這個世界最後的畫麵,烙進瞳孔之中。


    有窗外欲雪的一線天空,有洛錦桑微紅的眼眶,有她已經看膩的房間天花、桌椅、老茶具,還有……長意。


    他的銀發和藍瞳。


    隻是可惜了,再也看不到他那條令人驚豔和震撼的大尾巴了。


    眼皮沉重的蓋上,以一片黑幕,隔絕了她與這人世的最後聯係。


    所有畫麵消失,所有聲音退去,紀雲禾最後的意識,在一片黑暗當中給她勾勒出了最後的畫麵,是那日,長意將她從國師府帶走,他抱著她,行過千重山,萬層雲,最後落在一個山頭上。


    朝陽將出,長意將她摁在一個山頭的岩石石壁上。


    那是六年以來,背叛之後,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毫無遮蔽的直視彼此的眼睛。


    生命的最後一刻,紀雲禾看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幕。


    為什麽?


    紀雲禾自己也不明白。


    她隻定定的看著長意,看他,也看他眼中的自己。朝陽從長意背後升起,他變成了黑色的剪影,隻有那汪大海一樣的眼珠,那麽清晰的映著她的身影。


    如同在照鏡子一樣,紀雲禾在他的眼珠裏,看見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淚。


    眼淚剔透,她心頭再次感受到了灼熱的疼痛。


    “大尾巴魚。”她終於對他道,“我從沒背叛過你。”


    這句話,到底是脫口而出。


    她內心的遺憾,終於在生命終結的這一刻,以這樣的方式,在她自己臆想的幻境當中,對著這個臆想中的剪影說了出來。


    紀雲禾恍惚間,明白了自己為什麽一直以來都不與長意說真相。她扯遍了大局為重的謊,騙過了空明和尚,也騙過了自己。


    但其實,最真實的理由,不是其他,而隻是……她害怕。


    她是個自私的紀雲禾,她害怕如果當她說出真相,長意依舊不願意原諒她,那她該怎麽辦?她更害怕,她做的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她替長意做選擇是錯,與林昊青計劃,激長意離開是錯,在懸崖上刺他一劍,逼他心死是錯……


    她最怕長意得知真相後與她說——我會變成如今這模樣,都是因為你……


    她將那顆赤子之心傷得千瘡百孔,又將那個溫柔如水的人,變得麵目全非,更是大錯特錯……


    所以她不說,不願說,不敢說。


    所以……到此刻,她才會看到這一幕。才會聽到自己說——


    我從未背叛過你。


    可……也隻敢在自己心裏說啊,真正的長意,永遠也無法知曉,也無法聽到吧……


    但一切都無所謂了,說不說,也無關緊要了。人死燈滅,她死了,便會帶著這些過往一並消逝。


    紀雲禾看著長意背後的太陽越來越灼目,直到將周圍照成一片蒼白,長意的剪影也消失了。她仰頭望著空白的天,閉上了眼睛。她一生盤算,為自由,為生存,掙紮,徘徊,及至此刻,她終於是……


    安靜了。


    紀雲禾死了。


    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當長意看著紀雲禾終於閉上了眼睛,闔上了嘴唇,而後……停止了呼吸。他忽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一根倏爾極致冰涼,倏爾無比灼熱的鐵杵,從他腹部深處穿出,搗碎他的五髒六腑,終停在了他的心口處。


    “撲通。”


    鐵杵尖端,化為千萬根針,紮在他血管裏,他從未那麽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撲通。”


    他的心髒,在針尖上,跳得那麽緩慢,又那麽驚心動魄。


    紀雲禾死了。


    這是一個事實。


    他的鮫珠已經從死亡的身體之中飄出,晃晃悠悠,帶著那人的餘溫,回到他的軀殼之中。那餘溫,仿似是想燒幹了他的血液。


    長意在這一瞬間,竟恍惚以為,自己好像……


    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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