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上奏疏要致仕,就是卸掉少保的擔子,然後轉上書房教育皇嗣。


    王文的教育工作,得不到大多數皇子的認可,尤其是得不到大明太子的認可,給皇嗣教育工作帶來了許多的困難,師生矛盾讓王文有些難辦,畢竟是他教的是太子,不能打不能罵,關鍵是也有點辯不過。


    皇太子殿下,對王文的講課產生了質疑。


    而胡濙那個無德的諂臣,講的那些東西,又很難反駁,胡濙活著的時候,讓朝臣們極為難受,胡濙死了,還是讓朝臣們如鯁在喉。


    很多話題,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連講都不能講,太子能講,王文不能講,這不是打瞎子罵啞巴,欺負啞巴不能還嘴?


    王文就找到了於謙,希望把上書房的差事讓出來,同時把內閣首輔讓出去,王文歲數也大了,這舊黨黨魁也當膩歪了,還不如跟著舊友,一起好好教皇嗣妥當。


    其實於謙要領上書房事,最主要的考慮,是擔心舊黨會鋌而走險,對太子下手,畢竟太子表達出來的政治主張,實在是不符合舊黨對帝王的要求,大明已經出現了一個離經叛道的大皇帝陛下了,再出一個,舊黨真的承受不住皇恩鐵拳。


    朱祁玉經過了反複的權衡後,朱批了於謙的奏疏,於謙為大明奔波了將近四十年,該稍微歇一歇了,反正朱祁玉聖卷仍在,朝裏出了點事兒,隨時起複就是。


    於謙致仕,不代表著於謙失去了權勢,作為晉國公的於謙,沒了朝中的擔子,還有五軍都督府的擔子,還有尚書房的擔子,於謙依舊處於大明製度設計權力的核心位置。


    誰讓皇帝看於少保忠心體國?


    隻是朝局已經極其穩定,於謙的歲數也越來越大,沒必要為了些不重要的事兒繼續勞心勞力了。


    於謙的致仕在朝野內外引起了巨大的震動,因為他的致仕引起了一連串的人事調動,大明兵部尚書江淵,年事亦高,選擇了致仕,將兵部尚書的位置讓渡給了王複,文淵閣中極殿大學士王文,選擇了致仕,把文淵閣首輔的位置讓給了從應天府回京的李賢。


    這是重大人事調動,很多人都以為朝廷要變天了,但是很快朝臣們就發現,壓根沒有什麽變化,於謙是致仕了,但是並沒有回到原籍閑住,更沒有離開權力的核心。


    一個臣子沒有了文官職務,但是這個臣子在皇帝身邊,事事都能發表自己意見,而且皇帝這個決策者,對這個臣子極為信任,對他的意見極為重視,他的意見權重極高。


    這是失去了權柄嗎?


    在朝中,一個進士出身、得封火尋侯的武勳,堂而皇之的占據了兵部尚書的位置。


    一個鬆江巡撫入京,牢牢的掌控著大明帝國財稅監察職責的李賓言。


    火尋侯王複,三司使李賓言,這兩個人是什麽?是大明海陸並舉的代名詞。


    朝局的方向依舊是堅若磐石,依舊是海陸並舉,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隻是於謙察覺到大明沒有大規模、需要朝廷組織進兵的戰爭需要總督之後,卸掉了文職,頤養去了。


    李賢在一般情況下被視為舊黨,因為他的履曆從哪個角度看,都跟新黨不沾邊,而且還背負著在僭朝任職的履曆,舊黨們以為李賢能夠很好的接管王文的職責。


    然後李賢履任的第一天,就給了舊黨一擊重擊。


    李賢在邸報上,將自己在南衙的見聞,寫成了《大明財經事務二十四問》,明確的表達了自己的政治主張。


    李賓言的《大同疏》是在入京前就刊登在邸報上,就表明了要依靠聖卷入京來,誰攔都攔不住。


    李賢沒那麽多的聖卷,他講方式方法,他選擇了迂回,看似和舊黨們你農我農,一入京,立刻翻臉不認人,撈到了印把子,還看別人臉色做事,那不成了跪著當明公嗎?


    當年李賢在應天府隨駕,就問了陛下七個關於財經事務的問題,每一個都是直奔舊黨的核心利益重拳出擊,包括了大地主階級利益,勢要豪右利益、巨商富賈階級利益。


    李賢在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他的政治立場,可謂是大明二十年來的一個路徑依賴的總結,一旦遇到了冬序,就苦一苦勢要豪右。


    當年李賢一共準備了十四個問題,但是問到了第七個就問不下去了,因為李賢自己都陷入了迷茫之中,而這次入閣做首輔的二十四問,是當年七問的擴展和補充。


    李賢一拳打在了所有舊黨的老腰上,這可是來自自己人的背刺腎擊,其危害可想而知。


    大家看來看去,又把目光看向了隻手遮天賀總憲,賀章糾集了一堆的科道言官,對李賢進行了攻擊,李賢身上有兩個致命的缺陷,第一個是他在南衙僭朝任職,第二個就是他有一個娼妓出身的正妻,劉玉娘。


    當年所有人都在勸李賢不要立劉玉娘為正妻,周濟的女兒又年輕又漂亮,你這一個煙花世界出身的正妻,有礙觀瞻,即便跟了你是完璧之身,即便是幫你在南衙僭朝的叛亂中渡過了難關,難道榮養一生還不夠嗎?非要給名分?


    但是這兩個致命的缺點,始終無法對李賢造成致命傷害,第一個問題,皇帝陛下在應天府時,已經選擇了原諒李賢的被逼無奈,第二個問題,皇帝陛下給劉玉娘的孩子隨了份子錢。


    朝裏吵吵鬧鬧,爭論不休,而李賢在文淵閣首輔的位置上,跌跌撞撞的坐了下來。


    所有人一看,這舊黨黨魁,還是得隻手遮天的賀總憲,賀章雖然始終標榜自己是胡濙的弟子,但是胡濙不認不是?


    賀章才覺得古怪,這舊黨黨魁,輪也輪不到他才是,無論是在東北鋤大地的商輅,還是在廣西修運河的徐有貞,他們倆才更合適才對。


    賀章如此想,如此做,就讓翰林、編纂、部分的禦史去找徐有貞。


    商輅在東北鋤大地一共才鋤了四年,按照商輅自己的規劃,至少要鋤十二年之期,才會回朝。


    徐有貞這運河修的好好的,大幹特幹打算早一年完工,給皇帝陛下開開眼,再撈一個奇功牌的時候,就收到了朝廷來的調令,因為群臣共薦,要他回京任事。


    徐有貞也沒猶豫,一道致仕的奏疏回京,讓他回京,他就致仕,回京是不可能回京的,隻有修修水利,才能維持明公的樣子。


    除非屍體抬回京師下葬金山陵園的那一天,否則徐有貞是絕對不會在京過夜的!


    愛誰誰!


    舊黨最後還是擰巴來擰巴去,找到了賀章。


    王複是武勳代表,李賓言是工黨代表,商輅鋤大地,就一定是舊黨了嗎?


    也不一定。


    商輅首先是皇黨,他從清流變成事務官隨軍出征,參讚軍務,那是皇帝陛下請商輅看戲,耍了陰招,把商輅從清流拽進了泥潭裏,商輅半推半就也就從了。


    商輅現在在東北耕地,他回京也是個農戶代表,和傳統的士大夫,地主、勢要豪右、富商巨賈等肉食者階級代表,是完全不同的舊黨,舊了,但是並沒有那麽的舊。


    賀章是什麽?


    在胡濙走後,賀章、劉吉、姚夔三人,共同構成了禮法的衛道者。


    賀章對這個舊黨黨魁,並不是很感興趣,但是大家都拱著他當,他也無所謂,就這樣,於謙致仕後,熱熱鬧鬧的朝堂,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而於謙本人,正式履任了上書房。


    而後太子殿下被於謙帶離了上書房,從書桌前走了出去,走到了大明的最基層,大明的村寨,到鄉裏切實的去看看老百姓的生活,理解大明朝的政治運行邏輯。


    簡單來說講,胡濙負責了皇太子殿下的基本世界觀塑造和理論知識的完善,而於謙負責皇太子殿下的實踐。


    理論這東西形而上,誰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但是實踐的部分,於謙當仁不讓。


    於謙帶著皇太子從掌令官和庶弁將負責的鄉野生產結構開始入手,從具體的政務開始一點點手把手的教皇太子,為何一些政令看起來是朘剝但其實是保護,如何處置村中的惡霸,如何將農副產品和農莊法的小農、低附加值商品通過官鋪以一種較為合理的價格交換到高附加值商品,農莊法的義勇團練在鄉野政治中的重要作用…


    這個過程極為漫長,但是朱見澄如饑似渴的學習著具體實踐,心中的感悟越來越多。


    聽進去道理是一回事,行萬裏路明白道理是另外一回事,實踐解決問題,又是另外一回事兒。


    於謙對太子殿下的學業是非常滿意的,過猶不及,他對皇長子朱見濟其實並不看好,那是個開拓性的主公,放出去打江山合適,但是守江山,浪費是一方麵,守江山和打江山的根本矛盾不同,過於銳意進取的皇帝,對於已經邁出了一大步的大明朝而言,也不合適。


    “先生以為,咱們大明朝最怕什麽?”朱見澄經過了多日的實踐,問出了自己最關切的問題。


    於謙看著太子頗為確切的說道:“既不是黨錮,也不是求榮得辱,咱們大明最怕什麽?最怕怠政。”


    “黨錮嘛,鬥來鬥去,就咱們大明士大夫們那個水平,始終無法和兩宋士大夫們相比,誰讓朝中有一批軍戶出身的士大夫們,就隻想做事呢。”


    “求榮得辱嘛,其實也沒什麽,漢室江山,代有忠良,朝廷辜負了忠良,忠良仍然是層出不窮,南宋時候嶽少保以莫須有論死,南宋缺少忠良了?”


    “陛下就對這個執念很重,寧願把天下耕犁一遍,也不肯放臣去置換一些利益,其實沒必要,政治本來就是利益交換,當然南衙僭朝也不值得臣去換,臣還是值點錢的。”


    “哪怕是陛下謹慎謹慎又謹慎的讚之和倍之,其實也沒什麽,中原王朝的發展,總是像人字形馳道一樣,走走停停,上上下下,繞著圈總是能往上爬的,你方唱罷我登台,總有循環到的時候。”


    “最怕的就是怠政了,政怠宦成,很多人喜歡連起來用,但是臣看來,最怕的便是怠政。”


    這麽些年了,於謙到底是沒把自己換出去,他還是有很大的價值,大明始終沒有什麽利益,讓他堅定的把自己換出去,就南衙僭朝那幫蠢貨,加起來也換不到於謙一根手指頭。


    朱見澄頗為確切的說道:“還請先生教我。”


    “大明的政務製度設計是極為合理的。”於謙談到這個問題,略有些蒼老的麵龐上,浮現了一抹銳利,他把這件事講解的很細致。


    基於皇權的製度設計,或者明太祖高皇帝的製度設計,倒是如何運行的?


    某地發生了某事,地方官員上奏朝廷,通過通政司送到皇帝麵前,皇帝若是覺得需要朝廷處置,可以選擇自己批複,或者下發到內閣票擬。


    大多數的奏疏,發往內閣擬票,經過廷議,內閣擬好意見後,會送往司禮監,司禮監認為內閣的處置不會傷害到皇權,覺得有問題,就會出去罵人,撕咬。


    司禮監覺得沒有問題,就會請示皇帝用印,用印後下發到六部。


    六部設有六科給事中,六科給事中覺得有問題,會上奏質疑,再到廷議上論述,若是皇帝不顧六科給事中的意見,仍執意執行,六科給事中會行封駁事職權,封駁皇帝聖旨。


    大明朝有一種動物棋,老鼠能吃大象,六科給事中就是老鼠,大明皇帝就是大象。


    六科給事中覺得沒問題,沒有遺漏和補充,會送往內閣,內閣再發往六部進行執行。


    在具體的執行過程中,負責監察政令的是都察院的禦史,這幫禦史就是聞到腥味兒就會撲上去撕咬的獵犬,為了晉升極為大膽,最好的求名方式,就是罵六部、罵內閣、罵司禮監、罵皇帝。


    而禦史們,甚至會指著皇帝的鼻子罵,若是把皇帝罵生氣了,皇帝一頓廷杖,這禦史的名聲反而更大了。


    執行到地方後,各地巡撫會在地方巡撫查看政令的執行,監察百官是他們的職責,如果巡撫包庇,還有巡按禦史,巡撫和巡按是一樣職責兩套班子,都有直達天聽上奏皇帝的權力。


    若是巡撫和巡按與地方勢力,沆瀣一氣,不肯好好監察。


    大明但凡是個有品秩的官員,都可上書朝廷,上奏言事,這叫公車上書言事。


    大明有骨氣的讀書人還是有的,肯抬著棺材上諫的也不在少數。


    比如嘉靖四十四年,海瑞寫出大名鼎鼎的《治安疏》,指著嘉靖老道士的鼻子罵嘉靖是: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無財用的時候,海瑞隻是大明朝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正六品,不照樣罵了皇帝?


    嘉靖皇帝隻說了一句,他要做比幹,朕還不是商紂王呢,但還是把治安疏留在宮中數月,最終也沒把海瑞殺了。


    因為海瑞罵得對,這就是讓嘉靖最最最難受的地方了,海瑞在罵他,因為海瑞罵得對,嘉靖就不能殺他。


    大明的製度設計,用一句話去總結,就是眾目睽睽,自我糾錯。


    這在很大程度上,能從製度上兜住了皇帝的下限,但是碰到稽戾王那種千古昏主,那用什麽製度也兜不住。


    這個製度並不完美,但已經是大明多番鬥爭下來,最好的結果了。


    這個製度最可怕的問題就在於:一旦皇帝本人,不再處理政務,那大明這一整套製度,就會立刻完全失效,進而造成係統性的崩潰。


    “也就是說,哪怕是咱們這皇位上,栓條會蓋章的狗,也能維持基本的運轉?”朱見澄思考了很久,才發出了自己的疑惑。


    於謙立刻怒不可遏的說道:“胡說!什麽話!什麽話這是!”


    “皇帝位置很重要的,他要從這麽多的意見裏,選擇出一條能夠運行,而又不會傷害到根本的意見,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兒,太子殿下是儲君,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於謙在發怒,朱見澄卻不是很害怕,因為他知道於謙是怕他當了皇帝後怠政。


    大明的官場是一個巨大的名利場,在這裏想出頭,那可不是什麽簡單之輩,能鬥到文華殿坐著廷議之人,根本沒有一個簡單的。


    朱見澄隻是笑,於謙甩了甩袖子,沒有多說。


    其實皇位栓條會蓋章的狗,大明也能跌跌撞撞的維持下去…


    於謙像個老農一樣把兩隻手揣到了袖子裏,眼神明滅不定的說道:“最近解刳院發現了一種名叫失榮症的病,就是身體裏的有一部分的組織,像樹的瘤子一樣,隻索取養分,卻不幹事,最終這樹就死了。”


    “皇帝要負責剪出這些瘤子,就是李賢最近那二十四問的核心價值,苦一苦勢要豪右的原因。”


    “所以說,皇帝還是很重要的!”


    瘤子多了,樹就會死,樹會長瘤子,人會長瘤子,國家也會長瘤子,皇帝不見得能把瘤子給剪幹淨,攢的多了,自然亡國。


    於謙很讚同襄王殿下的話,大明終究是要亡的,但是亡國不怕,隻要不亡文明,就不是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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