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也先的死,朱祁玉並不感覺到意外,事實上,當康國動亂的消息傳來時,朱祁玉就已經意識到也先和他那個混蛋兒子,馬上就要死了,王複不會動手,因為王複從來不是一個以下克上之人,但是那些已經無法安於現狀的瓦剌人會殺死也先。


    阿剌知院的兩個兒子,並不能梳理清楚康國的亂局,甚至連王複也不能,隻有大明可以。


    為了使利益互相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鬥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淩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階級之間的衝突。


    把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於社會之上,並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就是朝廷。


    這是朝廷誕生的根本原因,而王複並不擁有這樣的力量,也先也不曾擁有,阿失台吉不曾擁有,阿剌知院的兩個兒子不曾擁有,在寰宇之下,大明擁有這種力量。


    就是那股淩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


    在通過鴿路收到了王複的請兵靖安的奏疏之後,朝廷立刻開始了討論出兵事宜,事實上,這次出兵早已在大明的廷議範圍之內,雖然也先的屍體已經正在拉回京師,但是康國不穩定,是大明無法接受的。


    如果說琉球是海上的萬國海梁,那麽康國,撒馬爾罕,就是陸上的十字路口,無論如何,大明無法接受陸上絲綢之路斷絕,那樣會極大的增加西域、甘肅、陝西、河套的供養成本,所以出兵理所當然,但是出兵掃蕩之後,如何安置康國,就成為了一個難題。


    康國,真的太遠了。


    尤其是對於大明而言,大明的京師在北衙,政治中心、軍事中心在北衙,而經濟中心和文化中心在南衙和鬆江府,統治成本會隨著距離的增大,呈現指數倍的增長,這也是為何正統年間麓川、兀良哈反反複複的原因之一,通過官道驛路、馳道、鴿路、針路可以有效的降低成本。


    但是對於大明而言,統治撒馬爾罕,仍然是一個極大的負擔。


    所以,在大明出兵掃清康國動亂之後,將康國納入四方之地,是大明想要做而不能的事兒,就像現在的舊港宣慰司,依舊是李成武作為海外總督,所以康國隻能是六合之地。


    那麽六合之地,就有六合之地的冊封方式,康國公國公府、康宮、谘政第一院、谘政第二院,但是軍隊、外交應該由大明掌管。


    而這次出兵撒馬爾罕,路途之遙遠,超過了曆來大明動武的極限,從京師出發到阿拉山口鎮西關要長達七千多裏,再從鎮西關到撒馬爾罕,要三千多裏,這是一個萬裏征程。


    按照大明軍日行三十裏為標準,走到撒馬爾罕就需要一年的時間。


    如此長途跋涉,如此漫長的征伐,對於大明而言,京營傾巢而出並不合理。


    最後由昌平侯楊俊率領四威團營,朱儀、孫鏜、劉安、趙輔、張懋等為參將,由戶部左侍郎馬昂總督軍務,巡按禦史柯潛、張鵬、餘子俊等人為參讚軍務,太監盧永、陳瑄等為監軍,共計八萬人,前往康國,幫助康國公所請,靖安國內。


    朱祁玉朱批了這個決議,在收到了王複請援軍的奏疏後的三個月之後,大明軍開始啟程。


    在征伐之時,朱祁玉想要南巡的打算,再次中斷,至少要等到楊俊回到鎮西關之後,才能繼續南巡之事。


    “陛下,太子來了。”興安小心的稟報著,太子似乎有事求見,興安也沒敢多問。


    “宣。”


    朱見澄並沒有臣工一樣在聚賢閣殿外候著,而是在禦書房的門口,等到小黃門傳達了陛下的敕諭之後,朱見澄走進了禦書房內,他頗為恭順的俯首說道:“參見父皇,父皇聖躬安否。”


    “安,坐,怎麽了?”朱祁玉示意朱見澄坐下說話,這裏是禦書房,不是後院,也不是泰安宮,顯然,朱見澄是以太子身份跟皇帝說話,而不是兒子。


    “兒臣對王學士教授的內容頗為不解。”朱見澄麵色疑惑的說道:“王學士講《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梁惠王向孟子請教,孟子問:殺人用杖或者刀刃,有什麽區別嗎?梁惠王答曰:沒有。孟子再問:殺人用刀刃或者政令,有什麽區別嗎?梁惠王再答曰:沒有。”


    “孟子說:庖廚有新鮮肥嫩的肉,馬房裏有壯碩的馬,老百姓卻麵帶饑色,路上躺著餓死的人,這不就等同於梁惠王帶領野獸在吃人嗎?野獸自相殘殺,人尚且厭惡,作為天子、作為朝廷、作為肉食者,實行政策,卻是帶著野獸一起吃人,又怎麽配做天子、朝廷和青天大老爺呢。”


    朱祁玉認真回想了下,笑著問道:“孟子勸梁惠王仁恕之道,這有什麽錯的地方嗎?”


    朱見澄有些坐立不安的說道:“但是,胡老師父在的時候,他也講過這段,他卻告訴孩兒,這想要肉食者們不吃人,作為皇帝就要凶狠起來,肉食者們一旦吃人,就立刻吃掉這些不守規矩的家夥,這樣一來,殺雞儆猴,就算是肉食者吃人,他們也不敢明晃晃的吃。”


    “胡老師父說,這也是仁恕之道。”


    朱祁玉看著朱見澄,仔細琢磨了下這兩種仁恕之道,笑著問道:“那作為太子,儲君,日後的皇帝,你認為該怎麽做呢?”


    朱見澄猶豫了很久,才試探性的說道:“兒臣認為孟子說的沒錯,天子和朝廷,不能帶著肉食者一起吃人,但是孟子沒給出辦法來,胡老師父說的是辦法,王學士說要天子修德行,億兆瞻仰以為則而行之。”


    “按照王學士的說法,作為天子隻要修德行,就足夠了,天下人人效彷,道理很好,邏輯也很通順,但是兒臣以為沒用…”


    朱祁玉看著朱見澄繼續問道:“你為什麽覺得沒用呢?”


    朱見澄頗為認真的說道:“像孔子、孟子這樣的聖人,他們的德行、他們的言談流傳千古,但是就連衍聖公一係都無法遵循他們的德行和道理,兒臣不覺得用道德可以真的感化人心,還是要付諸於行動才是。”


    朱祁玉頗為滿意的說道:“澄兒啊,你已經理解了儒皮法骨這四個字了。”


    朱祁玉不由得想起了漢宣帝教育太子時說的那句亂我漢家者,太子也,後來漢元帝果然誤了漢家江山。


    而朱見澄在胡濙的培養下,終究是明白了世間很多的道理,那時候,他雖然不懂,但是他認真的記下,日後遇到了事兒,自然就明白了。


    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的力量隻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


    “所以我很疑惑是胡老師父說得對,還是王學士說得對。”朱見澄說出了自己的疑惑,他這一換老師,被教的有些懵。


    朱祁玉看著朱見澄頗為篤定的說道:“你已經有答桉了,你叫胡老師父是老師父,你叫王學士是學士。”


    胡濙說的那些話,的確足夠的殘忍,已經在朱見澄的內心烙下了深刻的烙印,這些烙印已經影響到了朱見澄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


    “謝父皇解惑。”朱見澄聽聞,也是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內心早有答桉,隻是需要父親確認一遍。


    朱祁玉看著朱見澄說道:“從明天起,跟隨朕一起去京營操閱軍馬,作為大明天子,沒有軍事天賦那是老天爺不肯賞,但是騎馬弓射火銃,還是要掌握的。”


    “你自己要小心些,當初李承乾就是因為騎射摔折了腿,後來性格變得乖張了起來,小心有人對你下手。”


    朱祁玉對兒子講話,就沒有那麽多雲裏霧裏的話,直截了當,告訴他,太子不是那麽好做的,尤其是現在朱見澄有了親弟弟,那也是嫡子,大明第二順位繼承人,當舊黨們發現無法改變太子根深蒂固的三觀時,會做出何等瘋狂的事兒呢?


    朱見澄站起來,看著父親,挺直了胸膛說道:“胡老師父在的時候,跟兒臣解釋過父親為何不肯移宮住在皇宮裏的原因,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曆代太子不好做,保護好自己不受傷害,是第一要務。


    朱見澄走了,朱祁玉看著朱見澄的背影笑了笑,繼續批閱著冗雜的奏疏。


    掛職左都禦史正三品,總督南京糧儲軒輗再次上書乞骸骨,朱祁玉仍然不準,軒輗是個極為清廉的官員,如果不是海剛峰海瑞,軒輗就是大明第一廉臣,總督錢糧十二年,從未出過一絲的紕漏。


    軒輗上任之時行禮之後一個竹箱,號稱一鹿居士,那時朱祁玉還以為他在作秀,結果這十二年來,這一鹿居士,還是一鹿居士,不肯貪墨分毫,朝廷給的正三品俸祿,也的確夠他一家所用。


    江南錢糧是大明的命脈,是計省重點稽查對象,是反貪司的重點反腐對象,王翱、計省盯了十餘年,愣是沒找出一點問題。


    不準致仕的同時,朱祁玉追贈軒輗父親軒貴為資政大夫、都察院左都禦史,母親劉氏、繼母張氏為夫人,這份聖旨,用的是江寧織造聖旨專用的提花五彩錦,織祥雲紋、景泰之寶騎縫蓋章,正經的聖旨之外,還有一堆的恩賜,除此之外還有一塊頭功牌,賜給了軒輗。


    能讓大明皇帝拿出提花五彩錦做表,顯然軒輗得到了皇帝的認可。


    這冗雜的奏疏裏,讓朱祁玉頗為不滿的是有人彈劾袁彬,彈劾的理由是袁彬通倭不忠,事兒還是當年那些事兒,主要是袁彬迤北保護稽戾王為引,袁彬在瀨戶內海搞國中國為左,彈劾袁彬通倭,對陛下不忠。


    通倭可是個大罪名,真的要扣帽子,唐興是最通倭的那個。


    朱祁玉專門讓興安、盧忠去查了下到底是何事兒,才發現,是袁彬攔了一些人的財路。


    袁彬的山野袁公方,在倭國占據了三大銀山,每年的倭銀,直接輸送到了國帑和內帑,導致大明海商,販賣貨物到倭國,連倭銀都取不到,隻能換硫磺、倭女、銅等物。


    “朕剛剛立下了規矩要流放天山以北鎮西關,瞧瞧,這就有人撞上來了。”朱祁玉拿著奏疏對著興安說道:“吏部尚書王翱可是盯著他呢,他還上奏疏,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廣西右布政王宇,浙江台州府寧海人,其家族世代為海商,王宇這道奏疏顯然是朝廷不應該‘與民爭利’的延展,大明很大,朱祁玉能容得下批評的聲音,若是就這一道奏疏,朱祁玉也不會拿他怎麽樣。


    關鍵是這個王宇是個貪官,已經被王翱給盯上了。


    廣西鬧出了攻破州縣的民變,已經被廣西總兵官泰寧候陳涇、廣東總兵官歐信,聯手平定。


    兩廣巡撫葉盛、廣西僉都禦史吳禎節都通過了反貪司的稽查,這個右布政王宇卻沒有,王宇縱容自己的侄子王壽看管廣西官庫,計省審查之時,王壽不敢火龍燒倉,為了平倉橫征暴斂,導致了苗民生變。


    這件事,還是在廣西修平陸運河的巡河總督徐有貞督辦。


    王宇斬首示眾,家卷包括王壽在內,流放鎮西關,是朱祁玉對這次民變的最後處置結果,目前三法司已經通過氣兒了,緹騎正在前往廣西進行查補,拘捕王宇、王壽等要犯,等到查補結束,再拿到廷議上廷推後處斬。


    這一來二去,至少要一年的功夫,這是大明體製僵化的體現,但也能避免冤假錯桉的發生。


    按照刑部尚書俞士悅的看法,犯罪事實清楚,人贓俱獲,徐有貞從王壽家中翻出了近五十萬銀來,砍十次都夠了,但是皇帝堅持不能辦黃紙桉、白紙桉,要辦駕貼桉,俞士悅隻能走程序,讓王宇在牢裏多活一年。


    於謙對這個桉子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那頭總督南京糧儲軒輗剛剛表現出文人的氣節來,給文人們好好的長了長臉,這邊右布政王宇就搞出五十萬貪腐的大桉來,陛下心中對文臣的疙瘩稍微鬆一點,王宇這又給緊回去了。


    屬實是該死。


    苗民叛變俘虜中,有一批閹割的苗民名單要入宮,朱祁玉本來打算直接朱批,忽然看到了一個人名,將其單獨圈了出來說道:“這個廣西桂平縣大藤峽人汪直,送到沂王府去,給沂王做大伴。”


    汪直,明憲宗朱見深的親密戰友、威寧伯王越的好友、西廠廠公、健全武舉製、主持成化犁庭、久鎮遼東,是大明為數不多擁有軍事天賦的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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