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對胡濙的離世早有準備,但事到臨頭,他還是有些覺得有些無力,喜喪的確是喜喪,但是朝中失去了一個老師父,還是讓朱祁玉感慨萬千,他還記得當初胡濙那個龍行虎步的模樣,舉手投足之間都是禮法的胡尚書,到底是離開了人間。


    輟朝五日之後,朱祁玉再次來到了文華殿,開始了每日朝議。


    禮部尚書姚夔有點魂不守舍,按理來說,自己腦袋上的無冕之王、禮法掌控者胡濙離世,姚夔該放三掛鞭炮才是,但是姚夔並不是這麽認為,胡濙在,很多事姚夔沒有主意,也能去找胡濙求助,這就是後路,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找胡濙一準能解決,這就是靠山,能靠得住的才是靠山。


    廷議的內容因為積壓了五日,顯得極多,但是難處理是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興文教之功,關於推廣造紙術和墨水的相關議題,對於這個提議,主要爭議的地方就是專利使用費上,大明朝廷用,也要專利使用費?朝廷一向強取豪奪慣了,這猛不丁的要出這麽一筆錢,反對之聲不少。


    “欽天監、十大曆局、天文生皆是大明國帑所養,他們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皆為大明供養,現在有了點成果,定成祥瑞,那是他們的恭順之心,這就要給什麽祥瑞授權之費?”


    “各大官署用此技術,居然也要銀錢,簡直是聞所未聞,聽說過朝廷收稅的,第一次聽說朝廷官署要給錢的。”


    “我也覺得這個祥瑞分為五等,促進生產之技術,的確是國之重器,不如這祥瑞五等,直接由朝廷出麵一次給付清楚?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那麽多的繁瑣之事。”


    “若是監察祥瑞授權之費,又要立衙開署,到時候又是一堆的名頭,幹不幹事不清楚,反正是撈到了官兒做,到時候豈不是麻煩?”


    ……


    在眾說紛紜之中,姚夔翻看著自己的備忘錄,鄭重其事的說道:“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回,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半畝的方塘不算大,卻像是鏡子一樣的澄清明淨,天光雲影,閃耀浮動,情態畢現,反之,它要是汙濁不堪,那還能有如此景象?”


    “為何這半畝方塘的水如此幹淨,就要問問溝渠,因為這溝渠的源頭有活水源源不斷。”


    “無論是新的造紙術,還是製墨術,就是這半畝的方塘,諸位反對這祥瑞授權之費,這沒了源頭的方塘,又如何澄鏡透亮呢?亦或者是各位認為,這十大曆局不需要資財去維持,不需要流水,就能天長地久?”


    姚夔一番話,問的這些人啞口無言,姚夔在以景喻理,這沒有了源頭的池塘會幹涸,那沒有了源頭的十大曆局主動曇花一現,供養欽天監所屬的十大曆局以及眾多天文生,可不是個小數目,專利授權之費,就是源頭之一。


    戶部尚書沉翼眉頭緊蹙的說道:“姚尚書所言有理,但是在當下大明,某以為這祥瑞授權之費,還是一次給付清楚比較妥當,這技術一旦傳開,要去監察反而麻煩至極,增加冗官不提,監察本就是難上加難。”


    為技術付費,沉翼是非常願意的,因為技術是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熟練的產業工匠是另外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兩個缺一不可,共同推進生產力的發展,為技術付費,提升生產力,對於戶部而言是個天大的好事。


    說句難聽的話,哪怕是陛下新政皆廢,隻要留下一個市舶司商舶納稅,留下一個兵仗局鑄銀幣,大明少說能續命一百年甚至是更久。


    大明國家之製,隻缺財經事務。


    哪怕是大明京營廢了,大明的邊軍,隻要給夠了糧餉,寰宇之下,可有敵手?


    沒有。


    沉翼的意思很明確,哪怕是多花點錢,一次給付清楚,也不要增加冗員,官太多,權力分得太散,反而對大明不利。


    沉翼,舊黨中的舊黨,保守派中的保守派,皇帝發個國債,沉翼都敢拍著桌子把皇帝千萬銀國債折半,弄到五百萬銀,這五百萬銀的國債兌付之後,沉不漏更是跟皇帝刀刀見血,最後把國債這個製度給堵住了。


    國債不能形製,根本原因是大明行錢法不行鈔法。


    記賬貨幣不是鈔法,隻是一種應對錢荒的應急手段,效果其實一般。


    工部尚書年富立刻擺手說道:“沉尚書此言差矣,這有了祥瑞授權之費,才能實現部分的公平,不能一刀切,比如陛下弄出來的一馬力蒸汽機,到現在,大明所有的蒸汽機都是源於此,那陛下這蒸汽機算是什麽級別的祥瑞?”


    “最高隻有嘉瑞,但是很顯然,嘉瑞與嘉瑞仍有不同,所以,這祥瑞授權之費,一次給付是一刀切,是懶政中的懶政。”


    沉翼立刻反問道:“既然年尚書說到了蒸汽機,那陛下的蒸汽機是不是嘉瑞?是不是應該收費?臣子們因為技術突破有賞有賜,有祥瑞授權之費,憑什麽陛下沒有?”


    天下都是老朱家的,那要不要這個錢,那不是一樣嗎?


    那當然不一樣,要是一樣,還分什麽國帑內帑?朱祁玉要用錢,幹脆從國帑調撥不就好了。


    嘉靖皇帝還能為了二百萬兩銀子跟朝臣們鬧十幾年的別扭?


    朱祁玉聽聞也是笑著說道:“朕富可敵國,蒸汽機為嘉瑞,無償給大明任何人使用,沉尚書就不要糾結這個了。”


    沉翼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聖恩德被萬物,一人公耳大道之行,陛下聖明。”


    朱祁玉一愣,這沉不漏擱這兒下套呢!此言一出,至高無上的大明皇帝都肯無償給大明萬民使用,那十大曆局的博士們,為什麽不能講講奉獻精神!


    沉翼巧妙的繞過了姚夔問渠那得清如許,兜兜轉轉把話題繞回了該不該付錢的問題上,果然是沉不漏,一文不漏。


    “沉尚書。”朱祁玉敲了敲桌子說道:“朕知道徐總督每年又要了一百萬銀,國帑有了壓力,但是有些錢,該花還是得花,花出去後,才能掙得更多,沉尚書以為呢?”


    “那就定額一次給付。”沉翼深諳掀不了房子就開窗的道理,他願意為技術付費,但是這種涉及民生的造紙術和製墨術,大明到底需要多少工坊才能滿足大明的求知欲?


    這筆錢,又將是一筆何等的天文數字?


    各地的戶部清吏司掌了這等權柄,又會作出多少幺蛾子來?


    滋生出來的貪腐,又要都察院、吏部;耗費多少心神?


    李賓言試探性的說道:“陛下,臣以為沉尚書所言有理,冗官冗費,乃兩宋舊疾,不可不防。”


    於謙看了看李賓言,這個憨直的李賓言終究是懂了迂回之術,他一提兩宋之積弊,就連一直堅持按工坊數量收取授權之費的年富都顯得猶豫了起來。


    “臣也以為沉尚書所言有理。”年富最終還是放棄了按工坊數收專利之費的打算,科層製官僚製度本就僵化,這多一項授權之費,那就多了一道手續,每多一道手續,經手的人都要摸一個大油手出來,說不定還沒有一次給付到手的多。


    本來好好的製度,因為僵化滋生了貪腐,再敗壞了吏治,那不就成了喜事喪辦了嗎?


    “嗯。”朱祁玉沉思了片刻說道:“那就一次給付吧。”


    朱祁玉是個很現實的人,祥瑞,更確切的說專利這東西,能確定為技術付費已經是極好的了,飯是一口一口吃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朝廷肯為技術付費,那就算是成功。


    製度都是隨著大勢一點點改變的,眼下大明朝廷並沒有足夠的精力,也沒有能力保障專利授權費能夠順利流入欽天監和十大曆局,反而不如簡單點,朝廷一次給付。收了那麽多的稅,不就是用在這些地方嗎?


    朱祁玉對姚夔並沒有不滿意的地方,他的確不如胡濙,但胡濙已經走了,姚夔也夠用了,又不是皇帝親手誅殺稽戾王那等大事,姚夔的能力才情綽綽有餘。


    廷議比較為難的第二件事,則是關於第二批遷民之事,遷往遼東、遷往雞籠島,遼東為八十萬,雞籠島為一百萬,這加起來就一百八十萬口,這可不是小事,去雞籠島還好說,畢竟氣候要比遼東三省好得多,而且雞籠島的琉球巡撫陳鎰,對雞籠島的開發有奠基之功,陳鎰更是把自己埋在了大小琉球。


    遼東三省巡撫商輅剛剛上任,遼東開發也才剛開始。


    最後遷往遼東的人丁這八十萬人,從一年展期到了三年,這給在遼東搞開發的商輅出了不小的難題。


    廷議的第三件事,則是關於重開西域的西域行都司,官道驛路的修建並不順利。


    天山以南還好,天山以北,地廣人稀,而且瓦剌人活動頻繁,駐紮在輪台城的長征健兒,數次和瓦剌人交鋒,將瓦剌人趕出了阿拉山口,並且在阿拉山口建立了城關,算是將天山以北盡數納入了大明的治下。


    吏部尚書王翱提議,日後流放犯人皆流放天山以北屯耕,遭到了一陣口誅筆伐之後,這個毒策最終還是通過了廷議。


    不吃幾年沙子,不知道安穩日子來之不易,凡是能夠得上流放罪名的官吏,流放阿拉山口,既能增加西域諸地的漢化程度,又能增加西域都司的統治穩定度。


    至此,大明一共有三個流放之地,一個是最北邊的格布特島,北緯55°,一年隻有兩季,冬季和春季,冬季長達九個月,春季隻有短短的三個月,最為苦寒;第二個是最西邊的阿拉山口城鎮西關,遠在天山以北,距離大明京師大約7160裏;第三個是大明最南端的爪哇流放地,這個是流放海外,但是因為舊港宣慰司的存在,流放爪哇可比流放格布特群島和阿拉山口鎮西關要舒服的多。


    “襄王殿下請命前往西域,王化西域。”宗人府卿忠國公石亨,又提出了廷議最後一個議題。


    朱祁玉搖頭說道:“朕今秋要南巡,他走了誰來監國?”


    朱瞻墡之所以想去西域,就是不想監國,但是皇帝不答應,朱瞻墡就隻能繼續留在京師。


    “陛下,西域急報。”興安將塘報放在了朱祁玉的麵前。


    朱祁玉打開一看,有些疑惑的將塘報遞給了於謙說道:“康國在阿拉山口鎮西關對麵建了一座雄關,和大明的鎮西關麵對麵了。”


    “嗯?”於謙看完了塘報,也是一臉的迷茫,草原人最難處置的地方就在於草原人行蹤不定,騎著馬跑的比兔子還快,阿剌知院那是沒地方跑了,被大明在軍事、政治、經濟、外交等多個領域發力,堵在了阿拉和林。


    匈奴、突厥都是如此,跑的賊快,大唐都追到了波斯去了,最後愣是沒追上這幫家夥。大明文皇帝朱棣五次北伐,三次都是無功而返,因為根本找到不人。


    草原人向來不建城關,建了也白建,因為草原人向來沒有守城的經驗,建這玩意兒,意義何在?


    “大抵是康國公要給康國一個交待,畢竟天山以北在他手裏丟掉的。”於謙找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都不在和林,不知內情。


    朱祁玉想了想說道:“大抵如此。”


    天山以北,不守住輪台,天山以北丟掉是遲早的事,當年讓出輪台城,遲早之事罷了,王複大約也隻是做做樣子。


    朱祁玉並不清楚王複遇到了怎麽樣的危急。


    王複曾經在穹頂大禮堂提議設立谘政第二院,遴選、人數、權力,設立的目的都講的明明白白,但是他的提議並沒有在大禮堂通過。


    在失去了外部危急的急切威脅之下,國內的矛盾開始撕裂整個康國,在天山之北的節節敗退,剛好是個團結一切力量的最好由頭,這是外部威脅,切實的滅國之危。


    王複卻僅僅在鎮西關外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城關做交待,而沒有再提設立第二院的議題。


    不是王複要看著自己親手締造的康國毀於一旦,而是他無能為力,戰機稍縱即逝,這糾正弊病的窗口期同樣短的可憐,當時錯過了,就真的錯過了。


    王複站在康宮最高的文華樓,看著撒馬爾罕蘭宮的方向,對著阿史那儀幽幽的說道:“亂起來了,亂起來好啊,大明要王化西域,正好缺個出兵的理由,亂起來好啊。”


    ……


    我給過康國勢要豪右們糾錯的機會,是他們自己不珍惜,康國的不穩定,是缺少一片天,這片天就是大明。——康國公王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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