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來到了禦書房的時候,看著自己的次子一臉的莫名其妙,緊接著就是一臉的怒意,他還以為胡長祥犯了錯誤,皇帝給他這個老師父一點麵子,不好處置才把自己喊來。


    胡濙其實很少管胡長祥了,他已經明確了自己的追求,明確了自己的人生目標,早已不惑,不用胡濙多加管教。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胡濙行禮。


    “胡少師真的是生了個好兒子啊。”朱祁玉滿是笑意的說道,示意胡濙免禮,就坐便是。


    這話在胡濙耳邊,就變成了,你看看你兒子找的麻煩,連朕都沒法處置。胡濙帶著審視的目光看向了胡長祥。


    胡長祥有些疑惑,他平日裏就養養老鼠,在解刳院當值,從來沒幹過什麽違法亂紀的事兒,這怎麽就鬧到了陛下這兒了?被老爹這一瞪,更是打了個哆嗦。


    “好事好事。”朱祁玉示意胡濙不要用那個眼神瞪胡長祥,趕忙把事情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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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濙這才了然,自家祖墳真的冒青煙了,看胡長祥的眼神裏這次不再是審視,而是疑惑,自己兒子能有這麽大的能耐嗎?


    這孩子天天研究動植物,還真的搞出了一些大名堂來,一種可以在黑土地上廣泛種植的耐寒水稻。


    利國利民也。


    “先秦時有許子之道,著《神農》、《野老》、《宰氏》等,農家著作,奈何秦末亂世,天下爭雄,其文牘均散佚,今日胡少師次子胡長祥,重拾此道,朕心甚慰。”朱祁玉略微有些感慨。


    農學在東漢末年,徹底失去了傳承。


    雖然天子每年春耕祭祀句芒,都會親自扶犁,而地方官員的考成之內,都有勸課農桑,但是農學最重要的思想,仍然因為儒學當道,不合時宜,最後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裏。


    儒家不是最喜歡講仁義禮智信嗎?為何農學這種大仁大義,反而會因為儒教的興盛而消散?


    儒家的核心不是仁義禮智信,而是尊卑貴賤,不逾次行,不要脫離本分,因此儒家才備受追捧。


    農家的核心思想是四個字,收獲均分。


    就是種到了田裏的莊稼,所有的收獲,應該是這個社會上不同分工的人均分,王公貴族要和農民共同勞動,即君民共耕,而且獲得同等的勞動報酬,也就是收獲均分。


    維護尊卑貴賤,不逾次行的目的就是自上而下、合乎情理的對下極致朘剝,你要講收獲均分,那還有必要分尊卑貴賤嗎?


    所以農家的消亡,便是顯而易見了。


    其實農學家們自己也清楚,他們提倡的收獲均分,和大同世界一樣,是個理想國,是地上神國,是很難很難,甚至不會實現的。


    所以他們的主張,民以食為天重農桑,農為本民為基、明確分工以及推崇農具改造,提高畝產、改良作物,最後就是農產品價格和手工業價格維係公平。


    即便是如此,依舊艱難前行,最終連道統都消失不見。


    論諸子百家,其實儒學的大同世界是最容易實現的,在生產力不足的情況下,帝製是一種妥協之後的最優解,圍繞著帝製產生一係列的階級,是必然的。但是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儒家思想變得如同苴草一樣開始腐爛,脫實向虛,變得形而上起來,阻礙曆史發展。


    “胡長祥這些稻種,為大明對東北三省的統治,是有決定性作用的,朕以為價值一塊奇功牌啊,朕有意打造一家農學堂,專門研究農具、肥料、農務、四時、植保、畜牧、以及農作物,改良農作物、對大航海時代下各種作物的研究,不知胡少師以為如何?”朱祁玉看著桌上太醫院呈上來的奏疏,十分確信的說道。


    主張收獲均分,在景泰年間,依舊是一件脫實向虛的美夢。


    但是主張農產品和手工業製品價格維係在一個平衡區間,提高農作物的品類和數量,進而提高大明人口數量,還是可以想一想、盼一盼的。


    “農學堂?”胡濙有些疑惑的說道:“需要單獨設立一個堂來教授農事嗎?”


    朱祁玉頗為確認的說道:“需要的,誰掌握了糧食,誰就掌握了江山社稷。”


    “誰掌握了糧食…”胡濙麵色數變,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陛下這一句話,立刻就讓胡濙醍醐灌頂,這個時候,不是避嫌的時刻,胡濙的疑問,主要是自己的兒子搞出了耐寒水稻,若是設立農學堂,管學大臣自然是的二兒子,胡濙向來不喜歡自己的兒子在政壇裏沉浮,也能避就避讓。


    但是陛下的話,讓胡濙立刻清楚的認識到,皇帝陛下比他更加理解農業對大明江山的重要性,這是皇權的延伸,也是大明興衰的大事,這種時候應該舉賢不避親,禮法從來不是不便之物。


    一個大學堂,從最初的醞釀到朝中決行、粗定、有成,需要多久的時間?


    以京師講武堂、講義堂、講醫堂、海事堂、巾幗堂為例,海事堂一波三折,甚至改了個名字,從通事堂改為了海事堂,發揮作用最少也要三年的時間。


    可這些學堂,從誕生之日起,就與大明的興衰榮辱,息息相關。


    “那朕就把朕的想法,交給禮部廷議,拿出個章程來,這番建校,朕擬撥三十萬銀,以作籌建之費。”朱祁玉見胡濙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便笑著說明了自己的打算。


    和講武堂等學堂一樣,籌建的費用,由皇室內帑單獨撥付,日後的所有開銷和維護,由國帑內帑對半分開,這也是大明皇權和臣權、政務官和事務官、決策權和行政權多年博弈後的一個結果。


    胡濙一聽三十萬銀,再聯想到自己給皇帝張羅選秀也隻有兩萬銀,隻能說皇帝陛下果然該出手時,從無吝嗇。他俯首說道:“陛下聖明。”


    “胡少師生了個好兒子啊。”朱祁玉示意興安拿來剛送來的大明奇功牌,掛在了胡長祥的身上,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著說道:“好好幹,朕很看好你日後的臣就,朕希望,日後大明的糧食能越產越多,百姓們的肚子也能吃飽一些,要是想實現,胡祭酒要多多為朕分憂才是。”


    “臣定不辱沒君命!”胡長祥跪謝皇恩。


    胡濙和胡長祥站了起來,走出了講武堂聚賢閣,而胡濙打量著自己的兒子,有些好奇的問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胡長祥麵帶猶疑的說道:“後山馬和大宛馬的串串,既有後山馬的耐力,也有大宛馬的高大,在奉聖州軍馬場內,大明的軍馬,比汗血寶馬跑的時間更久,比後山馬更加高人一等,即便是以兒子對軍事淺薄的認識而言,在馬上高人一頭,就是強悍一分。”


    “這是為什麽呢?是什麽決定了它們的耐力,又是什麽決定了他們的身高、顏色、毛發、尾長?這種雜合,隻是在動物上,還是在植物上也有?”


    “這是五年前為了做此事的起因,太醫院在密雲藥廠有數十塊田,為了篩選出耐寒的水稻,孩兒走遍了順天府,又利用父親的名望,從直隸各府、遼東都司取耐寒水稻,在密雲藥廠做了五年的實驗,將秋日最抗寒的水稻和稻穗最大的水稻的花粉互相雜糅,選育數代,方有此物。”


    胡濙一愣,好像的確有這件事,每年皇帝要扶犁祭祀句芒,胡長祥請父親讓各地選育良種上送京師,而當時選的似乎就是耐寒種,還有耐病、根係大等等各種奇奇怪怪的要求,他這才知道兒子這麽些年到底在搗鼓什麽了。


    “二位留步,這是胡長祥太醫的奇功牌賀禮。”成敬將奇功牌大禮包遞了過去。


    其中有大明皇帝親手製作鋼筆一隻,兵仗局禦製鋼筆數隻,大明皇帝親手製作懷表一塊、兵仗局禦製輕油宮燈兩盞、輕油若幹、奇功牌車駕一輛、這輛車采用的是大駕玉輅的同款避震係統、兵仗局禦製軟篾藤椅一把、兵仗局禦製金銀彩幣各二十枚、蒙頂甘露十五斤等等。


    胡長祥接過了那個奇功盒,不便攜帶之物,便都在車內。


    “謝過大璫。”胡長祥拎著盒子,扶著父親上了車駕,自己才坐上了車駕,離開了講武堂。


    成敬站在講武堂的門前,樂嗬嗬的看著車駕遠去的背影,這些東西說貴他不算貴,都是宮裏打造的,除了陛下親手打造的那兩樣,折價不過百銀左右,但是這些東西說不貴,的的確確是萬金難求,就以陛下親手製作兩物而言,用什麽價格去衡量呢?


    成敬特別希望多送幾個奇功牌大禮包出去,這代表著又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取得了陛下的認可。


    農學堂的設立戶部不反對,禮部也不反對,這可是老尚書的次子,禮部多少要賣這個麵子,唯獨這翰林院的聲音最大:一群泥腿子都沒洗幹淨的家夥,也配做天子門生?


    奈何皇帝不嫌棄,翰林們、國子監的稟生們喊的聲音再大,也是沒任何用。


    倒是那幾個月的月考,一次比一次難,難的翰林、稟生們撓頭發。


    而禮部尚書姚夔在大明東華門外張榜公布進士名錄之前,上了一份《大明興衰疏》,這份奏疏極為冗長,乃是一道不折不扣的萬言書,這本萬言書,朱祁玉將全文貼在了邸報之上,內十事不漏一字,不缺一篇,外十事取了兩篇,整本邸報,隻有這本興衰疏。


    這本興衰疏裏,從內外兩個角度,一共列舉了大明興衰二十事兒,這是舊黨的巨大勝利。


    內事十事分別是:


    第一事為:確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為皇權和臣權的共同認知,為基本政治正確。


    並且指出,一旦共同認知衰弱,會導致其他共同認知的崛起,無論這種認知是內生還是外來,這種崛起,會從根本上對老朱家的江山,構成競爭甚至提出挑戰。


    第二事為:皇權和臣權的合理界限。


    以大明文皇帝親征教諭太子敕為基本綱領,確定皇權和臣權在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權力邊界,更是確立了政務官和事務官的基本範圍和權責。


    第三事為:大明基本政治運行邏輯。


    即部議、三司、九卿、文華殿廷議、六科給事中封駁事為基本政治框架來處置國事,並且對黨錮為害之事,請確律法,來確保黨錮不成為大明的亡國之禍,以最高滿門抄斬清理朋黨為第一要務。


    第四事為:反腐抓貪、國之長策。


    姚夔在這道奏疏中,將天命進行了量化,國朝貪腐程度成為衡量天命的一個標準,而姚夔以正統十四年,大明京營貪腐為例,彼時大明京營凍死了近萬餘人,缺衣少食,無心作戰,按照之前大明京營的標準,哪怕是層層朘剝之下,也不應該連件厚衣服和點幹糧都無法置辦。


    第五事為:警惕勢要豪右掌控大量社會資源後,對政治權力的進一步篡奪。


    在這個問題的定性上,姚夔幹脆將此事定義為了十惡不赦之謀叛大罪,以浙江杭州府仁和縣夏氏威逼利誘任何縣衙蠲免事為例,勢要豪右威逼各級官府報災逋以謀厚利者以謀反論,以江西學閥為例,警惕朝士半江西之危局。


    第六事為:警惕讚之倍之,對朝政陽奉陰違,加倍執行反對政令。


    確保大明政令能夠得到實施,而不是被蓄意破壞,當以謀反論罪,首惡入解刳院,從犯斬首示眾,家卷流放爪哇等,以收威嚇懲戒之效。


    第七事為:警惕暴力過度使用權力。


    以朝陽縣堂和五城兵馬司連糞車都要抓一把之事,要對濫權之事內外禁絕,以此為量刑基礎,對濫權進行流放海外作為處置。


    第八事為:確立朝廷擁有社會資源再分配的權力。


    以確保朝廷擁有調節各個利益團體矛盾的能力,而這一點上姚夔說的語焉不詳,大抵就是皇帝那套再苦一苦勢要豪右,維持肉食者和勞動者的數量平衡,防止財富過度集中,導致社會經濟活力低下、內需不足等等,這一事,皇帝高瞻遠矚,姚夔並沒有著墨太多。


    第九事為:民亂地方地麵官員負責製。


    一旦當地掀起了民亂,從巡撫到縣尉統統倒黴的負責製,搞不過可以請朝廷甚至請陛下援助,這一點姚夔的表弟姚龍就是受益者。請皇帝出馬,隻要為國為民不為私利,陛下絕不會怪罪。


    民亂是封建帝製的最大威脅,作為被大諂臣胡濙帶了五十年的禮部,終究是站在維係皇權的角度,以福建民亂大桉,確定了這一責任製度。


    第十事為:堅持以考成法為核心升遷的唯一標準。


    這是當年陛下以親征換來的政治成果,不容有失,遴選賢才、過濾素位屍餐官吏,是大明吏治除反腐之外,最重要的政治工具,也是京官維持自身地位的核心工具,絕不容失。


    大抵就是正統十四年八月以來至景泰十四年二月,若幹重大事件的政治定性和決定。


    內十事之外則是外十事,在外十事的論述中,朱祁玉雖然原則上讚同姚夔所言,比如以《海夷藩國疏》為基本形製、開海是紓困內部矛盾的重要工具等等,但是開海剛剛有了一些成果,在很多事兒上,還是霧裏看花,這外十事兒,因為邸報篇幅有限,朱祁玉隻取了兩件,即海夷藩國疏和開海為國之長策。


    姚夔這本興衰疏,既是大明對過去十四年大明政治大思辨的一個總結,也是對未來的一個展望與期許。


    邸報一登,士林嘩然,有誌之士,無不痛罵禮部違背禮製,皆是諂臣!


    禮部官員沒有文人風骨,就知道當皇帝的舔狗!


    因為姚夔這本奏疏,在不經意間把罵皇帝是亡國之君的翰林、稟生們給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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