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本來以為這幫勳貴們會仗著自己老資格,仗著自己祖上為大明立過功、流過血,在他麵前大倒苦水,把自己孩子們幹的事兒,歸因到生活所迫,逼不得已,最後請求皇帝赦免。


    這為人父母,多數都是覺得自己孩子是最好的,沒有一點錯的,都怨這個世道。


    可這群勳貴們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叩謝聖恩,這車駕入皇城,這麽大的重罪,皇帝僅僅是流放了勳衛到了邊方戍邊,而陛下既沒有牽連廣眾,更沒有借題發揮,勳貴感激涕零。


    而後,勳貴們哭天抹淚的摘清了自己的關係,都是這些酒囊飯袋的衙內們胡鬧,他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並且表示要恩斷義絕,將這些逆子逐出家門。


    最後是圖窮匕見,希望陛下能夠給其他的兒子賜下勳衛之職,以定嗣位。


    孩子這種東西沒了就沒了,皇帝陛下斬了也好,流放也罷,到底是犯了天怒,跑到皇城裏撒野,就算是皇帝不住,那也是皇宮,真的是膽大包天,反正孩子還能生,關鍵是這爵位,得有人繼承。


    至於勳貴們說的那些,他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這不和我一分錢沒敢花殊途同歸嗎?


    朱祁玉也沒多言語,就打發他們回家,這勳衛、散騎舍人,現在都是勳軍一列,等到風力過了,自然會恩封。


    孫太後的心裏是有些疑惑的,皇帝的所作所為,她多少有點想不明白。


    這處罰真的是太輕了。


    這擅闖皇城,若是真的計較起來,是非刑之正,皇帝就是奔著夷三族去處置,這朝廷內外,也沒人敢到陛下麵前說不是,哪怕是為了顧忌彼此的顏麵,那讓都察院總憲挨個點名彈劾過去,借著朝臣也能把事情辦了,也是周全,即便是雞蛋裏挑骨頭,也挑不出毛病來。


    借著這麽大的桉子,敲打勳貴、敲打群臣、豎立權威、收攏權柄,甚至借著這個由頭,把讓文臣和勳貴們鬥起來,鬥的你死我活,也不失為一種平衡之道。


    這不是一個為上者基本手段嗎?


    孫太後不信朱祁玉不懂,這皇帝都穩穩當當的坐了十二年,這都是基本中的基本,即便是皇帝不懂,皇帝信任有加的那個胡濙,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別看老了,可是人老成精,胡濙難道沒提醒皇帝嗎?


    “太後,這番處置可還滿意?”朱祁玉看著孫太後笑著問道。


    孫太後已經不視事多年,她也不敢多說多問,維持著表麵的客氣說道:“本宮隻是覺得陛下寬仁。”


    朱祁玉右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一個關節上輕微摩挲著,笑著問道:“太後要去看看孩子嗎?”


    “不了,就是聽聞皇帝有了麒麟兒和千金,過來道聲喜,看,就不看了。”孫太後站起身來說道:“來也來過了,也乏了,就回了。”


    朱祁玉略微有些可惜的說道:“成敬,去送送太後。”


    朱祁玉看著孫太後的背影,這麽些年,這個愛作妖的太後,頗為老實,很少找麻煩,對皇帝更是避如蛇蠍,能少說話就少說話,能不接觸就不接觸,能在慈寧宮禮佛,絕不和外廷的人聯係。


    比如這次車駕入皇城,這多好的機會!


    但是這孫太後偏偏不和外廷人勾連,而是選擇了告狀。


    “母親,去後院看看孩子?”朱祁玉看著吳太後笑著問道。


    吳太後其實很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這麽多勳戚,還有國事,不喜歡因為她自己的身份,讓兒子從出生就受委屈,當了皇帝,朝臣們還整天拿個庶子身份說事,即便是她現在尊為太後,這兩宮太後,嫡庶仍有分別。


    她總覺得是自己的耽誤了孩子,坊間那些傳聞,吳太後也有聽說,甚至有人說當今皇帝是漢王府遺脈,從出生就流落民間,先帝認了這個孩子,是宣德晚年後悔族誅漢王府,怕無法麵對列祖列宗,故從民間尋找,讓漢王血脈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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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編得有眉有眼,吳太後解釋是越描越黑,不解釋則隻能看著孩子受這份委屈。


    所以,這麽些年,兒子讓皇後主持六宮之事,而這皇後又是端莊得體,把這後宮諸事,打理的井井有條,吳太後更是沒辦法說什麽不是。


    “嗯,我去看看,也不多待,皇帝國事繁重,就不用管我了。”吳太後站起來,看著兒子滿臉笑意,這孩子很是成器,做了皇帝更是內外鹹服。


    朱祁玉回到了禦書房繼續處理政務,朱祁玉對順天府的掌控力,是遠超群臣們想象的,就比如這次車駕入皇城的事兒,他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


    隻不過他抱著一副看戲的心態,看看事情能發展到什麽地步,結果勳衛們也就止於發財,而孫太後直接告狀,結束了此事。


    孫太後從頭到尾甚至都沒察覺到,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


    這個桉子辦得這麽快甚至不用盧忠去調查,是因為一直在皇帝的掌控之下。


    這孫太後,到底是知道庶孽皇帝的脾氣,要是她真的作妖,皇帝真的敢殺人,所以孫太後不敢折騰什麽幺蛾子。


    當別人指責你要造反的時候,你最好有造反的實力,這樣一來,便沒有人指責你造反了。


    閑來無事,下了一手閑棋,能成便成,不能成也不是什麽大事。


    朱祁玉批閱著奏疏,今夏黃河沿岸暴雨洪災,這汴梁段的堤壩險些決口,工部尚書石溥還在的時候,修的堤壩經受住了百年洪災的考驗,黃河這條濁龍,在景泰年間到底是沒能逞凶。


    工部奏聞請銀檢修沿河堤壩,而剛剛進京,在石景廠排險的工部左侍郎年富主動請纓前往督辦,年富辦完這趟差,再回京便是工部尚書了。


    襄王朱瞻墡上奏言王化韃靼之近況,羊毛、貢市、編民齊戶、牧場劃分、官道驛路、設立官廠、官鋪等等一整套的王化組合拳打下去,這草原終於安靜了不少。在奏疏中,朱瞻墡也表示了自己的擔心,北元汗廷一分為三,韃靼、兀良哈、瓦剌,其中不乏反對大明王化的頑固分子,這些人的去向值得擔憂。


    阿剌知院的謀叛,雖然讓大明解決掉了一部分的頑固分子,但是草原那麽大,不服者眾,這些人去了哪裏?


    朱祁玉看向了堪輿圖,他知道這些頑固派去了哪裏,都跑去了遼東。


    範廣幾次奏疏,都對遼東建州女直表示了擔憂,大明的墩台遠侯也在對奴兒幹都司進行地毯式的偵查。


    大明過了戰爭的間歇期,下一個用兵的地方就是遼東,董山和李滿住,膽敢在正統十四年後不服王化,悍然作亂,劫掠大明遼東都司,朱祁玉從沒忘記過,隻是之前時機不到,現在建奴女真的實力正在快速增長,朱祁玉倒是好奇,建奴們麵對巔峰期的大明,到底鹿死誰手。


    交趾十三府,浚國公府同時奏稟,今年交趾產糧大豐收,朱祁玉批複交趾諸官應當以稽為決,真切的到田裏看一看,確定農莊法的具體規模,人數,懶漢等問題,切實的、實際的奏稟,而不是表功,好大喜功。


    朱祁玉的措辭極為嚴厲,結結實實的訓戒,因為交趾諸官的奏稟,並沒有實事求是,而是虛報、瞞報、謊報以換取晉升之路,一旦諂媚幸進,大明兩京一十八省必然蔚然成風。


    浙江、江蘇、鳳陽、應天府、鬆江府巡撫聯名上奏,向雞籠島遷民以圖長治,雞籠島經過流放犯的數次開發,已經初步有了生存空間,現在到了摘桃子的時候,三省兩府已經迫不及待了。


    年富在湖廣搞出的搶人大戰,三省兩府沒一點辦法,這往雞籠島遷民,寧願送去雞籠島也不要給湖廣憑白占了便宜去。


    朱祁玉翻看了文淵閣諸學士的黃貼,又看了於謙的批注,朱批了這份奏疏,這代表著,雞籠島不再是流放之地,陝西都指揮劉靖的家卷,是最後一批流放至雞籠島的家卷了。


    “陛下,出事了。”一個小黃門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氣喘籲籲的說道:“陛下,襄王殿下…”


    朱祁玉猛地站了起來,厲聲說道:“皇叔怎麽了?”


    “襄王殿下的長子馬上風,薨了。”小黃門喘著粗氣終於把話說完整了,不是朱瞻墡出了什麽事兒,是朱瞻墡那個在王府外養外室和室外子的長子朱祁鏞,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興安一甩袖子,厲聲斥責道:“說話大喘氣!下次再這樣,拔了你的舌頭!”


    朱祁玉這才坐穩說道:“嚇了咱一大跳,上次皇叔在貴州患了瘧疾,可是結結實實讓咱慌了一個月。”


    這其實也不能怪朱祁鏞不知節製,這襄王府現在比那盤絲洞都可怕。


    倭國來的花魁、朝鮮來的高麗姬、交趾送來的驪珠姬、草原送來的海拉爾甚至還有從奧斯曼王國送來的公主,都送進了襄王府,五湖四海的美女齊聚一堂,爭奇鬥豔,那場麵,想想都可怕。


    朱瞻墡又不在京師,這些都被朱祁鏞享用了,本來朱祁鏞就有些急色,再看著這麽多紅粉骷髏,可不就突然出事了嗎?


    很快盧忠就帶著北鎮撫司的午作到了襄王府,沒過多久,盧忠就麵色複雜的回到了禦書房,俯首稟報道:“回稟陛下,世子服用了虎狼之藥,又喝了點酒,這一時興起,就…就沒挺住。”


    朱祁玉拿過來了午作驗屍寫的文書,看了片刻,隻能搖頭說道:“就說暴疾而亡,讓知情的幾個人都不要胡說八道,事涉皇叔臉麵,有子嗣的侍妾仍留襄王府,沒有子嗣的侍妾,統統打發到白衣庵去。”


    “那給襄王殿下的訃告,也說暴疾而亡?”興安猶豫了下問道,關乎到了宗室親親之誼,興安當然要請示。


    朱祁玉搖頭說道:“照實寫吧,那是襄王府,皇叔總有一天會知道的,詔皇叔回京送送吧,正好韃靼王化之事,告一段落。”


    興安領命而去。


    遠在大寧衛的朱瞻墡正在和羅炳忠處置著大寧衛諸事,尤其是兀良哈三部安置問題,正在進入收尾工作,牧場劃分已經完全安置好了。


    “不負陛下所托,這一團亂麻,終於處置完了,比之前在貴州更是累人。”朱瞻墡靠在軟篾藤椅上,伸了個懶腰,現在的襄王朱瞻墡,早已不是當年在襄陽的胖皇叔了,多年為大明奔波,現在的他,顯得格外精悍,望之頗似人君。


    羅炳忠給朱瞻墡倒了杯鹽白開,笑著說道:“那是,也就是殿下處置有方,換個人啊,不見得能做的來。”


    朱瞻墡嗤笑了一聲說道:“屁精。”


    羅炳忠不會讓話掉地上,回答道:“是總結精辟。”


    掌令官通稟後走進了房內,羅炳忠從掌令官手中拿過了塘報,打開看了看,麵色沉重的說道:“殿下,大公子走了。”


    朱瞻墡一愣,隨即眉頭緊皺的拿過了塘報,看了數遍,又揉了揉眼睛,嘴角抽動下說道:“是…鏞兒走了啊。”


    朱瞻墡看似平靜,可是手一直不停的在抖動著,偶爾眼角還會抽動下,朱祁鏞的死,並沒有什麽陰謀詭計。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拗又有幾個人能懂,他右手用力的抓著椅背,想要把自己撐起來,卻是怎麽都站不起來,而後他放棄了站起來,就這樣靠在椅背上。


    “殿下?”羅炳忠試探的問道,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朱瞻墡擺了擺手,顫抖的說道:“讓孤緩一緩,是鏞兒走了是吧。”


    羅炳忠低聲說道:“是,殿下,節哀。”


    朱瞻墡的手在臉上的用力的搓了幾下,對著羅炳忠說道:“這孩子,咱們從京城離開的時候,我還讓你去教訓了他一頓,讓他不要在京師惹事,是吧,我當時就在想,色字頭上一把刀,他別整天圍著那些個妖精轉,把自己給掏空了,可我又轉念一想,你說,他都那麽大個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了,這還能不知道?還得事事我告訴他?”


    “你說說他怎麽就,怎麽就這麽走了呢。”


    羅炳忠的手在腰間摸了摸,低聲說道:“還不是陛下賞賜了那麽多的妖精?”


    “胡說八道!”朱瞻墡猛地一拍桌子憤怒的說道:“羅炳忠,你找死別帶上孤!你這是什麽話?你要是這麽往前找補,那是不是得找補到孤私自離開襄王府跑回了京師?孤不回京師不是什麽事兒都沒有了?是不是得找補到南衙僭朝興風作浪?是不是得找補到稽戾王在土木堡敗北?”


    “你怎麽不說是我爺爺的錯,我爺爺沒把瓦剌人殺絕種,才有了土木堡天變?”


    “枉費你跟了孤這麽多年,判斷問題還是這麽本末倒置,是非不分,他自己把自己玩沒了,就怪陛下給了他玩的條件是吧?你這什麽腦子,才能這麽思考問題?”


    羅炳忠被一頓臭罵,也隻能低聲說道:“殿下高明。”


    “有些人就覺得自己孩子是最好的,是絕對沒錯的,錯的都是別人,還是殿下分得清楚,臣湖塗了。”


    朱瞻墡發了頓脾氣後,這心中的鬱結算是消散了一些,才搖頭說道:“小孩掄大錘,鏞兒他沒那個德行守住這些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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