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於謙勸仁恕不努力,於謙已經盡了全力,還不能怪陛下偏心,完全是文官們自己一點一點,把陛下對讀書人的美好願景打的粉碎。


    這一天,石景廠過得不安生,京官們過得更加不安生,被刀架在脖子上,就這麽架了一天,石景廠如果真的是被人點了,陛下要大搞連坐,連個說情的人都沒有。


    好在,工部左侍郎年富的表現,為大明群臣們挽回了很大的顏麵!


    至少在炮藥司有爆炸危險的時候,工匠們在努力救火,石景廠的總辦陳有德、炮藥司會辦劉長順為了排險殞命,而大明緹騎在維持秩序,大明的文官,年富帶領火夫第二次進入炮藥司,排除了所有的風險。


    大明的文官們,看到於謙這個文官的所作所為,也能說,我和於少保都是大明文官!


    次日,朱祁玉特意叮囑取消了每日的廷議,今天皇帝要去慰問英烈家屬。


    朱祁玉告訴胡濙不要有人拿英雄做文章,不僅僅是授意,而且還用了實際行動來表達自己的立場,但凡是長了眼睛的京師官員、勢要們都清楚的明白陛下的意思,鬥歸鬥,別搞汙名化那套把戲。


    朱祁玉其實預料到了慰問時的場麵,他不止一次前往大興石海子慰問夜不收的家卷,這些家卷們,除了悲傷之外,更多的是叩謝聖恩,朱祁玉其實不清楚這些家卷們是否真的在叩謝聖恩,但大明對英烈的撫恤是格外優待,僅僅撫恤就超過了百銀。


    朱祁玉就是個俗人,至少,這些家卷們私下裏說起來,這百銀,在景泰年間,也算一筆比較劃算的賣命錢了。


    大駕玉輅緩緩的駛回了講武堂,朱祁玉用過了午膳之後,稍微眯了一會兒,就拿起了備忘錄,拿好了題本,來到了聚賢閣的鹽鐵會議議事廳,下午有鹽鐵會議。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群臣見禮。


    朱祁玉一言不發的看向了陳有德的位置,良久之後才說道:“陳有德,發明了水力螺旋壓機,極大的加快了大明禦製銀幣的壓印,而且讓禦製銀幣更加精美,因此他獲得了第一塊奇功牌,朕還記得,他在石景廠兵仗局,拿著巴掌大的模型,跟朕講解其中的奧妙的樣子。”


    “神采飛揚。”


    “從兵仗局調任石景廠任總辦這幾年來,陳有德兢兢業業,還老受順天府衙門的欺負,不是拆借,就是抽分,握著那麽多的煤燋鐵,握著那麽大的權力,還能被人欺負這個樣子,他是性子軟弱嗎?朕不覺得,事實上,他一點都不軟弱。”


    “這麽些年,朕就沒聽到過石景廠的工匠們檢舉陳有德。”


    “昨天,為了排險,陳有德和炮藥司會辦劉長順等二十八名火夫進去了炮藥局,而後便再也出不來了。”


    “他知道危險,但他還是進去了,他從頭到尾都沒把自己當個官,而是把自己當做工匠,沉必貴、沉必富兩兄弟,當初也是如此,這種敢為人先、不忘初心之人,是當之無愧的英烈,當之無愧的脊梁。”


    “工部提議燋炭司會辦陳慶義擔任石景廠總辦,在炮藥司處置時,他第二批進入了炮藥司排險。”


    “如果有異議,在月底之前,寫成奏疏送文淵閣。”


    朱祁玉回憶了陳有德的一生,是一個樸素的、踏實能幹的工匠,就是這個模樣,在有危險的情況,依然能夠奮不顧身。


    就是這樣的人撐起了石景廠,撐起了朱祁玉的官廠新政。


    皇帝還宣布了一個人事任命,若是有異議,可以提出質詢。


    群臣們你看看,我看看你,最終沒人打算反駁皇帝的決定,石景廠總辦掌控著京師的能源供應、京營的軍備,包括火藥在內的供應,是一個龐大的以鋼鐵聯運為基礎的軍工複合體,這個位置,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但是沒人敢這個時候觸這個黴頭。


    主要是陳慶義,真的合適,他本身就是燋炭司會辦,離總辦就一步之遙,這次石景廠著火,陳慶義表現極佳,最關鍵的是,陳慶義這個人和陳有德一樣,都是典型的工匠,少說話多做事,不會影響各方的平衡。


    朱祁玉打開了備忘錄說道:“今天早上,朕沒有廷議,這裏麵有一件事,需要說一下。


    ”


    “前幾日,禮佛的孫太後,忽然遣慈寧宮太監來朕這裏告狀,說在皇宮裏看到了一些怪事。”


    “這朝廷休沐時候,老是有車駕入宮,從西華門入,過禦酒房,至慈寧宮,這車駕晃晃悠悠,到養心殿停下後,入了掖庭。”


    “孫太後有些奇怪,因為宮裏的貴人們都坐轎攆,這車駕是聞所未聞,因為誰不知道在皇宮裏駕車,等同謀逆?孫太後就讓太監去看了看,這車駕進了掖庭,在乾清宮停留再至坤寧宮,最後過欽安殿,出玄武門,從西安門出宮。”


    “孫太後在宮裏這麽些年,從未見過車駕,特意讓太監來朕這裏問問情況,省的誤會。”


    “孫太後那是在問什麽情況嗎?那是在打朕的臉!”


    這話一說完,這鹽鐵議事廳內,安靜到掉根針都能聽得見,一些朝臣們,後槽牙都要咬碎了,這誰這麽不長眼,在這個檔口,搞這種事!前段時間劉氏敲登聞鼓,陛下正看群臣們不順眼,這個時候做這種事,不是找死嗎!


    怪不得陛下昨天反應那麽激烈,原來是事出有因!


    朱祁玉繼續說道:“朕就讓興安去調查,朕還以為有人要殺進皇宮去,奪了朕的鳥位,自己當皇帝!選朕一琢磨,這不對啊,朕在泰安宮,他殺進皇宮去,也奪不了鳥位不是?”


    “興安這一打聽,這車駕裏,載的都是文人墨客,沿路是不能下車的,他們就是想看看這皇宮長啥樣,興安就差人去問,這皇宮如何啊?這文人墨客說,不過如此。”


    “朕就奇了怪了,這車駕怎麽就堂而皇之的在大明皇宮裏,溜了這麽大個圈,他們拿的誰的信牌?”


    “這桉子不難查,拿的是散騎舍人的信牌,打的是工部修繕皇宮的名目,引路的是禦酒房太監,看城門的是勳衛。”


    “勳衛則以功臣之子弟為之,禦酒房是太監內署,這名目、由頭出自工部,做這個買賣的居然是各部的司務,人人有份,誰也別埋怨誰,就為了那一個人三百銀的觀光之費。”


    “得虧朕住泰安宮,不住皇宮,要不然這半夜,被人拿去了腦袋,都不知道是誰幹的。”


    工部尚書王巹萬萬沒料到,自己這臨退休了還出了這麽一檔子事,站起身來就要跪下請罪:“臣罪…”


    “打住打住。”朱祁玉示意王巹不用跪了,坐好便是,繼續說道:“朕知道,就是朕不住皇宮,這皇宮在諸部的權重一落千丈,這才有了空子,皇宮嘛,皇帝住在哪裏,哪裏就是皇宮,南京皇宮除了城門,裏麵都快鬧鬼了。”


    景泰年間的本初子午線是以泰安宮的中軸線為零度,所有的帶有經緯度的堪輿圖都是如此標注。


    朱祁玉泰安宮的龍床,就在零度線上,他翻個身能從東半球翻到西半球去,皇帝不住皇宮,那皇宮在各部心裏,就是個內閣學士和司禮監辦公的地方。


    朱祁玉親征平叛的時候,在皇宮裏住了幾晚,陳婉娘等著侍寢,看到朱祁玉的身影,還以為鬧鬼了。


    實事求是,不僅僅是朱祁玉對朝臣們的要求,也是他對自己的要求,也不怪朝臣們不把皇宮當回事,工部報修乾清宮和坤寧宮的琉璃瓦,皇帝都沒準過。


    朱祁玉敲了敲桌子說道:“以小窺大,朕算是看明白了,但凡是有個縫兒,就往裏麵鑽,總能弄出些銀子來,咱大明的勢要豪右衣冠禽獸們,尤其擅長見縫插針。”


    “朕今天把這事說開了,這些散騎舍人、勳衛一道都要流放到舊港去戍邊,這些司務都去哈拉和林,去找楊漢英,放三年羊再回來。”


    禦酒房的太監們如何處置?興安把他們都沉井了。


    太監是內官,內官是天子的家奴,家奴不擔病,出了事就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


    若是興安不把他們沉井,泰安宮裏的那些個太監們,也會有樣學樣。


    “陛下寬仁。”於謙聽聞了陛下的處置意見,趕忙俯首說道,這是非刑之正的範圍,陛下要是按謀大逆論,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陛下顯然沒有舉起屠刀來。


    和林苦,和林累,可是一眾司務到和林放羊三年,還能回大明,散騎舍人、勳衛到了舊港,那就是人上人,爺上爺,舊港宣慰使李成武敢對這些勳貴之後趾高氣昂?


    “好了,開始鹽鐵會議吧。”朱祁玉拿起了茶杯喝了口水,開始回答之前朝臣們關於實業和虛業的問題,好些個問題,都是殊途同歸,大明皇帝因為提前做了不少的功課,回答起來,遊刃有餘。


    “陛下,寶源局那邊的利息是不是可以降低一些,這白花花的銀子,就這麽憑白給了他們?”戶部尚書沉翼提出了一個議題,關於寶源局存款利息問題。


    寶源局、寶鈔局、兵仗局合並為大明銀莊,歸戶部和計省共同管理,計省負責審計,戶部和內帑負責日常管理,而寶源局和兵仗局又歸工部管轄,這種交叉管理,是一種常態,人為犧牲效率製造僵化,是為了保障監察。


    寶源局的存款利息,為了吸儲當年定的是年息三厘,這個利息看似不高,隻有3%,可是大明的經濟狀況一直處於錢荒的狀態,導致大明新經濟政策一攬子計劃實施以來,在大量發行禦製銀幣和景泰通寶的前提下,依舊沒有出現通貨膨脹,反而因為生產力的提高,分配製度固有的滯後性,出現了一定程度的通貨緊縮。


    沉翼看著手中的題本說道:“陛下當初在講到利潤的時候,就說過,存款利息,不僅僅要看存款利息,實際利率大約同於存款利息減通貨膨脹率,才是實際利率,所以大明銀莊的實際利率應該在年息四厘到四點五厘之間。”


    “這個利率再折合民間借貸的壞賬率去看,某些時候,會超過了黃稻錢的收益。”


    放黃稻錢不是穩賺不賠的,雖然利息高達年息一分,但是壞賬後利息就要打折扣,在計省海專精的計算下,發現把錢存在大明銀莊裏,比放黃稻錢收益還要高。


    這大明銀莊的存款利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給了勢要豪右,太作孽了!


    內帑太監林繡也是頗為認可的說道:“寶源局吸儲,本來是在倭銀入明數量不足的情況下,為了吸引民間存銀,保障大明禦製銀幣的壓印,現在倭銀入明在袁公方的威逼利誘之下,倭國戰國大名守護代們,已經穩定而充足的供應白銀。”


    朱祁玉聽聞了戶部和內帑的意見,點頭說道:“可以降一些了,年息二點五厘,每年定息。”


    “感謝倭國大名們用盡手段向下朘剝,提供白銀,來保證大明財經事務的健康運轉。感謝倭國大名們用盡手段向下朘剝,提供倭女,讓大明數以百萬計的光棍討到了媳婦。”


    “如果降息之後,出現了白銀赤字,那就再苦一苦倭國。”


    於謙立刻俯首說道:“陛下聖明。”


    本來還想說什麽的群臣,隻好俯首說道:“陛下聖明。”


    朝中皆是儒學士,少不得有些朝臣們,抱著酸儒崇古那一套,柔遠人的說辭來諫言,至於是為了柔遠人,還是為了白銀?還是為了反對而反對?這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大明朝堂的政治正確,為倭國說話,等於通倭,在大明罵人通倭,是一種不死不休的惡毒咒罵。


    朱祁玉敲著桌子說道:“降息會增加貨幣的流通,刺激經濟,保障實業的發展,但是我們要警惕貨幣流向朝廷和百姓們不願意流向的地方。”


    “哪些地方呢?”於謙順勢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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