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複原配劉氏,是名門閨秀,乃是光州劉氏大宗,洪武年間,光州劉氏遷至山西洪洞德化坊,而劉氏的父親劉恭是永樂二年進士二甲第四十三名,官至文林郎、兵馬司副指揮,永樂二十二年病逝於任上,王複是豪奢大戶,本人就是進士,而且弓馬嫻熟,其發妻自然是要門當戶對才行。


    登聞鼓響了,這就是大事中的大事,按照大明祖製《大誥》規定,登聞鼓響,皇帝就必須要親自過問,親自審訊,親自處置,大明有三法司會審,有九卿共議的圓審,還有二十四廷臣的廷議,而登聞鼓桉,大明內外臣工皆要問詢的朝議要桉。


    朱祁玉一直在看劉氏的狀書,這狀書是劉氏自己寫的,朱祁玉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動著,思索著這件事如何處置。


    最麻煩的地方在於,大明不能堂而皇之的揭曉王複是大明墩台遠侯的身份。


    來自康國的情報顯示,瓦剌諸部的台吉們甚至是也先、伯顏帖木兒、和碩等人已經清楚的知道了王複是大明的內鬼,畢竟王複的康宮守衛,並非怯薛,而是墩台遠侯,為了麵子上過得去,怯薛軍萬戶和碩把康宮戍衛叫做鐵林,這是涉及到康國國本的問題,所有人都避而不談。


    也先也不能談,談了就是逼王複跟他火並,談了,這康國就沒了。


    可如果大明將王複是墩台遠侯的消息廣而告之,那麽王複在康國就會陷入絕對的被動當中。


    “明日朝會,就讓登聞鼓院宣劉氏上殿陳情,敕刑部不得以妻告夫論,再找幾個奢員,康國公夫人和公世子的水食皆要有奢員先嚐過。”朱祁玉停下了敲動的手指,對著興安下達著指示,在大明妻告夫,無論夫君犯了什麽過錯,妻都要入監一年半。


    大明的牢房可不分男女囚,這劉氏若是進了牢房,王複明日真的背明,朱祁玉都覺得王複情有可原。


    朱祁玉又眉頭稍蹙的說道:“盧忠,你差遣兩百騎,把會同館給保護好,別出什麽亂子。”


    盧忠想了想俯首說道:“陛下在東城還有個宅子,會同館人多眼雜,還是把康國公夫人和公世子送到宅子那邊?”


    “嗯,這事兒你來辦,康國公在康定有康宮,咱大明不能給康國公建個康宮,國公府還是得有一處,落腳用。”朱祁玉對盧忠的建議良言嘉納,在保護人和抄家這塊,盧都督是專業的。


    登聞鼓院本無院牆,後來為何有了院牆還落了鎖?這登聞鼓,很容易就變成了朝堂狗鬥的工具。


    朱祁玉又宣見了於謙、賀章二人,商議了此事,這商量來商量去也不過是確定了這件事的基本走向,而後朱祁玉又叫來了胡濙胡少師,這種事兒,顯然胡濙這個五十年份的禮部尚書,專業更加對口。


    胡濙也早就聽聞了此事,見了皇帝,就出了個主意,展現出了五十年份禮部尚書的功力來。


    兩次大雪,大明京師的雪還未融化,皓月當空和積雪相映成輝,朱祁玉踏著雪和月光,回到了後院,解開了大氅,掛在了門前,冉思娘半倚著堆雲砌雪的軟榻之上,慵懶至極,桌上擺著一堆的堅果,她捧著一本話本看的入迷。


    汪皇後則是坐在軟塌的另一頭,就著石灰噴燈的光,在畫板上認真的勾勒著。


    “夫君回來了?”汪皇後放下了手中的畫筆,笑著見了一個禮,冉思娘在汪皇後麵前可不敢造次,隻是見禮不敢多言,朱祁玉不見得能拿得住冉思娘這個妖精,但是汪皇後拿得住。


    “嗯。”朱祁玉點了點頭,不甚在意的說道:“你們忙你們的,咱先去洗漱。”


    汪皇後這個六宮之主的位置,穩若泰山,今天過來這後院,是跟朱祁玉說那兩個入宮秀女之事,貴人也封了,皇帝遲遲沒有寵幸,兩個貴人跑去找汪皇後哭訴,可惜的是,汪皇後和朱祁玉這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榻上去,這兩個貴人的事兒未能來得及開口。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要去大朝會,這已經是景泰十一年最後一次大朝會了,他起了個大早,本來不想吵醒汪皇後,結果他睜開眼,汪皇後已經在給朱祁玉準備冕服了。


    汪皇後給朱祁玉穿著衣物,一邊說道:“兩個貴人哭的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這入宮兩個月,國朝無戰事,陛下國事不甚繁重,也應宣見寵幸,這思娘有了身孕,這兩個貴人頂這個闕正好,我問興安,興安說都是他的錯,把雲燕妹妹給頂替上了。”


    “興安辦事有分寸,我一聽就知道是夫君的意思。”


    “現在這雲燕妹妹也有了身孕,讓這兩個貴人來伺候夫君?”


    “聽娘子安排。”朱祁玉從善如流,其實他本來打算讓陳婉娘或者杭賢過來,但是汪皇後已經開口了,便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這泰安宮還得汪皇後打理。


    汪皇後給朱祁玉帶上的十二旒冕,似是想到了什麽,掩著嘴角笑了一下說道:“夫君也悠著點,我伺候夫君這麽些年,還力有不逮,這倆小娘子都是剛出窯的瓷器,夫君勢大力沉,可別把瓷器碰碎了,讓思娘看診才是,思娘怕是得樂幾個月。”


    疏浚好的水路自然是暢通無比,沒疏浚過的水路,疏浚的過程也是其樂無窮。


    “我昨日聽聞了康國公元配劉氏敲了登聞鼓,便準備了這道懿旨,這外廷之事,臣妾也不知道其詳,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夫君。”汪皇後給朱祁玉綁上了冕服素紗大帶(腰帶),用金鉤掛在了衝牙之上,而後整理了下這大帶上的五彩絛,就這個五彩絛,看似簡單,可冉思娘學了很久,都學不會怎麽去整理。


    朱祁玉看著桌上打開的懿旨,笑著說道:“知我心者,娘子也。”


    “咱去上朝了,過年這些日子,娘子就留在這後院?也省得母親天天念叨你。”朱祁玉的手有些不老實,卻被汪皇後抻開,這冕服穿起來格外的麻煩,弄亂了再穿就誤了上朝的時辰,寵冠後宮的冉思娘也不敢做抻開這個動作,皇後卻可以做得。


    皇帝生母吳太後對冉思娘不滿意,因為冉思娘操持的醫道賤業,吳太後對皇後也不滿意,因為汪皇後主持巾幗堂,整日裏拋頭露麵,也不在宮中。


    吳太後奈何不了汪皇後,也奈何不了冉思娘,一個握著六宮之主的印綬,一個握著泰安宮的財權。


    “好。”汪皇後又端詳了一圈,夫君這身骨確實能撐得起這冕服來,冕服裝飾繁瑣,就連著蔽膝都繡著十二章裏的四章,很容易喧賓奪主,可是她的夫君穿上,首先注意的到的是夫君,而不是衣物。


    汪皇後突然踮起了腳尖,在朱祁玉耳邊輕聲說道:“夫君長得真好看。”


    汪皇後說完便抽身而去,根本不給朱祁玉反應的機會,躲得遠遠的,笑個不停,朱祁玉搖了搖頭,笑著說道:“調皮。”


    這冕服穿起來有些重,而且行動不便,興安一直在大駕玉輅前等著,見陛下上了車架,才一甩拂塵,大聲的唱道:“起駕!”


    忠國公石亨上到了白象的身上,扛著自己的鉤鐮槍,拍了拍白象,在太常寺的樂班奏樂聲和號角聲中,駕著白象向著承天門而去,十八架先導車亦步亦趨的前進著,九六三,十八匹馬拉動的大駕玉輅穩穩的前進。


    朱祁玉曾經就石亨做先導的問題,和石亨詳談過,畢竟已經貴為國公,今非昔比,再一直讓國公爺做這個等同於牽馬墜蹬之事,有損國公的顏麵,朱祁玉的意思是讓石亨的侄子定遠伯石彪為先導。


    可是忠國公石亨不這麽認為,為陛下前驅這個差事,怎麽是損了體麵,分明是體麵本身。


    最後,這為陛下前驅之事,還是給皇帝養白象的忠國公石亨繼續主持。


    淨鞭三聲響,群臣魚貫入朝,三呼萬歲,大明最後一次的朝會便開始了。


    小黃門拉開了明光甲葵花引首、抹金軸的青色誥命詔書,興安看著上麵的柳葉篆,陰陽頓挫的喊道:“奉天誥命皇後,有旨:”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今有康國公元配劉氏,性行溫良,克嫻內則,淑德含章,人品端方,嘉惠成於自然,仁孝本於天賦,特賜一品誥命夫人,欽崇天道,永保天命。”


    “鹹使知聞。”


    這就是汪皇後給朱祁玉的那本誥命懿旨,裏麵的內容是冊封王複元配為誥命夫人,這道懿旨並不難懂,開篇引《詩經·衛風·伯兮》之言,這是先秦時一個女子在丈夫從軍之後,為了表達對丈夫的思念所作。


    其整句譯為:我的丈夫真威猛,真是邦國的英雄。我的丈夫執長殳,做了君王的前鋒。自從丈夫東行後,頭發散亂像飛蓬。膏脂哪樣還缺少?可為誰修飾我的顏容!


    這個引用,便是引經據典,王複為君王前驅之事不能明說,引經據典,大約就是懂的都懂。


    命婦皆由六宮之主管束,恩封詔書理應太後懿旨,可孫太後交了權,吳太後不掌權,自然是皇後懿旨。


    “宣一品誥命夫人劉氏。”朱祁玉對著興安說道。


    登聞鼓桉是頭等大事,朝議大會本就是宣布為主,真的做決定在文華殿的廷議廷推之上。


    “宣一品誥命夫人劉氏覲見。”興安吊著嗓門喊著,站在奉天殿前的小黃門們,朗聲齊喝,就將大明皇帝的天語綸音傳到了宮門處。


    劉氏拉著兩個孩子,候在左順門,在完全不知道怎麽回事的情況下,就被套上了誥命夫人衣服,旨意也傳到了劉氏的手中。


    劉氏帶著兩個孩子一步一步的走進了奉天殿內,三拜五叩後,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說道:“罪婦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妻告夫,無論對錯,都要入監,劉氏自稱罪婦,若不是聽聞阿史那儀帶著那個王永貞那個野種回了大明,她也不會去敲登聞鼓。


    興安看著麵前拉開的聖旨,又看了眼陛下,大聲的喊道:“奉天承運皇帝,有旨:無罪,欽此。”


    這是興安這些年宣讀聖旨裏最簡單的一個,裏麵就倆字,無罪。


    這是朱祁玉在動用皇帝的司法特權,啟動了非刑之正的程序,不講任何道理、不講任何原則的寬宥了劉氏妻告夫的罪狀。


    妻告夫有罪,這不是大明獨有的,比如兩宋著名詞人李清照,就告了她的夫君張汝舟不法,張汝舟有罪褫奪了官身充軍柳州,而李清照也鋃鐺入獄。


    刑部尚書俞士悅握著笏板,多少有些無奈,陛下昨日已經照會,刑部也拿出了章程,打算從這親親之誼的五常大倫的角度去請皇帝寬宥,再加上今日誥命夫人的榮恩,要想治劉氏有罪,得先褫奪了這一品誥命夫人的榮恩。


    俞士悅大抵能理解陛下為何會直接下旨,不想讓刑部難做,讓刑部尚書被仕林們口誅筆伐為佞臣罷了。


    俞士悅作為大明朝堂十一年不倒的刑部尚書,這點風雨,他還是能承受的住的。


    “陛下,如此兒戲寬宥,臣以為不妥!”刑科給事中程思敏聽聞如此荒唐詔書,立刻站了出來俯首說道:“大明國法在前,賊酋王複本為我大明官員,在奉天殿上逞口舌之快,行不法忤逆聖意,而後奉賊為主,已成賊酋,陛下英明以國事為重,不計前嫌,恩榮封康國公,以靖邊安,臣肯陛下還請三思。”


    俞士悅聽聞立刻頭皮發麻,程思敏雖然是科道言官,但他是刑科給事中,程思敏是完全不懂。


    俞士悅立刻出班俯首說道:“陛下容稟,程給事中剛剛從雲南巡檢邊方歸京五日,京中事多有不察,此言此語,皆因知其一,不知其二。”


    朱祁玉還以為這程思敏是這跳上來的第一條魚,結果看著程思敏一臉迷茫的模樣,搖頭說道:“歸班吧。”


    程思敏入京五日,並不懂這《京官的自我修養》,也不知道帝不動,我不動,帝一動,我惶恐的慣例。


    陛下這餌連個鉤子都沒有,程思敏也要咬,屬實是涉世未深。


    朱祁玉看著劉氏的狀態,就知道劉氏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本來打算宣阿史那儀和王永貞入殿的皇帝,也打消了這個念頭,開口說道:“王夫人,你敲響了登聞鼓,現在見到了朕,有何冤屈,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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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氏狀態很差,差到離瘋癲隻有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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