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師,你能幫我分析下大明皇帝為何…言出法隨,他的權力構成嗎?”尼古勞茲上來就問了一個甚至可以說是禁忌的問題,尼古勞茲想知道大明皇帝的權力構成。


    這是羅馬所欠缺的東西,羅馬帝國的皇帝的權力和大明皇帝的權力相比,實在是雲泥之別,尼古勞茲用言出法隨這個詞,說明他這些年在大明並不是一直抱著羅馬閃電歸來在過活。


    “權力構成?”胡濙笑了笑說道:“這沒什麽不能談的,我可以從幾個方麵去和你討論這個問題,當然鑒於你的學識,我用更加淺顯易懂的話跟你解釋大明皇帝的權力構成。”


    “陛下的權力來自於大明太祖高皇帝的開辟之功,正如你想的那樣,兩宋失道天下,最終讓北虜占了天下,中原經曆了現在羅馬正在進行中的危急,不是亡國,而是文明在消亡。”


    這是一種很官方的解釋,當今陛下的皇位是繼承來的,所以在一些事兒上,陛下不能做到徹徹底底,比如陛下談到的三座大山的問題,穀租、槁稅、鄉部私求,陛下在農莊法上,依舊未盡全功。


    這不代表胡濙否定大明皇帝的英明,胡濙是個守舊的、傳統的儒學士,在他個人看來,未盡全功有的時候,並非壞事,眼下農莊法,在胡濙看來,已經做的很好了,維護數量龐大的掌令官、庶弁將在鄉部任職,是需要資財的,而槁稅的部分便是用在此處,若是真的把槁稅也一道推翻了,那基層建設所需要的錢糧又從何而來呢?


    作為一個政客,作為眼下大明朝的政客,胡濙並非翰林院的夢想家,大同世界是一個美好的夙願,可現實就是必然會有壓迫,必然會有肉食者和被朘剝的人,那麽槁稅在當下的生產力而言,並無推翻的物質基礎,沒有地基蓋房子,是空中樓閣,是水中撈月。


    可是三座大山推翻了兩座,對於百姓而言,足夠喘一口氣了。


    胡濙繼續說道:“第二部分則是大明京營,這部分的權力,來自於當年京師之戰,來自於於少保的主動放棄的軍權,對於一個權臣而言,放棄武力等同於自殺,於少保放棄了武力,同時也放棄成為權臣,這麽些年了,我看錯了很多事,這也是我看錯的一件,我還以為行了廢立事的於少保會倒黴,可陛下在保護於少保,給於少保晉國公世爵,就是共享這部分權力。”


    “而這部分的權力,在陛下接掌之後,在土木天變後,需要振武的背景下,在飛速的而有序的擴張,這裏的有序,即便是京營總兵官、大明的忠國公石亨,也不能隨意調動京營,忠國公也並不想要隨意調動京營的權力,事實上誰跟忠國公說這個,忠國公怕是得急眼。”


    “京營始終是陛下的京營,而保證權力牢牢掌控的工具有很多,講武堂是工具、提前發軍餉是工具、天子門生庶弁將、掌令官是工具、西土城北土城營建是工具、優待軍卷是工具。”


    “這部分權力,是陛下掀桌子的權力,一旦朝臣們非要跟皇帝碰一碰,陛下真的有十二個團營,這十二個團營的強悍戰力,是經過了數次大戰久經考驗的戰鬥力。”


    尼古勞茲拿著胡濙的送的鋼筆,刷刷刷的寫著,胡濙看了一眼說道:“你‘potere’這個詞,拚寫錯了,這個詞組非常容易拚錯,在表音文字中,因為犯錯的人太多了,才有了你這種寫法,表音文字很容易這樣,因為口語化的緣故,一百年後的人看不懂一百年前的文字。”


    “一如現在,整個韃靼、兀良哈、瓦剌裏麵,會蒙文的人加起來,還沒大明人多,而我比也先更懂蒙文。”


    尼古勞茲沉默的看著胡濙,他還想反駁兩句,結果自己寫的太快,的確是拚錯了,他寫的是教會式的寫法,而胡濙說的是古典式的寫法,在羅馬文字語言這塊,胡濙這個大明禮部尚書,比他這個羅馬人更擅長。


    這是一種羞辱,而尼古勞茲卻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胡濙喝了口茶,靠在軟篾藤椅的背上,看著尼古勞茲說道:“古典式的拉丁文裏麵,因為元音字母w和j的缺失,常常橫杠來代替,其實使用不方便,可是作為羅馬使臣,作為傳記,我認為你應該嚴謹一些,使用古典法。”


    胡濙不僅知道尼古勞茲錯了,而且還知道錯在哪裏,而且還知道應該如何讓這個文字更加準確,作為禮部尚書,作為大明禮法的守護者,胡濙有這個實力,雖然他已經年邁,已經不能再像之前那般為陛下灑水洗地了。


    尼古勞茲糾正了自己的拚寫,頗為誠懇的說道:“胡少師,不愧是大明的讀書人啊。”


    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的時候,大明喜歡用讀書人三個字去形容,尼古勞茲也學會了這種用法。


    “咱們剛才說到哪裏了?哦,陛下權力構成的第二部分軍權。”胡濙揣著手繼續說道:“陛下的權利構成的第三部分,則是財稅支配地位,也就是財權,這一部分的權力,陛下不是通過加稅去實現的,這是極為關鍵的,加稅向來是一把雙麵刃,在加稅的過程中,承擔壓力的始終是百姓。”


    “無論如何精準的計算,都無法將老百姓到底能承受多少壓力算出來。”


    “陛下的財權地位,是陛下這麽些年來,一點一點積累出來的,無論是官廠、匠城、錢法、市舶司商舶抽分等等,都是陛下在財經事務之事上的開辟,這是大明,乃至中原王朝數千年來,前所未有的開辟,陛下並未獨享這份權力,而是和朝廷一起分潤這部分的權力,所以戶部比我們禮部更忠誠。”


    “禮部失去了陛下還是禮部,戶部失去了陛下,就隻能吃糠喝稀任人糟蹋了。”


    尼古勞茲艱難的理解這權力構成,他有些沙啞的問道:“還有嗎?”


    胡濙點頭說道:“有,陛下的權力構成的第四部分,是農莊法,這是朝臣們非常容易忽略的一個點,而恰恰是他們忽略的地方,才是陛下最為雄厚的根本。”


    “農莊有鄉勇,這些鄉勇是京軍、大明軍的主要來源,農莊有糧食,大明皇帝需要糧草的時候,可以直接繞開戶部通過於少保、通政司,甚至繞開於少保、通政司直接對庶弁將、掌令官所控製的鄉部下旨,而土地是大明最大、最多的生產力資料,這部分的生產資料被陛下所掌控。”


    “朝中有些年齡不大、膽子不小的翰林、禦史,總是覺得自己可以和陛下鬥一鬥,他們拿什麽跟陛下鬥呢?連陛下的權力根基這個最基礎的問題,都沒弄明白,總是困在宗親、大臣的舊框架裏跟陛下鬥,能玩得過陛下才是怪事。”


    當壞蛋也是要實力的,沒點實力,怎麽跟陛下鬥。


    也不是胡濙自謙,連他都不敢跟皇帝鬥,大明那些妖魔鬼怪,怎麽敢跟陛下橫眉豎眼,誰給他們的勇氣?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尼古勞茲不住的點頭,胡濙三言兩語完美的回答了尼古勞茲心裏的疑惑。


    胡濙看尼古勞茲高興了,不像剛才那樣愁眉苦臉了,笑著說道:“其實,還有最最關鍵的一點,陛下的權力來自於陛下本人。”


    “啊?”尼古勞茲疑惑了,他一疑惑,滔滔不絕的胡濙隻是笑,不對這個問題進行展開討論。


    尼古勞茲撓著頭抓狂的說道:“胡少師這話說一半,在我們羅馬是要被拔舌頭的!”


    胡濙卻洋洋得意的說道:“上麵我們討論的是皇帝陛下的權力,而根本原因在陛下身上,我作為臣子怎麽能議論陛下呢?若是被錦衣衛知道了,怕是要到北鎮撫司過一遍五毒之刑,我這般年紀,貴使還是不要難為我了。”


    尼古勞茲聽完之後,氣到手抖的大聲說道:“你的理由總是如此的充分,而且合理,但是我非常懷疑,你就是故意氣我!”


    胡濙非常坦然的說道:“你說得對,我就是故意的,不是不小心。”


    “你!你!你!”尼古勞茲第二次被戳到了肺管子,氣炸了。


    尼古勞茲和胡濙認識近十年,被氣到冒煙也不是一次兩次,到現在還沒被氣死,這個心胸,就很適合當使臣了。


    在帝製專製之下,大明皇帝的英明與否,直接影響到了大明興衰。


    胡濙並沒有展開說這最後一點,他很清楚,當下的大明的種種改變是有陛下這位君王,自始至終,從頭到尾,陛下從來沒忘記過一件事,那就是民為邦本,以民為重,這個民,是大明這個集體中的每一個個人,不專指百姓,也不專指是勢要豪右。


    若是哪天陛下忘記了這件事,那構成權力的四部分,便是沒有地基的高樓大廈,稍微有些風吹雨打,就會搖搖欲墜。若是哪天大明忘記了這件事,大明就會失去民心,失去一切一切的基礎,失道失道,即失此道。


    胡濙確切的知道,陛下不會忘記這件事,因為陛下是個信守諾言之人,說抄你全家,就連雞蛋黃都得給你搖散了,陛下對清威王承諾不會做第二個唐明皇,那就絕對不會。


    大明會不會忘記這件事,胡濙也確切地知道,大明一定會忘記這個根本,襄王殿下也說了,大明,早晚一天是要亡的,遲早之事。


    胡濙從未為此焦慮,他活著的時候看不到大明忘記根本的那一天,至於死後,他都死了,他更管不到了。


    有的時候也不是胡濙不跟尼古勞茲講這些,是他就是講了,尼古勞茲一個外鄉人,無法設身處地的站在大明的角度去思考問題,說了尼古勞茲也不懂,還不如不說。


    “你總是這樣,不過你談的這些已經夠用了,羅馬沒必要像大明那樣偉大,我們希望的隻是也僅僅是傳承而已。”尼古勞茲擅長寬慰自己,否則早就被氣死了。


    胡濙伸出了手,又握緊,看著尼古勞茲認真的說道:“其實你想過沒有,羅馬已經亡了,名叫羅馬的這個文明已經徹徹底底的亡了,我為什麽這麽講?是因為承載著羅馬這個文明的主體,羅馬人,已經亡了,你能明白嗎?”


    “羅馬文明的滅亡,不是國滅,而是羅馬人亡了,所以羅馬才亡了,你清楚的知道。”


    “尼古勞茲,你不要再自己騙自己了,羅馬走了,即便是閃電般歸來的羅馬,沒有了羅馬人的羅馬,還能稱之為羅馬文明嗎?”


    尼古勞茲一言不發的看著自己寫的羅馬亡使旅明遊記,就這麽愣愣的看著。


    胡濙不是坐而論道要戳尼古勞茲的肺管子,不是為了氣他這麽說,胡濙在跟尼古勞茲討論的是文明衰亡,因為有羅馬人,才有羅馬文明。


    這些年尼古勞茲一直活在一個幻想之中,需要有一個人戳破這個幻想的氣泡,認清現實。


    叫醒一個不願意醒來的人,是一種很不禮貌的做法,胡濙並沒有把尼古勞茲看成番國蠻夷,才會說這番話。


    “你說得對。”尼古勞茲滿是希望的看著胡濙說道:“羅馬的根本出了問題,但是隻要解決這些問題,羅馬也能和大明一樣再起!”


    大明可以再塑中華,那為何羅馬就不能閃電歸來?


    “確實,可能會有那麽一天。”胡濙沒有在這個問題繼續深入,尼古勞茲並不願意醒來,如果胡濙繼續刺破的話,尼古勞茲怕是精氣神三衰而亡。


    尼古勞茲為了羅馬閃電般歸來而活著,這是他的信念。


    “胡少師能跟我講講大明科層製官僚選拔製度,科舉嗎?”尼古勞茲再次詢問著自己內心的疑惑。


    胡濙點頭說道:“你知道中了舉人,便是官身,見官不跪,還有一定的司法、賦稅特權,用陛下的理論去說,科舉,是讓一個人、一個家族,魚躍龍門的階級躍遷,從被朘剝者到肉食者的躍遷,所以,才會這麽難考。”


    “前吏部尚書王直本是琅琊王氏的旁係中的旁係,自從成為了進士後,琅琊王氏把王直王尚書錄入了族譜,後來因為朝局變化,王直和琅琊王氏單方麵一刀兩斷,王直如此直接舍棄了宗族,病故後也沒有落葉歸根,而是葬於金山陵園,可就是這樣,琅琊王氏依舊不舍得把王直從族譜裏劃去,還引以為榮。”


    “這就是大明進士的社會地位,淩駕於宗族之上,所以寒窗苦讀十餘載,一朝鯉魚越龍門,春風得意;金榜高題萬世名,千秋馬踏鶯燕,富貴榮華。”


    “寒窗苦讀一旦金榜題名,就是比世世代代的累積要強,這是因為權力在大明朝廷手中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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