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衙時候,店塌房的生意,於少保還記得嗎?”朱祁玉說起了當年親征平叛時候的一件舊事。


    城裏的百姓們房子塌了,便不能修了,因為城裏的沒有磚石土木,隻能拿著自己的房契,低價轉讓給當地的勢要豪右們,而要實現對磚石土木的控製,就要通過南衙五城兵馬司對城門的控製,勢要豪右,他們手中並沒有這個權力,這個時候,利益輸送便出現了。


    勢要豪右們想做這店塌房的生意,就得給駙馬都尉們分潤,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勢要豪右再有事求到駙馬都尉們,駙馬都尉們便抹不開這個麵子,那桐園、礦山、山林、甚至是糞道,都逐漸被勢要豪右所掌控。


    失道天下,便是權力的丟失過程,這道、權力,便是如此這般,一點一點失去的。


    “臣記得,也不止應天府一府。”於謙的語氣有些感慨萬千,當時皇帝在推行考成法,甚至都逼反了一群野心家,在那個時候,再折騰,陛下豈不是成了建文君了嗎?


    飯是一口一口吃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


    江淵一時間有些沉默了,他有點想不通陛下到底是怎麽想的。


    駙馬都尉是什麽?是皇親國戚,是幫襯。


    駙馬都尉掌控了這個權力,也相當於皇帝掌控了這個權力,到時候皇帝和朝臣們的意見向左的時候,就可以利用這個權力,進行博弈。


    比如盧溝橋抽分局會對西山之煤抽分,這個抽分局在五城兵馬司的掌控之下,當朝臣們對著抽分局有異議,大喊著與民爭利,那皇帝爭不過朝臣,也可以繞開朝堂眾臣繼續抽分,你罵你的,我收我的稅。


    這種事不隻是抽分局,方方麵麵皆是如此,外戚通常和武勳合稱勳戚,都是皇帝和朝臣們博弈的工具。


    這就是幫襯的意義,這也是大明在洪熙年後給外戚封伯、侯的原因。


    陛下先是將外戚以恩蔭封爵的路給堵死了,非汗馬功勳不得封爵,三皇子他外公唐興,屢立奇功,可現在別說世侯了,連個伯爵都沒恩封,而後陛下又借著駙馬都尉趙輝的桉子,把駙馬都尉從伯爵之上,侯爵之下的超品,降級為了五品,這品秩雖然降了,可是駙馬都尉的權力還是沒有變化。


    若是日後陛下和朝臣們在某些事兒起了爭執,還怎麽通過幫襯和朝臣們以及他們背後龐大的利益集團博弈呢?


    再說的大一些,陛下這是在將部分世襲罔替的皇權,轉交給了朝廷。


    陛下或許不明白,可是擅長國家之製的於少保能不明白嗎?


    再說陛下真的不明白嗎?


    南下西洋的番都指揮可是三皇子他外公,唐興。


    朱祁玉繼續對於謙說道:“朕不是沒給他們機會,這都多少年了,還是這個模樣,朝陽門外,城郭草廟百姓們居住其間,仍有耕種農戶,有幾家共養牛馬若幹,好嘛,就這都能賺到錢,下了告示,要把這牛馬都集中圈養,百姓不肯就是強拉硬拽,衝突不斷,這牛馬的草料錢,五城兵馬司要賺,連那馬糞,這五城兵馬司也要拿去堆肥賺錢。”


    “哪怕他們去開礦挖煤料鐵料、去辦桐園、去倭國吹銀、去婆羅洲淘金、去暹羅搞辦櫚園,朕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麽說也是產業,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大明的政治格局,大抵來說,就是皇帝團結世襲宗親勳戚,來壓製朝堂流官,從而達到一種平衡,朱祁玉並不是不給宗親勳戚機會,襄王可是嫡皇叔,大明一個四皇叔燕王直接得了天下,一個二皇叔漢王直接舉起了反旗,至德親王五皇叔襄王殿下,朱祁玉禮遇有加,委以重任。


    “要是不樂意在勳軍,也可以去海外折騰,折騰出一番作為來,朕也不是不認這門親戚。”朱祁玉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駙馬都尉去哪裏?朱祁玉給了兩個選擇,可以去勳軍混吃等死,領那點俸祿,絕對餓不死,權,一毫沒有。


    或者可以出海去,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願意圈多大的地就圈多大的地,稱王稱霸,朱祁玉也可以當沒看見。


    朱祁玉說完了處置意見後,這講武堂內,便沉默了下來。


    江淵硬著頭皮說道:“陛下,這事兒,要不從長計議?此策一出,朝中議論,恐失親親之誼。”


    江淵已經把話說的非常委婉了,維持現狀,或許是朝野內外都有的想法,因為一個放歸依親的軍卒當街殺人,這軍卒不僅沒有償命,還把駙馬都尉們的權力收了回去。


    “親親之誼,朕有過嗎?”朱祁玉一樂,看著江淵反問了一句。


    自打當初被人從郕王府拉到奉天殿,坐在四方凳上監國,朱祁玉就已經跟親親之誼這四個字絕緣了,皇帝被瓦剌人俘虜,作為郕王去監國,最後登基,擊退瓦剌人後太廟廢稽戾王太上皇帝號,炸了稽戾王的墳頭,最後太廟悍然弑君,朱祁玉哪來的親親之誼。


    襄王為何在大軍凱旋之時,立刻馬上,連口水都不喝的奔著大寧衛去了?朱瞻墡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皇帝這兒親親之誼,那是一點沒有,陛下對襄王府的種種恩賞,是看在朱瞻墡為大明奔波的份上,和親親之誼沒有半厘錢的關係。


    “這…”江淵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親親之誼這塊,陛下自然有,嫡皇叔、沂王府,不都是親親之誼的體現?


    “江尚書的意思是,這件事兒,想要推行,會有阻力。”於謙為江淵分辨了兩句,江淵是個幹實事兒的人,就是這張嘴就不討人喜歡,沒事就懟戶部尚書沉翼一句,江淵說不清楚的話,於謙要說清楚,這是百官之首的職責。


    朱祁玉非常認可於謙和江淵的話,他看著於謙頗為認真的說道:“那自然會有阻力,但凡是把手伸向老百姓的政令,都會得到廣泛擁戴;但凡是維持現狀的政令,大家都會真心認可;但凡是把手伸向了肉食者的政令,就會備受攻訐,阻力重重。”


    “中原數千年,風風雨雨王朝更替,大事小事莫過如是。”


    “陛下聖明。”於謙沉默了片刻,為皇帝陛下點了個讚,有些道理臣子明白,但是臣子不能說,這話隻有陛下可以說。


    江淵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雖然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聽陛下和於少保論政,可每次,江淵都膽戰心驚,這等話,能講的這麽明明白白嗎?


    於少保這頭不勸也就罷了,還順著陛下的話說陛下英明!


    朱祁玉靠在軟篾藤椅的椅背上,對著於謙底氣十足的說道:“皇叔不在京師在大寧衛,這鄭王被坑沒了,這沂王、崇王還小,我倒是要看看,他們鬧起來,能去找誰?忠國公府,我們的京營大都督石亨石都督算一個,浚國公算一個,浚國公領宗人府事,也回來了,能請得動,就讓他們請!”


    這最後一句,朱祁玉以前是萬萬不會說的,朱祁玉以前喜歡拿石亨說事,是知道石亨不敢、更不會跟著胡鬧,親疏有別,朱祁玉能拿石亨說話,但是之前朱祁玉絕對不會這麽說陳懋。


    他清楚的知道老爺子忠於大明,至於是否忠於他這個皇帝,那就尚未可知了,他自然不能點陳懋的名字,容易出事兒,君臣相隙。


    這問清楚了,這便能說了。


    於謙搖了搖頭,笑意盎然的說道:“浚國公年事已高,回京後除了到講武堂,概不見客,想請浚國公出麵,還不如從臣這裏想辦法來的簡單。”


    大明頭號權臣、皇權和臣權鬥爭的漩渦中心、大明晉國公於謙於少保,分量確實夠了,可是拿什麽籌碼讓於少保為他們這群廢物點心說話?


    廢物就是廢物,連利用價值都沒有。


    駙馬都尉權柄丟失後,這兩京一十六省的五城兵馬司也有人管理,無論是銳卒、庶弁將,還是放歸軍卒,那都是陛下的忠實擁躉。


    朱祁玉笑容更甚,敲了敲桌子說道:“從於少保身上想辦法,他們能想出什麽法子來?朕都奈何不了的晉國公,他們要是有這能耐,朕把位子讓給他們坐!”


    朱祁玉有時候對於謙也頗為頭疼,這個人執拗起來,朱祁玉也拿他沒辦法,就這幫隻知道極限朘剝百姓的家夥,能拿於謙有什麽辦法?


    卑鄙是卑鄙者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可是卑鄙者麵對高尚者是不堪一擊的,是無可奈何的。


    “陛下言重了。”於謙是心裏有數,他之所以無敵,是因為陛下的庇佑,是陛下在給他遮風擋雨,沒有陛下的庇佑,這朝中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於謙一個臣子,又能扛得住幾波洶湧的攻勢?


    皇帝怎麽可能拿一個臣子沒辦法?於謙又不是權臣,他自己放棄了武力。


    “呂宋國王賽義德·艾布伯克爾,請封呂宋總督,朕不願,不知於少保的想法?”朱祁玉說起了南洋事,眼神中露出的卻是凶狠,他語氣不善的說道:“一個大食人也敢請封這個職位,他又不是大明人。”


    狹隘的大明皇帝,依舊狹隘。


    “臣以為不能封。”於謙立刻表態,態度異常的堅決。


    在鬆江府萬國薈的時候,於謙就見過賽義德的親弟弟安塞亞,這群大食人實際統治了呂宋,當時於謙就和皇帝談論過關於呂宋問題,永樂年間許柴老被文皇帝冊封為了呂宋總督,大明不再南下西洋,沒有了大明支持的許氏總督,很快就失去了在呂宋的統治權。


    於謙深吸了口氣,從袖子裏抖出一份奏疏,呂宋遣使到大明請封,於謙也早有聽聞,陛下肯定會問他,那作為百官之首,自然要言之有物,他將奏疏遞給了興安對陛下說道:“正統九年,賊酋賽義德,大屠僑民。”


    朱祁玉並不知道這段往事,麵色凝重的拿過了奏疏,耐心看完之後,朱祁玉的眼神已經不是凶狠了,而是平靜,這是準備操刀子殺人的平靜。


    朱祁玉的確不喜歡僑民,可那也是大明的海外棄民!


    “賽義德好大的狗膽!幹了這等事,以為把人殺絕了,就不會有人知道了嗎?罪大惡極,罄竹難書!他!還!敢!請!封!”朱祁玉幾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的,說出了這段話。


    正統八年,賽義德說要兵發他國,厚價購買鐵器鑄造兵器,僑民不知內情把這鐵器都賣給了大食人,賊酋賽義德令人錄僑民姓名,三百人一院,入即殲之。


    紙包不住火,賊酋如此大屠,事情敗露,僑民群走菜園,聯袂相抗,賊酋賽義德發兵攻打,僑民無兵器可用,死傷無法計算,逃奔大侖山。


    賊酋賽義德繼續發兵複攻,僑民殊死鬥,因為不熟悉大倫山地形,賊酋賽義德屢戰屢敗,旋即後悔,遣使議和。


    僑民首領根本不相信賽義德這種狗東西會反悔,撲殺了使者,大倫山到底是山地無糧食用,僑民再攻城遭到了埋伏,一戰先後死者二萬五千人。


    賊酋賽義德更是下令,諸君所掠僑民貲,悉封識貯庫。


    在奏疏中,於謙對賽義德已經不是呂宋國王,而是賊酋二字,這代表著於謙已經把賽義德定義為敵人。


    被於謙定義成敵人,那就是大明的敵人。


    打狗還特麽看主人,這些海外僑民無論和大明有什麽樣的齷齪,那都是關起門來的齷齪,賽義德劫掠僑民,大屠特屠,呂宋僑民從十數萬眾,一下子銳減到了四十家,這四十家還是賽義德的狗腿子,最後也沒落得個好下場,正統十三年,這四十家狗腿子係數被誅。


    呂宋慘桉,大明朝廷並不知曉,實在是賽義德心狠手辣至極,殺人時將所有船舶付之一炬,要不是這慘桉的幸存者千辛萬苦的逃回了大明,才奏聞朝廷,這件事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這奏聞石沉大海,堆積到了古今通集庫的書山之內。


    於謙也是要跟皇帝奏對,才差人到古今通集庫裏翻找呂宋文書,這才讓這奏聞,重見天日。


    要確定這件事的真偽很簡單,十數萬眾死難,隻要想知道,稍微調查一番,就清楚了,這些人是活生生的人,不會憑空消失,呂宋是不是還有這麽多的僑民,問問海商就一清二楚了。


    於謙通過鴿路詢問鬆江商總葉衷行,葉衷行一聽晉國公吩咐,行動極為迅速,尋找了諸多海商,詢問詳情,這樁陳年舊桉才浮出水麵,不僅僅是舊怨,還有新仇。


    “陛下消消氣,氣大傷身。”興安給皇帝倒了杯茶,小心的放在桉幾之上。


    於謙低聲說道:“據葉衷行奏聞,這賽義德自大明開海後,還在做這些事,不過不敢明目張膽而已,證據太少,臣沒寫在奏疏裏。”


    葉衷行不敢誆騙於謙,於謙手裏的證據太少,沒寫到奏疏裏,可賽義德仍屠掠大明僑民之事,根據於謙多年的從政經驗,九成九是真的。


    其實就是路徑依賴,僑民富碩,搶了就能發財,搶習慣了,自然要路徑依賴的搶下去。


    興安第一次這麽討厭於謙這實話實說的性子,陛下這會兒火氣正大,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朱祁玉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道:“血債血償,賽義德是吧,朕不把他滅了,朕跟他姓!欺我南洋僑民無軍備傍身是吧,朕就讓他看看,什麽是軍備!”


    “敢殺大明百姓,敢殺朕的子民!


    ”


    於謙往前半傾的說道:“陛下啊,臣有一策。”


    此時此刻於謙的神情,代表著於謙不是大明的晉國公,而是讀書人在為陛下分憂解難。


    於謙可是會試第一,殿試第三甲九十三名的正經進士出身,怎麽也不會辜負這讀書人的名頭,出主意的時候,於謙總是盡顯讀書人的風采,他出的主意,陰狠毒辣。


    於謙為人正直,也是這剛正二字的光環太過耀眼,讓人們常常忘記於少保讀書人的身份,被他定性為了敵人之後,這些敵人會見識到什麽叫做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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