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教育,朱祁玉真的沒有,他真的是來補課的。


    而胡濙人已經將近九十歲,可是這說話的條理,依舊是順暢無比,他在講經典史集的時候,那是引經據典,連書都不用看一眼,可是在講道理的時候,那是一句文縐縐的話都沒有。


    胡濙端著手說道:“這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若是履任一方為父母官,比如那殷謙,對左右說這女子唱的音正,而後這女子被自願送到了殷謙的住處,殷謙拿了好處,到時候旁人求他辦事,他就得辦,到了春秋兩稅,他就得報災逋蠲免,這槁稅便不能足數,朝廷就得催繳,而後就是一筆爛賬,一筆又一筆。”


    “想當個清官要比做個奸臣難得多,需要個七竅玲瓏心,這類的籠絡,將會伴隨殷謙的一生,他若是持節守正,有恭順之心,那便能夠踏踏實實的走下去,若是在任意一個地方,沒有守住,就是和蕭晅一樣,從中流砥柱流芳千古,到人人得而誅之的奸佞。”


    “可這人都有私欲,一念之差,便是萬劫不複,這也是之前楊善在認罪伏法之前和陛下所言的人心五毒。”


    朱祁玉麵色稍微有些無奈的說道:“楊善也為大明鞍前馬後這麽些年,臨行前,朕去看了他一眼,朕記得他的叫囂,他說,這天下最終成不了於少保口中的大同世界,因為人性使然,人心五毒;他說,朕肯與天下妥協,朕就是如何窮凶極奢,天下仍稱頌讚禮。”


    “楊善是個有才能的人,他並不頑固,甚至還知道滄溟流和滄溟海,朕一直以為他這種老學究對朕搗鼓的那些東西,不屑一顧,可就是這麽個人,最終還是走上了歧路,可惜了。”


    當皇帝近十二年來,朱祁玉感覺最棘手的事兒,就是人才,人才哪裏有夠的時候?有不湊手的時候,朱祁玉就會念叨在康國的王複和王越,倆人在西域逍遙快活,絲毫不考慮朝堂人才緊張,毫無恭順之心。


    殷謙是個人才,朱祁玉對他有些期許。


    殷謙上奏言那女子的事兒,非常詳細,甚至殷謙覺得有負皇恩,才如此周詳。


    那女子是自願的,給青天大老爺做個小而已,總比在樓子裏賣唱強上了萬分,而且這官麵上的人物,總是最要臉麵的,即便是丟棄,也會安排個去處。


    殷謙事無巨細的講解了作為一個縣令,他的權力,在他的地界,隻要想就可以為所欲為,李賓言為何討人嫌?李賓言仗著聖卷在隆,伸手伸到了別人的地頭,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殷謙用了三個字精準的描述了作為縣令的權力,那便是縣太爺,隻要做了縣令,就是這個縣裏所有人的太爺,是所有人,那些遮奢豪戶,也要看你的臉色。


    這種權力讓新科進士殷謙,如履薄冰、絲毫不敢懈怠,在長樂縣當差,殷謙做的事非常非常多,修橋補路,懲戒貪腐、稽查縣庫、興辦鄉學等等,數不勝數。


    讓朱祁玉印象最深的便是,殷謙殺了三個縣裏的惡霸頭子,其中一個危害已久,甚至手伸到了衙門,管著所有的衙役,長樂縣地地道道的土皇帝。


    殷謙為了辦這個土皇帝,還專門請了駐在月港市舶司的京軍,防止生變,而辦了這三個惡霸之後,長樂縣三年向治,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朱祁玉非常樂意為這種臣子站台,就像他非常樂意給李賓言站台一樣,他這個皇帝不就是這點用處嗎?


    有些人得了權力,就像殷謙這樣如履薄冰,有些人得了權力,則是忘乎所以,在權力帶來的享樂中迷失,全然忘記了科舉時的雄心壯誌,忘記了初心,忘記了為何要做這個官兒。


    “這邊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臣子一樣,作為皇帝亦是如此。”胡濙的話多少有些不恭順了。


    作為皇帝還能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做皇帝那不應該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嗎?


    朱祁玉清楚的知道並非如此。


    胡濙繼續說道:“這就說到了王振,王振可是好聽話變著花樣說,整天投其所好哄著稽戾王,有些事,稽戾王知道王振辦得不對,比如正統十年,王振要折騰於少保,弄的朝野內外沸反盈天,最終不得成行。”


    “可是大多數時候,稽戾王都說幫親不幫理,不過是拿著王振索賄的銀錢,拿了好處,便不能站理,稽戾王就是想處置王振,也無法處置。”


    “王振並無恭順之心,不過是扯著稽戾王的大旗謀私利罷了,可是興安大璫則不會,都是皇帝近臣,陛下不拿興安大璫的好處,興安大璫便不敢胡作非為,反而處處小心,分寸火候恰到好處。”


    “這也是禦下之道。”


    興安直接給幹破防了,爭辯的說道:“胡老師父,陛下一心為公,咱家追隨陛下左右青史留芳,還是弄些銀兩義子這些表麵文章,孰輕孰重,咱家還是分得清楚的!”


    朱祁玉也不管,任由興安為自己申辯,這也就是他這個皇帝,胡濙敢這麽直言不諱,要不胡濙隻會牽強附會的引經據典,說一堆自己的都不明白的話湖弄了。


    胡濙則滿是笑意的說道:“興安大璫,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別急,容我慢慢道來,陛下,據臣所知,太白樓和燕興樓這兩樁都是皇莊,興安大璫管著。”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北衙最大的兩座酒樓背景硬的很,但幾乎沒人知道,這兩個酒樓的背後,是東廠番子。


    朱祁玉一愣,疑惑的說道:“是,不過胡老師父如何知曉?此事機密。”


    “這京師裏的事兒,臣還是知道一二辛密的,比如襄王殿下的世子養了個外室。”胡濙對著興安說道:“這燕興樓和太白樓就是個口子,敢請問興安大璫,若不是內帑太監查的嚴,陛下要過這賬目,這口子,是不是能來銀子?”


    “是。”興安眉頭緊鎖,但還是不得不點頭說道。


    “陛下過這賬目,這內帑太監就不敢湖弄,不敢湖弄,這個口子沒開,若是開了,小的們孝敬老祖宗是不是理所當然?”胡濙繼續追問。


    “是。”興安的眉頭都擰成了疙瘩,還是得承認,這胡濙人老成精,看的通透,若不是看的嚴,這兩樁買賣,就是他不拿,小太監也要拿,拿了孝敬老祖宗,順理成章。


    這就是開始。


    胡濙這才繼續說道:“所以了,你拿了銀子,這小黃門犯了點小事,你是不是得擔待一二,說些好話?這一來二去,這犯小事,犯著犯著就成了僭越神器,王振就是這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奸宦的位置,你讓他自己說,他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所以興安大璫賢德,是因為陛下勤勉,明察秋毫。”


    “是。”興安感覺這背後的冷汗都出來了,上一個跟胡濙掰扯的是賀章、陳循,興安真的有些怕,作為大璫,若是被文臣給彈劾倒了,也就罷了,若是因為陛下不讓貪腐,卻貪腐被主子砍了,那他和王振之流,有何區別?


    朱祁玉越琢磨越不對勁,眉頭緊蹙的說道:“胡老師父想說朕摳唆,連兩個酒樓的賬都要看,錙銖必較,分毫必究,拐彎抹角一大堆,胡老師父不就這個意思嗎?要說就明說,咱又不是不讓人說。”


    侃侃而談的一副萬事盡在掌控的太子少師胡濙胡老師父,直接給陛下一句話給幹啞火了,他愣在原地愣了好久,表情呆若木雞。


    胡濙慢慢的轉過頭,才對著太子朱見澄說道:“殿下,你看陛下,這就是陛下,臣拐彎抹角,鋪墊了一通,就想讚頌陛下勤勉乃是大明福事,可是陛下就是不接這個話茬,不聽這等讒言,反而數落臣說話拐彎抹角,指桑罵槐。”


    “殿下,如何避免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這個事上,殿下,可曾學會了?”


    在找台階下這件事上,難不住胡濙,這麽些年了,還沒有胡濙下不來的台。


    可胡濙作為大明朝堂上,建文年末、永樂年初到正統十四年最大的那個諂臣,進讒言四十多年,第一次在稱頌皇帝這件事上,栽了十一年的跟頭。


    這十一年,胡濙愣是一句讒言都沒進過,甚至還不如那不善言辭的武夫武清侯石亨,不是胡濙不努力,實在是陛下不吃這一套,十一年了,胡濙讓自己的讒言極其客觀,可是還是不行。


    “我學會了!”朱見浚那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大聲的說道:“父親就是指鹿為馬,明明知道是鹿,非要說馬!你們文人玩的那套,還不如我爹玩的好。”


    “老三啊,你這腚,昨日剛好。”朱見濟看著朱見浚眼神極為憐憫,這孩子瞎說什麽大實話,這不是找揍嗎?


    胡濙繼續說道:“朝裏那些個假山頭,就是利來利往,禮尚往來,來來往往便有了,不過大難來了,什麽山頭都得塌,這些假模假式,便是朝政僵化的根源之一。”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殿下作為太子,日後登極,億萬瞻仰,當謹記於心,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自然之事,這不是禁人欲,而是為人君之道。”


    守成之君,哪有那麽好當的,皇帝這位置,但凡是有些進取心,都是如履薄冰,絲毫不敢懈怠。


    “謝胡老師父教誨。”朱見澄真心實意的說道,朱見澄聽明白了一些,聽不懂沒關係,謹記於心,等日後遇到事,立刻就能想起這些話來。


    朱祁玉見胡濙說完了道理,才開口說道:“胡老師父,朕眼下就有個棘手的事兒,都察院總憲,隻手遮天的賀總憲,今日聯合都察院諸禦史聯名彈劾武清侯石亨、文安侯於謙,北伐之戰中,以糧草為餌,貪功冒進。”


    於謙在景泰年間,也遭到過數次彈劾,多數都因為於謙不知感恩,當初朝臣為了救你於謙連王振都敢得罪,現如今你於謙當了百官之首,卻不知感恩,對當年有恩之人,亦痛下狠手,鐵麵無私。


    在大明所有人的共識中,似乎是因為朝野內外沸反盈天,迫使王振和稽戾王讓步,可在朱祁玉看來,稽戾王哪裏是不想辦於謙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分明是沒法辦。


    於謙出了獄,連一天都沒歇著,直接奔著山西去做巡撫了,山西鬧了旱災蝗災,處置不好就是民亂,稽戾王也想辦,可是辦了於謙,便沒人給他救火了。


    正統年間的大明朝,千瘡百孔,按下葫蘆浮起瓢,於謙一個人隻能堵得住山西這個窟窿,按住山西這個葫蘆,福建波及五省百萬之眾的葉宗留、鄧茂七起事,還不是浮起來?


    乾隆皇帝不想辦不上道的阿桂,還不是兵事要仰仗阿桂,辦不得?隻能讓阿桂天天拐著彎的罵,臨到了阿桂還咒乾隆趕緊去死。


    於謙當了百官之首,就得對當年所有上諫之人感恩戴德?


    可是這恩情,又從何說起?


    “賀總憲,還真的是錚臣啊。”胡濙一聽這話題,滿臉嚴肅的說道:“陛下,臣已經退了,可還是要給賀總憲說幾分好話,賀總憲不提這茬,日後也會有人提,還不如現在提出來,趁著大軍還沒回來,把事兒解決了,定了性,日後有心人,也沒法借著這個事兒當由頭,興文匽武了。”


    隻手遮天的賀章,彈劾百官之首於謙,而且還是在大軍剛剛大捷凱旋之時,若是皇帝和百官之首的於少保之間有齷齪,賀章這番彈劾還能說是皇帝授意,怕於謙這番凱旋功高震主,可皇帝和於少保並無間隙,這次大軍得勝,皇帝的後勤保障,難道就沒有一點功勞嗎?


    京營上下都清楚,火炮對龍庭和林的洗地,沒陛下提供的炮彈,絕對不會如此輕鬆。


    賀章的這個彈劾,激怒皇帝、激怒京營、激怒武清侯文安侯,出力不討好。


    可賀章還是帶著都察院上諫了。


    “賀章當年在奉天殿上彈劾胡老師父無德。”朱祁玉舊事重提,顯而易見,他對賀章的這個彈劾,非常的非常的不滿,大軍凱旋,你賀章給朕填什麽堵!


    皇帝的態度,表達的非常清楚,作為和賀章有舊怨的胡濙,作為諂臣胡濙,這個時候,該說什麽?


    胡濙頗為恭敬的說道:“賀章忠君體國,拳拳之心,公事在前,臣與其舊怨不值一提,臣懇請陛下息怒,三思而後行,賀章若是真的要為興文匽武搖旗呐喊,決計不是現在,此時,大軍在外,這個時候賀章提出來,顯然是讓所有人都投鼠忌器。”


    “是忠是奸,陛下三思阿。”


    胡濙說到後麵有些急了,人在滿心怒火下很容易衝動,他這才明白,今天陛下怎麽有這個閑情雅致跑到這上書房來聽課了,感情是靜靜心,把事情想明白想清楚。


    胡濙知道陛下英明,心裏早就是怒火滔天,還能波瀾不驚這麽久,才開口。


    大軍在外,天功在手,凱旋之時,賀章這個時候,提出論功過,那朝堂得出個過的結論,大軍要兵有兵,要糧有糧,要炮有炮,惹急了,大軍推出黑龍炮,問問朝堂的一幹大臣,到底是功是過!


    黑龍炮那可是十寸彈,放的可不是煙花,是鐵蒺梨。


    賀章又不是蠢貨,這個時候提出這件事,顯然不是為了興文匽武。


    “本是天功,還要論功過,朕不樂意,不過真的要論,論功,能有幾成把握?”朱祁玉不藏著掖著,直接問論功幾成把握,這本就是天功之事,何須論?


    胡濙長鬆了口氣說道:“十成,不用臣去論,姚夔去論就是,劉吉也行,十成十,陛下安心,賀總憲壓根就沒想論過。”


    “陛下,眼下朝堂清明,事實勝於雄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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