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輅的傷勢真的很重,差一點就死了的傷,好起來並不會很快,大軍正在整頓軍務,不日便將啟程繼續北伐,不會因為商輅的傷勢而逗留片刻。


    欣可敬趕到了應昌時,商輅的傷勢仍然無法自行活動,一應都需要人護持左右,但是比之之前一動就牽連傷口,已然好了許多,欣可敬可是在解刳院裏當值的首席醫倌,和陸子才並為院判,他手上解剖的人,比大多數人一輩子見過的死人都多,欣可敬看完了傷口,隻能說一句命大。


    “當年王複興和所差點就死了,王複當初的傷勢是多處中箭,但你這一處,就差點入了肺腑,那便是大羅金仙難救了。”欣可敬給商輅換完了藥,又是好一番叮囑。


    “不修邊幅,讓欣院判見笑了。”商輅的傷勢還不能見水,也沒洗漱,這邋邋遢遢的模樣,商輅很不習慣。


    欣可敬擺了擺手,在他眼裏,商輅隻是病人。


    商輅是清楚王複是大明夜不收的,具體而言,就是作為陛下的擁躉,作為皇黨,他有這個知情權,作為三公九卿的太常寺卿,這官位是極為清貴的,不過也就是清貴而已。


    “京師有什麽動作嗎?”商輅打聽起了京師的事兒,欣可敬自京師來,比他更知道京師裏的動靜,商輅最關心的就是前段時間的是和是戰的結果。


    欣可敬笑著說道:“胡少師在陛下的門前好一頓折騰,都那麽大年紀了,陛下罰也不能罰,隻能諒解了,陛下複了朝,這兵部還沒說話,都督府們的將軍們還沒開口,那些個翰林院的翰林、禦史們,群情激奮,要求陛下應以雷霆之怒,懲戒阿剌知院。”


    “陛下知道商學士心係此事,還專門寫了道敕給我,還叮囑,若是商學士身體不堪,便不要告訴商學士;若是商學士有心力,便告知。”


    商輅的手,不自覺的抽動了下,雖然麵色平靜,可是內心早已經是波瀾壯闊,商輅最是清楚,細微之處見性情,這一番舉動,讓商輅內心五味陳雜,孟子嚐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這句話其實不太符合君君臣臣的儒教禮法,即便是儒學士對這句也是忌諱莫深,可是陛下如此待臣工,臣工何以為報?


    “商學士。”昌平侯楊俊帶著朱見深來到了商輅的房間內,再次來看望商輅。


    商輅學富五車,這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並不是浪得虛名,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商輅的學問在實踐中,日益精進,朱見深這幾日時常過來看望,說是看望,更多的是請教。


    “見過沂王殿下,昌平侯。”商輅欠了欠身子,他實在是不便行禮。


    朱見深笑著說道:“明日大軍開拔,這夏盤營留下了兩千軍,等到大同府衛軍前來協防,商學士勿慮,應昌這裏不會有什麽事,昌平侯這幾日把周圍打掃的很是幹淨。”


    “這次絕對不會有人敢襲擾應昌了。”楊俊這些年沉穩了許多,他的語氣裏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商輅負傷完全是意料之外,作為大明唯一一個合法的三元及第,商輅在士人心中的地位極高,這次商輅的負傷,楊俊要承受很大的壓力,朝中的禦史們免不了要用這件事來攻訐他。


    商輅對這裏麵的事兒,門清兒。他其實很想跟那群禦史們說:戰場之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大明兒郎多有斬獲,也有犧牲,難道別人可以死,他就不可以死嗎?


    可惜他人在應昌,沒在京師。


    商輅對著楊俊頗為感慨的說道:“陛下發來了敕諭,惟願華夷一文軌,此為文皇帝之遺誌,亦我中原曆來夙願,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將軍辛苦了。”


    楊俊眉頭稍微皺了一下說道:“我就是有些想法,也不知道對不對,商學士幫忙參謀一二。這惟願華夷一文軌,華字在前,可是這夷字在後,這,這…我一個武夫,想說什麽卻說不清楚。”


    “華夷一文軌,對大明自然有益,對草原諸部亦有益,我就是這個意思。”


    楊俊是個讀書的武夫,他無法表達完整自己的想法,隻是籠統的表達了一番。


    商輅卻全然聽明白了楊俊所言,提筆忘字商輅作為讀書人那是常識,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商輅能理解。


    商輅看向了窗外,這裏一片破敗,他頗為感慨的說道:“這應昌依山傍水,易守難攻,在唐宋之時,一直是商賈來往要衝之地,這裏也是格外的繁華,但是自從胡元入了中原後,這地方就變成了給瓦剌人放牧的夏盤營,馬匪橫行,便日益破敗成了這般模樣。”


    “城牆被一次次攻破,馬匪一次次的劫掠,人們都搬離了這是非之地,再無人在此聚集,人氣漸漸衰弱,土地變得荒蕪,每年為了這片水草豐茂之地,草原諸部打的你死我活,韃靼勢大,則韃靼占據,瓦剌勢大,則瓦剌占據,每年這裏都要流很多的血,死很多的人,草木更加豐茂。”


    “無論是朝野內外,還是大明上下,都是站在了大明的角度去思量草原上的事兒,但是從沒有人站在草原人的立場上去思考,華夷一文軌,對草原彼此征伐的部族何嚐不是一件益事兒呢?”


    欣可敬咳嗽了一聲說道:“沂王、將軍,商學士是病人,要多休息,二位看過,便看過了。”


    這是他的病人,這都傷成這般模樣了,沂王和昌平侯還叨擾,連欣可敬都忍不住出言提醒,你們麵前的人,還躺著呢!


    商輅笑著說道:“無礙,無礙,將軍北上在即,再見麵不知何時,多說幾句也無妨,無妨。”


    商輅不是逞強,前幾日他可沒這個精力,他現在精力極好,閑談幾句罷了,他對著楊俊繼續說道:“自從洪武二十一年,捕魚兒海大明大獲全勝,北元朝廷變成了北元汗廷,這草原上便失去了秩序,而後北元汗廷變成了元裔,更是亂成了一鍋粥。”


    “這打了多少年了?今日親如兄弟,明日拔刀相向,戰爭、兵禍、朝不保夕,就是草原普通百姓的生活,結果便是眼下這般模樣,這草原上,連讀書的,識字的都少之又少,一千人裏能挑出一個來?怕是不能。”


    “說起來,蒙文我比姓孛兒隻斤的黃金家族,更了解。”


    “草原的紛爭中,沒有贏家,都是輸家。”


    商輅的話讓楊俊頻頻點頭,這草原沒了秩序,戰亂變成了常態,戰亂下的人是什麽模樣?楊俊看的太清楚了。


    陛下動兵向來以大明京營為主,主要是大明軍的地方軍衛的軍紀不如大明京營,大明京營依靠著大明皇帝的鼎力支持,可以做到對百姓秋毫不犯,可是大明的地方軍衛,遠不如京營。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賊來如梳,兵來如篦,草原上哪來的軍紀,都是劫掠和搶殺。


    商輅停頓了片刻說道:“之前鹽鐵會議時,陛下說夜不收探聽,這草原上,二十個孩子,隻有一個成丁,今日至草原,方知非虛。這裏沒有醫倌,都是巫醫,在受傷之後,全靠命硬,更有甚者,以活人祭祀,亦不在少數,落後而蠻荒之地。”


    “對他們而言,他們的生活本就是如此,其實他們本可以不這樣。”


    楊俊反而搖頭說道:“即便是在胡元治下,草原人從未停止過一刻的廝殺,而胡元朝廷默許彼此劫掠。”


    忽必烈建立的胡元朝廷和阿裏不哥爭汗,這造成了關內關外的撕裂,關內歸皇帝管,關外歸諸部台吉管,而皇帝對這些不聽話的草原諸多部族,不派兵定期梳理減丁那便是仁慈了,更別說調和各部族的矛盾,停止紛爭了,胡元的朝廷恨不得他們火並,全部同歸於盡。


    商輅說頗為認同的說道:“是的,胡元治下,他們生活亦是如此,但我說的他們本不該如此,並非說的在胡元治下。”


    “如果這草原上的每一個部族的台吉們,能為自己治下的百姓考慮,為了大局考慮,在官山議事台盡量的爭取不起刀兵;如果草原上的每一個部族的台吉們,能夠在貢市,把銀幣換成百姓所需,哪怕是把這些百姓急需之物販售給百姓;如果草原上的每一個部族的台吉們能不為了一條溪流、一片牧場,甚至為了隻言片語,而殺的血流成河;如果草原上的每一個部族的台吉們能把手中的銀幣換成鹽鐵,而不是武器埋在土裏。”


    “草原人的生活,便不必如此。”


    楊俊嘴角抽動了下說道:“如果這些台吉們真的能做到,咱們也別北伐了,能守得住燕山、陰山一線,就算是祖宗庇佑,真武大帝顯靈了。”


    商輅卻非常肯定的說道:“可是陛下做到了,內帑是陛下私帑,可陛下從不擅動內帑,而是給朝廷應急,皆為國用,我們習以為常,可這並不尋常。”


    “所以,陛下料敵從寬,擔憂大明軍敗北做充足準備,甚至把襄王從大寧衛調回了京師;所以朝野內外吵吵著見好就收,我卻從來不覺得大明軍會敗。”


    “瓦剌、韃靼、兀良哈加起來摞一塊,又憑什麽贏!他們配嗎?他們不配。”


    “草原上沒有一個台吉能夠做到,所以這條路走進了死胡同裏,華夷一文軌,華夷並提為一家,要做到這件事,大明和草原就都走上了應走的路。”


    說到激動的時候,商輅聲音大了許多,還想要坐起來,這必然牽扯到傷口,商輅這麵容一陣扭曲,再加上這不修邊幅的模樣,略顯猙獰。


    華夷一文軌,是應該走的路,這不是什麽新路,而是老路,而且是很老很老的路。


    早在秦漢之時,中原王朝和匈奴人打了幾百年,匈奴人分成了兩股,一股西進跑去霍霍西域諸番了,一股在‘漢匈合並條約’之後便融合了。這漢匈合並,也就是漢元帝與匈奴韓邪單於殺白馬為盟,盟約為漢與匈奴合為一家,世世母得相詐相攻。


    這一融合,到了後來劉淵建立後漢,還把劉禪認成了祖宗。


    大唐也走過這條路,黃巢起義的時候,大唐西域都護府仍然豎著唐旗,都說唐玄宗重用胡人釀成了安史之亂,可是安祿山和史思明,在大唐是唐人,而不是胡人。


    華夷一文軌,是一條行之有效的老路,大明也在這條路上走著,走著走著,突然殺出一個稽戾王來,便走不下去了。


    欣可敬終於忍不住,再次開口說道:“王爺、侯爺,二位讓商學士休息休息?再聊下去,商學士這傷勢複發,我可擔待不起。”


    商輅是欣可敬的患者,哪怕是麵對皇帝的時候,作為太醫的欣可敬也是有什麽說什麽,至於對方做不做,那欣可敬便管不了了。


    “好好好。”楊俊終於起身,走到門口的時候,才轉過頭來對著商輅說道:“好好養傷,等我回來,咱們再接著說這個事兒。”


    “將軍凱旋之時,再敘前話。”商輅趕忙回答了一聲。


    “商學士應當會好起來吧。”出了門朱見深還是有些擔憂的說道,楊俊今天過來,就是作為一個過來人,看看商輅的傷勢到底如何。


    在京師之戰中,彼時昌平侯楊洪,帶著庶長子楊俊從宣府馳援京師,楊俊作為先鋒,身中十七創重傷,也是一口氣吊著,在受傷這件事上,楊俊是很有發言權的。


    楊俊則滿是笑意的說道:“嗯,商學士說話已經有了幾分中氣,隻要不折騰,一定會好起來的,中氣就是命,若是一直沒有中氣,便不妙了。”


    “起初商輅入軍營,我是不樂意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這不是添亂嗎?但是陛下敕諭,莫敢不從,但到底是小看了他,能吃苦,做事有條不紊,井井有條,後勤一事,多仰其能,這一傷,倒是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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