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給了陳鎰極高的尊重,包括了給陳鎰流爵這等罕見的殊榮,若是徐有貞仍然以現在的模樣繼續為大明的百姓謀福祉,朱祁玉在徐有貞死後,大概也會給這樣的殊榮。


    給陳鎰蓋棺定論時候,給他足夠的尊重,就是朱祁玉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因為陳鎰對自己足夠的尊重,才能獲得這份尊重。


    國祚,就是朝代的壽元、是朝代的生命、是朝代的血條,那麽這個血條由什麽決定?


    其實就是組織度。


    組織度就是一個政權的生命,隨著組織度的下降,政權內部也會越發腐朽,具體表現為世風日下、禮樂崩壞,而組織度的下降,是必然的,那麽一個政權的成住壞空,便是每個政權必然的過程。


    那麽應該怎麽增加或者說補充組織度來延續國祚呢?生滅變化滅亡。


    賞罰分明是其一,朱祁玉的暴戾之名深入人心便是他的罰,無論是陳循還是王直、還是現在的陳鎰,死後的殊榮,都是賞。


    賞罰分明是維持組織度的必要條件,若是犯了錯,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三五個月官複原職,綱憲事要猶如廢紙,那組織度的流逝便不意外了。


    其二便是搶,搶能搶得贏,而且還不會被清算的肥肉,這個天下就那麽幾塊,一個是印度廣闊的棉田,一個倭國的銀礦,一個是慢八撒遍地的人力資源,一個便是印第安人的頭皮。


    當然在十九世紀末,還有一塊肥的流油而且不會被清算的肥肉,那便是韃清的賠款。


    開海就是在搶,用倭國的銀礦補大明流逝掉的那些組織度。


    朱祁玉拿起了另外一份奏疏放在了桌上說道:“五月寒流過暖流至,季風正好,錦衣衛指揮使唐興,將會帶領大明官船,再下西洋,預計一年為期至慢八撒,唐指揮將會帶領部分的船隊,繼續向西而去,而官船返回錫蘭,至舊港、峴港,返回廣州市舶司。”


    “這是自宣德九年後,大明第一次南下西洋,朕還是那句話,要反對,就在這裏反對,不要搞那些民變縱火燒船之事了,朕南巡至鬆江府,鬆江府造船廠那艘連名字都沒有的寶船就那麽燒了,朕以為可惜。”


    “假托民變之名,隻為散碎銀兩耽誤朝廷大計,朕決不輕饒!”


    朱祁玉記得海寧號和廬江號的強橫戰力,自然也記得那艘沒來及下海便被焚毀在船塢上的寶船。


    朱祁玉這是警告,玩這種下三濫的招數,作為皇帝的他,真的要發飆的!


    官船官貿的路線是鄭和下西洋第六次下西洋的路線,之所以選擇第六次的針路,是這次的航行最為成熟,而且資料最是豐富,無論是各種星圖,還是度過赤道無風帶的種種方法,都是寶貴的經驗。


    唐興的環球航行和官船官貿是同時進行的,在慢八撒,唐興會帶著三十艘船隻和官船官貿分道揚鑣,踏入完全未知的海域之內。


    官船官貿在廷議上已經是一個議爛的話題,和永樂年間的下西洋有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官船官貿,不再是大明朝廷或者說內帑獨斷專營,而是帶著大量的商舶隨行,官船官貿更多起一個錨定價格的作用,而隨行的戰座艦起一個護航的作用,大明官船的主要目的是對南洋和西洋諸國宣告:大明,回來了。


    這個議題早就議論的爛到不能爛的地步,但是朱祁玉仍然舊事重提,自然是發出了最後的警告,不要在這件事上生事,於少保不在京師,他發起飆來,沒人勸仁恕的。


    若說大明皇帝獨斷專行,胡濙第一個不樂意。


    就以這次官船官貿之事而言,陛下在廷議上和廷臣商議,又和國帑戶部溝通確定了官船官貿的分賬,最後還讓鬆江巡撫李賓言和天下商賈溝通有無,具體協商分配貨物、隨行商舶等等具體事物,前後曆經一年有餘,內外溝通次數極為頻繁,力求達到一個多數滿意的結果,這要說陛下獨斷專行,那還有不是獨斷專行的事兒?


    雖然不能說結果盡善盡美,但能做到多數滿意,陛下已經盡力了,在履行皇帝職責和發揮朝廷調節各階級矛盾職能上,陛下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兒。


    “陛下,朝鮮王首陽君上奏說希望可以隨行,就是讓朝鮮的商賈也出去見見世麵。”鴻臚寺卿馬歡麵色古怪的說道:“他們有四艘三桅大船,是從鬆江府造船廠買入的。”


    “倭國也有這方麵的想法,主要是細川勝元為主的倭國商賈,希望以山野袁公方的名義,請求朝廷恩賞,這次隨行的還有室町幕府的禦令今參局,所以,倭人並不缺節製。”


    “發財的事兒,倒是一件不拉下。”朱祁玉滿是疑惑的問道:“朝鮮能賣什麽?高麗姬嗎?高麗姬這種商品,隻有大明能消費的起,而且是遮奢豪戶,普通人家,哪裏能養得起這種貴物?”


    “難道首陽大君想要去婆羅洲兜售他的高麗姬?”


    首陽大君做了朝鮮國王之後的基本國策便是事大交鄰,任何事兒都沒有和鄰居交好重要,所以大明有所動作,朝鮮響應並不意外,隻是他們賣什麽?


    馬歡哭笑不得的說道:“那倒不是,陛下,這首陽君賣高麗姬,也隻賣大明,那些高麗姬也就肯伺候大明人,若是讓她們去倭國去琉球,去交趾、去暹羅,她們自己也是不樂意去的。”


    顯而易見,陛下對這方麵的貿易關注僅限於大明得利幾何,至於其他則是表現出了漠不關心的態度。


    高麗姬在南衙諸府可是和揚州瘦馬相提並論的豪奢物,這些高麗姬即便是在朝鮮也是千金難求,琴棋書畫這些培養起來,哪一個不是靡費钜萬?高麗姬走的是高端路線,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高麗姬,即便是送到倭國,這高麗姬也不樂意伺候的。


    “首陽君的理由是這樣的,大明乃是天朝上國,雖然不知道大明此舉所圖,但跟著做,準沒錯。”馬歡說出了首陽君上奏請命朝鮮商舶隨行的理由。


    雖然看不懂大明在做什麽,但是跟著大明一起做便是,若是等到有了好處再跟著做,那便晚了。


    “這首陽大君真的是有趣,準了。”朱祁玉準許了朝鮮王的請求,不過是四艘三桅大船,朝鮮願意跟著大明同行,朱祁玉也樂見其成。


    遼東都司都指揮範廣在遼東對建奴的鉗製,還需要朝鮮協力,自然沒必要交惡,畢竟大明要濟州島做市舶司的時候,首陽大君也沒有任何的猶豫。


    “細川勝元所請,容朕緩思。”朱祁玉眉頭緊鎖。


    此次唐興出任番都指揮南下西洋,是會帶著今參局一起前往,在文華殿廷議,今參局就不僅僅是唐興的親卷,還是倭國的禦令。


    今參局在倭國的威望極高,能在室町幕府三代將軍足利義教被刺殺後,室町幕府風雨飄搖之時,撐得住室町幕府的體麵,今參局的個人威望和能力,可見一斑。


    “朕其實不樂意倭人參與此事,可細川勝元以山野袁公方所請,便準了吧。”朱祁玉權衡再三,最終還是準了細川勝元所請。


    原因很簡單,就像是韃靼人在草原上的優勢一樣,倭人在海洋這方麵有自己的優勢。


    阿蘇特部、喀喇沁部台吉孛來和麻兒可兒敢在草原上對昌平侯楊俊出手,可是讓他們到了關內,他們麵對昌平侯和昌平侯帶領的京軍,那絕對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個。


    唐興是要進行環球航行的,一批生在水麵、長在水麵上的倭人,的確有益於大明的環球航行,況且細川勝元不是以倭國或者室町幕府三管領的身份請求,而是以山野袁公方的名義請求隨行,隨行的便不是倭人,而是山野袁公方治下武士隨行。


    朱祁玉對唐興的環球航行的目標是:不求成功,但求唐興等一眾能夠活著回來,培養經驗足夠豐富的舟師和水手,這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下下次,多去幾次,總能成事。


    廷議在爭吵之中結束,吵的內容不是海貿事兒,而是關於被燒死的九十舉人。


    禮部認為朝廷應該做一些補償,比如賜予這九十多個舉人同進士出身,生不能及第,這死了,給個名分也不為過。


    而都察院隻手遮天的賀章,並不同意禮部的說法,這九十多個舉人的死是和鄒幹的私怨,縱火殺人斬立決,朝廷已經給了足夠的公允,不應該再增補償了,這若是燒死就給同進士出身,恐怕會有人競相效彷。


    為了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同進士出身的名分,真的會有人競相效彷?


    答桉是肯定的,在當下的大明,讀書就是為了科舉,科舉就是為了及第,若是無法及第,還不如死了算了。


    禮部和都察院之間的矛盾,應該從賀章以無德彈劾胡濙起,這梁子根深蒂固,可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開的,吵了半天,最終朱祁玉還是拍了板,賜了這九十多名舉人同進士出身。


    沒有實質性的俸祿,更沒有官職,隻有一個同進士出身的名分,算是給九十多名舉人的家卷一個交待。


    就是想要模彷,除了把命搭上,也得先跟朝中正三品的侍郎有仇怨,而且這正三品的侍郎還得鋌而走險,想要模彷這個路數,難如登天。


    朱祁玉從頭到尾都沒變過,他願意給這些年輕的學子們,更多的一些寬容。


    次日的清晨,朱祁玉便收到了來自琉球諸府府衙的訃告,琉球巡撫陳鎰病逝,朱祁玉封陳鎰流爵的奏疏還沒有走到琉球,陳鎰便逝世了。


    朱祁玉聽聞訃告,輟朝三日以示哀悼。


    琉球諸府請求將陳鎰葬於雞籠島,這也是陳鎰最後的遺願,他希望看著雞籠島成為大明的四方之地,也不希望朝廷忘記這塊土地,雞籠島對大明的重要性,陳鎰一清二楚,臨到了,陳鎰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大明國事。


    但是朱祁玉要以皇帝的身份奪情,非但不同意陳鎰的遺願,還要求將陳鎰的遺體冰藏運回京師,埋在金山陵園,配享皇陵。


    胡濙聽聞之後,前往了泰安宮,和陛下論了很久,最終才算是確定了金山陵園設衣冠塚,陳鎰埋在雞籠島上這一折中的方案。


    “興安大璫留步,也多勸勸陛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必過分哀傷。”胡濙離開泰安宮的時候,對著興安叮囑著。


    對於陳鎰的病逝,陛下的悲痛表現的並不是非常明顯,但是胡濙還是看出了陛下的悲戚,從陛下一反常態的要奪情,不遵從陳鎰遺願要將陳鎰的遺體運回京師,胡濙能明白陛下內心深處的哀傷。


    陳鎰是從龍之臣,雖然也曾經喊出過讚之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可陳鎰最終沒有做,去了趟張秋後,陳鎰在朝陽門外並未計較苦作勞力砸到了他的轎攆那一刻起,陳鎰就堅定的站在了陛下的身邊。


    這一路走來,十餘年匆匆而過。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


    十多日後,在長江治水的巡河總督徐有貞驚聞陳鎰噩耗,悲傷至極,寫了悼文之後,便病了,這一病就是月餘方有好轉,徐有貞和陳鎰為同僚,更是莫逆之交,兩個人在張秋、在河套,都是能把自己背後交給對方抵背殺敵的戰友。


    徐有貞病好之後,已經是五月中旬,大明官船官貿的船隊已經集結在了鬆江府新港,等待朝廷敕諭後,便揚帆起航。


    “今歲的暖流比去歲晚了一天半的時間,自永樂元年之後,這北方便一日寒過一日,若不開海,大明何以為繼?國祚綿延得出去搶啊,不搶在門裏內耗,國祚都這樣被耗沒了。”仰望星空李賓言,對大明天象有異知之甚詳,他可是大明度數旁通的發起人,也是大明《景泰曆書》的編纂人之一。


    李賓言最喜歡待的地方便是觀星台,他想要去天邊看看,是從實力的角度出發,對於牽星過洋、乘風破浪而言,李賓言有著充足的信心,奈何鬆江府需要他,大明也需要他,這去天邊看看的夙願,就隻能交給唐興了。


    唐興搗鼓著李賓言的觀星儀,聽聞李賓言說話,笑著說道:“你這話,多少有點老天爺看不得燕府坐這天下的意思,什麽叫自永樂元年起,若是旁人聽到,高低也要扣你一頂讖緯之言的大帽子,讓你知道話不能亂說。”


    李賓言則是看著漫天的星辰,倒滿了杯中酒說道:“三皇子他外公啊,你可是皇親國戚,你這是要治我的罪嗎?戴罪之身,正好下西洋將功贖過。”


    李賓言還是想去,到底是他的夙願,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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