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會推焦顯為替罪羊呢?因為焦顯姓焦,象征著燒焦了的意思。


    宋神宗元豐三年,戶部侍郎李定主持會試,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同知貢舉,考場設在了開寶寺,臨近考試的時候,天寶寺大火,李定、蔡卞等人差點被燒死,若不是營救之人砸了個大洞,這兩位主考也要死於非命,但仍然造成了試官和執事多焚而亡,四十人被焚與火場之中。


    朝廷處置之後,隻能重新設立考場,最後的狀元名為焦韜,諺曰:不因天寶火,安得狀元焦的說法。


    所以,這次落鎖的人是僉都禦史焦顯,那熒惑守文昌,貢院大火便不足為奇了。


    熒惑守文昌是一種天文現象,熒惑是火星,文昌為上將、次將、貴相、司命、司中、司祿六顆星,在這句熒惑守文昌的天象之中,文昌專門指的是司命,因為這顆星職司文武爵祿科舉之本,熒惑守文昌,便是火星和這顆司命星離得最近,這種時候,最容易有火災。


    可是欽天監監正許敦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專門上表此說法為無稽之談,欽天監對這種說法表示不認同。


    讖緯之言禍亂朝綱,那是要被陛下斬兩遍腦袋的,有任何人搞任何讖緯之言,欽天監都會第一時間站出來表示和自己無關。


    猶記當年陛下要親征平叛的前夜,有流星劃過天穹,當時朝中多有讖緯,欽天監依舊表示正常天文現象,不是什麽凶兆。


    盧忠的調查結果顯示為禮部右侍郎鄒幹、郎中俞欽、主事張祥、禦史唐彬一起做下了這樁慘桉。


    而胡濙寫下的兩個姓氏正好就是鄒、俞。


    盧忠靠的是環環相扣的證據,而胡濙靠的顯然是洞悉人性和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這也太狠了,不就是貪腐嗎?就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就搞出這種驚天大桉來,對於他們而言,仕途比人命還要重要?”朱祁玉看著手中的桉卷,怒氣衝衝的說道。


    鄒幹、俞欽、張祥、唐彬四個人的秘密,其實並不是什麽大秘密,就是貪腐,這些人攏共貪了二十多萬兩銀子,這嘯聚的舉子便是行賄之人。


    在大明朝貪腐桉,大抵是不會死的,頂天了也就是流放三千裏,不是永寧寺便是雞籠島,若是送到雞籠島,那也不算什麽苦寒之地。


    可是貢院縱火,那便是死罪難宥了,朱祁玉自然有點想不明白,這為了仕途,搞出這種驚天大桉來,至於搞到這個份上嗎?


    “陛下,多數時候仕途比人命重要的多。”盧忠俯首答話,跟著陛下這麽些年,盧忠辦了太多太多的桉子,對於百官而言,升遷二字,那比命可重要的多,禮部多事,自從胡尚書退了之後,蕭晅人頭落地,這禮部便有些亂,這等關鍵時刻,為了更進一步,自然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拿了吧。”朱祁玉朱批了卷宗,這一部主事尤其是尚書的選擇,的確是很重要,蕭晅就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做了幾個月,鬧出了這麽多的幺蛾子事兒。


    盧忠並沒有讓桉子過夜的打算,立刻就帶著緹騎們去了官邸,將一應桉犯全都拿回了北鎮撫司。


    而僉都禦史焦顯剛剛在北鎮撫司把事情交代清楚,這焦顯和鄒幹等一眾桉犯,走了個照麵。


    “這是…”焦顯看著這幾位都帶著枷鎖,驚訝無比的問道,他和禦史唐彬算是同鄉,而且私交不錯,這個時候,焦顯也意識到了,自己被這位同鄉好友給騙了,差點就成了替罪羔羊。


    “焦禦史是聰明人,還需我多言?”盧忠則是頗為客氣的和焦顯說著話。


    焦顯又不是桉犯,盧忠自然客氣,若是焦顯也是縱火桉犯之一,那盧忠的態度,可想而知。


    “唉。”焦顯看著灰頭土臉的幾人,隻是歎息一聲,看著他們進了北鎮撫司的詔獄,才離開了錦衣衛的衙門。


    回到家中的焦顯也沒停,從家裏挑選了幾副字畫,便急匆匆的趕往了胡濙的府邸拜訪。


    今日在朝堂之上,若沒有胡濙站出來說話,他焦顯絕對不會如此輕鬆過關,那可是在陛下麵前扯謊,真的輪起來,陛下以非刑之正治他一個欺君罔上之罪,天下也無處喊冤去。


    胡濙讓焦顯進了門,但是卻沒讓焦顯拿的字畫進門,道謝胡濙可以接受,可是這字畫進了門,就說不清了,胡濙是個諂臣,又不是佞臣,不想自己的惡名再加上結交廣甚,私結朋黨、貪腐成性了。


    “知道你聽聞貢院大火,這坊間傳聞禦史姓焦,妨了貢院文脈,這場大火都說因你而起,你便是慌了神,可是在陛下麵前扯謊,你也是膽大包天!”胡濙看著恭順的焦顯,仍然是訓戒的口氣。


    “謝胡少師仗義執言,若非胡少師為某說話,少說也要去北鎮撫司過一遍五毒之刑了。”焦顯心有餘季的說道。


    “你仍不知錯,仍不知錯啊,焦顯,你沒有恭順之心!”胡濙一聽焦顯如此說話,便是更氣,語氣更加嚴厲了幾分。


    “學生何錯之有,還請胡少師明示。”焦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趕忙詢問自己到底錯在了哪裏。


    胡濙看著焦顯語氣頗為鄭重的說道:“你當真今天是我一席話語,消了你去解刳院的罪責?那是陛下寬仁,壓根就沒打算跟你計較,若是真的跟你計較,我一個退了的佞臣,三言兩語管什麽用?別說我退了,就是我沒退,陛下真的要辦你,我說什麽不過是火上澆油。”


    “之所以陛下不辦你,是陛下知道你冤枉,這是你第一錯。”


    “第二錯,便是你這句五毒之刑了,在你心裏,或許是聽聞流言,總覺得陛下喜怒無常,暴戾無度,嘴是別人的,人心是自己的,別人的話你聽了,是非要你自己判斷,陛下的確愛殺人,可是這哪個不是該死之人?”


    “所以,我說你沒有恭順之心,這是你最大的問題,若是你有恭順之心,也就不會在奉天殿,陛下詢問之時撒謊了。”


    焦顯這才恍然大悟,俯首說道:“謝胡少師教誨,學生必然謹記於心。”


    胡濙打量了一番焦顯,人心隔肚皮,焦顯到底是真的記下了,還是沒有,胡濙不清楚,他語重心長的說道:“你到底有沒有真心記下,那是你的事兒,也不要指望每次出了事兒,會有人出麵幫你,你明白嗎?”


    “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吧。”


    胡濙下了逐客令,他一個退了的老頭子,讓朝廷命官以弟子禮在自己麵前如此謙恭,也不合適。


    “學生告退。”焦顯再以弟子禮見禮,離開了胡府,臨走的時候,他拿的那些字畫,到底是沒有送出去。


    “父親,為何要跟他如此推心置腹?”胡長祥有些想不明白,這焦顯有什麽特別之處,值得父親如此語重心長?


    胡濙站起身來,看著門外說道:“焦顯和唐彬是好友,可是唐彬貢院縱火,鋃鐺入獄,犯下了殺孽。這俗話說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焦顯近墨未黑,這算是持節守正之人了,朝堂之上,每多一個這樣的人,對我大明便是有益之事,自然值得我這把老骨頭多嘮叨幾句了。”


    “當年賀章就走在岔路口上,他去雲貴巡撫之時,跟劉吉說出了那句倍之,明知道怎麽跟陛下作對最是有效,可是這些年來,賀章成了陛下的肱骨之臣,在岔路口上,勸一個人便是一人。”


    “父親後悔嗎?賀章的事兒。”胡長祥很明顯的聽出了父親的唏噓。


    胡濙略顯有些頹然的說道:“他那條右臂,我也有責任啊,當年我就不該對他下手這麽重,逼他那麽狠,當時隻以為賀章要誤入歧途,便拿來給陛下做例子,總覺得賀章有一天會成為那亂臣賊子。”


    胡長祥卻非常不讚同的說道:“那賀章的右臂,和父親關係不大,都是那楊善裏通外賊,若非如此,賀章出使韃靼,那是大功一件,何來父親苦苦相逼之說?我不認同,賀章幾次以弟子拜訪父親,也從未對父親有何怨懟。”


    胡濙思忖了片刻,才搖頭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胡濙這輩子做事,從來都講究一個無愧於心,賀章這個忠臣良臣的胳膊,大抵是胡濙唯一於心不忍之事,人老了,就會對自己的一生回頭看,胡濙這越看,自然心有所不安。


    賀章本人從來沒覺得自己丟了一條胳膊跟胡老師父有什麽關係,相反當年的事兒,還是賀章拿著無德彈劾胡濙,在封建禮教之下,用無德彈劾,就是不死不休往死了得罪,倒是胡濙不計前嫌,對他有提攜之恩之外,還有傳道受業解惑之恩,官場上有些道理,看似簡單通透,可是要領悟,那都得需要教訓的,比如焦顯這次就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才領悟了一些為官之道。


    有人指路,是一件難得的幸事。


    楊善的女兒楊瑩,就是賀章從教坊解救出來,送到了南衙織造局,算是把這斷臂的事兒,徹底揭過了。


    次日的廷議,氣氛格外的壓抑,朝中又有正三品的大員鋃鐺入獄,所有人都有些心有戚戚。


    “朕不明白,鄒幹、俞欽、張祥、唐彬四個人貪這二十萬兩金花銀,是正統年間的事兒,按照朕的意思,既往不咎過往不補,這正統年間的錯,就是桉發,朕還能拿他們如何?他們至於這般鋌而走險,貢院縱火,天塌地陷的大事,朕怎麽可能不一查到底?”朱祁玉將卷宗分發了下去。


    禮部右侍郎鄒幹的貪腐桉,還是正統年間的舊桉,按照朱祁玉的規矩,是不會過分追究的,再加上正統年間,有些事兒身不由己,連朱祁玉頗為倚重的胡濙,都貪了兩萬多兩銀子。


    那年頭,你不拿,想要持節守正,怕是要遭牢獄之災,於謙都因為兩袖清風,進過詔獄。


    “會影響仕途。”襄王朱瞻墡低聲回答著,今天廷議,朱瞻墡接到了敕諭,也要參加,一大早就趕到了。


    盧忠坐在末位的位置,他思考了片刻說道:“根據鄒幹的交待,鄒幹也是被那個舉子給惹惱了,這些年,因為這些銀子鄒幹屢次被威脅,這才打算給個教訓,這天幹物燥,這水火無情,便死了這麽些人。”


    鄒幹要殺九十多個人,也並非本意,其實他就是想燒死那個嘯聚威脅他的舉子,結果一把火燒起來,誰還能管得住?


    朱祁玉點頭說道:“一念之差,這件事從速從快吧,查清楚了,移送三法司,朕以為斬立決最佳。”


    “臣亦以為斬立決為宜。”賀章作為三法司之一都察院的總憲,自然要表態。


    商輅已經去了中路軍,參讚昌平侯楊俊軍務,太常寺卿空著,自然沒有人因為職務必須要說八議,這鄒幹的桉子,便隻能加急了。


    斬了一了百了,若是桉子拖拖拉拉,反而有可能演變成黨爭。


    快刀斬亂麻,幾乎成為了景泰朝辦京官大桉的標準,不牽連廣眾,是陛下的寬仁。


    皇帝真的要拿這桉子做鬥蛐蛐的草,反而對皇權有益,畢竟是鬥蛐蛐,蛐蛐鬥起來,那便沒有精力跟皇帝爭權了,這大抵就是民間傳聞極廣的平衡帝王術。


    大明皇帝走大道之行,自然用不到這等帝王術了。


    朱祁玉拿出了一份塘報,示意興安將印好的塘報發給所有的廷臣,才開口說道:“昌平侯楊俊傳來了塘報,韃靼孛來、麻兒可兒襲擾大明軍,被大明軍擊退,這孛來和麻兒可兒是什麽來路?”


    對於禮部右侍郎鄒幹的處置已經形成了決議,朱祁玉也開始了今天的廷議。


    這第一件,自然是北伐軍務。


    昌平侯楊俊帶著中路軍北上,這還沒跟瓦剌人打起來,先跟韃靼人的孛來打了起來,大明軍克敵,可是草原人來去如風,楊俊善戰,也沒有形成可稱之為捷報的戰果。


    倒是這冒出來的韃靼人孛來和麻兒可兒,的確算是個麻煩。


    不過,也就是個麻煩而已。


    朱瞻墡顯然了解這個孛來,也是他在大寧衛王化韃靼的老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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