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不丹在大明朝廷隻是略施小懲的時候,便打定了主意滑跪,這不是沙不丹這個人天生骨頭軟,隻是現實的情況,容不得他抵抗到底。


    一起作妖玩一玩待價而沽的把戲,問大明朝廷要些待遇,大家都能同意,可是要旗幟鮮明的反明,那王帳裏的這些台吉們,就不會同意了。


    這兀良哈部的台吉們,祖上要麽是大明高皇帝的狗,要麽是大明文皇帝的狗,你讓這麽一群還抱著仗著大明的恩封作威作福的台吉們,和沙不丹一起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反明,這本身就不現實。


    外無強援,內憂外患之下,沙不丹終於下定了決心,跪。


    既然要跪,自然要拿出些誠意來,沙不丹借著慰軍的名義,趕著三千隻羊,帶著幾十名扈從和羊倌兒,向著大寧衛而去。


    不是沙不丹小氣,而是這個黃青不接的時節裏,這是他能拿出最多的牲畜了。


    相比較家大業大財大氣粗,一次進獻就是四千匹良駒的韃靼,兀良哈部的貧窮是肉眼可見的,這還是襄王在大寧衛主持王化數年,兀良哈諸部休養生息,再往前數幾年,連這三千頭羊,那也拿不出來。


    沙不丹驅趕著羊群來到了大寧衛,等待了三日,才終於見到了於謙。


    這三天,沙不丹是茶不思飯不想,日日擔憂,但見到了正主,還是讓沙不丹那顆提到了嗓子眼上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沙不丹同知,真的好大的威風,聽說這前腳送走了阿剌知院的使者,後腳又款待了一番建奴的使者,挺忙的呀,這是打算跟瓦剌殘部、建州女真聯手一道,跟大明過過招?”於謙的語氣很平靜,可是這話去的方向,可是把沙不丹的心差點嚇出來。


    見建奴的使者,這件事極為機密,就連兀良哈部的台吉們都不清楚,這於少保遠在數百裏之外,居然知道,沙不丹如何不驚恐?


    這代表著在大明麵前,草原的部落,沒有任何的機密二字可言。


    “沒有,沒有,我怎麽敢呢,於少保說的哪裏話,我若是有那個熊心豹膽,還能自己來這大寧衛,這其中,想來是有些誤會,誤會,都是誤會。”沙不丹惶恐不安的說道。


    “沒有什麽,沒有反叛之心,還是沒有見建奴使者?”於謙冷冰冰的問道。


    沙不丹見湖弄不過去,隻好俯首說道:“沒有反叛之心。”


    “那就是見了建奴使者,這見了之後說了些什麽,我這裏有份塘報,沙不丹,你要不要看看?”於謙從桌上的塘報拿出了一份,交給了隨行的鐵林軍,讓鐵林軍轉交。


    沙不丹人都傻了,沒想到親自過來,這大明的於少保似乎仍然不解氣,要拿這件小事訓戒他,而且還沒有點到為止的意思,似乎是要追究到底。


    塘報裏的內容,確實是沙不丹和使者所言。


    這份塘報的情報來源是來自廣寧衛、遼東都司都指揮範廣。


    範廣在大明軍北伐之後,就開始策應行動,一直在旅順附近巡查,這隊從兀良哈部回來的建奴使者,被範廣抓了個正著。


    在沙不丹看來,這件事的確是小事,大家都是大明冊封的指揮使、指揮同知,同為大明的狗,有所溝通,不是很正常的事兒嗎?而且平日大家也有姻親,比如沙不丹的女兒就曾嫁給了脫脫不花這個元裔可汗。


    “這也沒說什麽,於少保何必動怒,何必動怒。”沙不丹看完了塘報,這裏麵的內容雖然有些地方有失顏麵,但沙不丹並沒有胡亂說話,裏麵的內容並沒有太多對沙不丹不利的地方。


    “這裏麵要是有什麽,沙不丹,你現在已經是階下囚了。”於謙收起了塘報,才繼續說道:“你作為諸部魁首,在這等風口浪尖的時候,見那建奴使者,可曾想過後果呢?”


    不是談什麽的問題,而是見建奴的使者就不應該,這是立場問題。


    在大明軍隊北伐之際,大明現在真的打過去,也不是師出無名,畢竟董山和李滿住自正統十四年中秋,大明土木大敗之後,就不斷的騷擾劫掠想要討一些便宜。


    “於少保教訓的是。”沙不丹趕忙俯首說道,願意教訓還是好的,就怕連教訓都不肯,那便是要出拳的時候了。


    “既然來了,咱們就談一談吧。”於謙暫時將這段揭過,沒有再往下追究,沙不丹能來大寧衛,這是兀良哈部的選擇,於謙逼迫太甚,反而不利於大明的北伐,非要把自己的敵人搞得多多的,不符合大明利益。


    拿出塘報,就是給沙不丹一個下馬威,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看的一清二楚。


    於謙擺出了條件說道:“在大明軍北伐之際,兀良哈諸部在半月內至夏盤營駐紮,待大明軍歸,再從夏盤營返回。”


    沙不丹駭然變色,連忙擺手說道:“這不妥吧,再等一個月才是前往夏盤營之時,那時那邊水草才會豐美,這會兒就去,怕是,怕是這一年,牧民都要餓肚子了,於少保,留情啊。”


    就像是春耕忙播種,不誤農時穀雨前,要在穀雨前春耕,否則這百姓一年都會白忙活一樣,這草原的放牧,不是關內的畜牧,是遊牧,這不在時令前往夏盤營,一年白幹不提,這草場的根兒要是被毀了,要數年才能恢複。


    沙不丹自然不太想答應。


    “你這會兒想起了你的子民死活,之前怎麽就那麽不知死活呢?”於謙聞言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才繼續說道:“今年兀良哈部的牲畜價格會增補銀錢,不會讓兀良哈部的牧民顆粒無收的。”


    這是在大明軍開拔之前,就做好的籌劃,為了北伐的順利推進,讓兀良哈部騰地方給大明軍折騰,自然要給一定的補償,在經過了計省、戶部海量精的驗算下,戶部早就擬定好了方案。


    當然兵部也早就擬定好了另外一個揍兀良哈諸部的方案,就看沙不丹肯不肯跪了。


    顯而易見,沙不丹跪了,自然是計省和戶部的預桉可以派上用場了。


    “如果你這都不同意,那便沒什麽辦法了。”於謙的語氣加重了幾分,曆來這談判,其實都是威逼利誘,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就像是沙不丹不同意,就連同兀良哈一起剿了的意思,這就是威逼。


    於謙這邊把一根不太大的胡蘿卜拿了出來,那邊拿出了超級大棒,就看沙不丹怎麽選擇了。


    沙不丹有的選嗎?他隻能無奈的說道:“既然朝廷已經有了安排,我自然遵從。”


    “那便好。”於謙站起身來,他真的很忙,既然話說完了,自然不會多留沙不丹。


    “沙不丹同知,你回去的路上,小心些,這大寧衛可是有不少的探子,連夜不收都抓不完的探子,在大寧衛還好,若是出了大寧衛,萬分小心。”於謙在沙不丹離開的時候,突然提醒了一下沙不丹,從出門之後,沙不丹就會非常的危險。


    離開大寧衛那邊更加危險了。


    沙不丹眉頭緊鎖,隨即明白了於謙的意思,非常恭敬的俯首說道:“謝於少保提醒。”


    無論是瓦剌人還是建州女真人,都想要了沙不丹的命,這樣一來,兀良哈部隻能堅定的站在反明的那一側,再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就像當初脫脫不花入明,在路上遭遇了襲殺一般,隻要沙不丹死,那大明和兀良哈的這個梁子,便是結死了。


    當年,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被塔塔爾人害死,這就是血仇,鐵木真的祖先俺巴孩被金熙宗將其釘死在木驢上,蒙古起勢,就和金人不死不休。


    草原的文化便是複仇,一旦沙不丹死,無論兀良哈諸部的台吉再怎麽不情不願,也得為沙不丹報仇,那敵人是大明,也隻能是大明了。


    沙不丹能安全回到兀良哈部嗎?


    沙不丹聽完提醒,壓根就不打算回去了,他打算就留在大寧衛,把消息傳回去便是。


    就兀良哈諸部台吉們那個吵架的勁兒,沙不丹聽了也是煩躁。


    他就是回去也做不了什麽,雖然明麵上他是共主,但是這個集體非常的鬆散,他說話管不上太多的事兒,消息傳回去,他的本部提前一個月向夏盤營而去便是,至於其他部族,就各安天命吧。


    沙不丹的這個決定,於謙聽聞後,也隻是哭笑不得,這人在被逼急了的時候,還是有幾分急智的。


    大明軍次日繼續開拔,離開大寧衛後,大明軍就會正式進入草原,戰爭一觸即發。


    第一戰,大明軍先鋒定遠伯、武清侯的侄子石彪,被吃了悶頭虧。


    阿剌知院拿出了祖傳的戰術,瘟病,直接讓斥候在水源裏扔了感染瘟病的屍體浸泡,先鋒軍五千人,直接病倒了數百人,於謙連夜趕往前軍大營,得虧是平日裏訓練得當,不喝生水,再加上準備的藥材充分,才沒釀成慘禍。


    “瓦剌人沒有一點武德,這等下三濫的招數,惡心!”


    “平日裏一個個都說醫術這是方技厭勝之術,這得虧了解刳院準備的良方和陛下準備的藥材啊。”石亨心有餘季的看著塘報,對著於謙說道。


    這瘟病的招數,著實無賴了些。


    “陛下就想到了,還提前做了準備。”於謙這忙活了整整兩日,知道軍中病卒再無高熱才算是休息了下來,為了安定軍心,於謙和石亨今天還親自前往了病卒的營帳,以示安全。


    石亨嘖嘖稱奇的說道:“這群娘子軍還真是有一手,陛下搗鼓這個講醫堂,還真的不是給泰安宮的妃子們找個活兒幹玩鬧的地方,嘖嘖。”


    軍隊裏有一批醫務隊,都是女子組成,東路軍大約有一千人之多,專門負責傷員,本來石亨對女子在軍中,是老大不願意,畢竟營妓很影響軍紀。


    即便是深受其益的京師總兵官石亨,依舊是對女子在軍營,尤其是征戰軍營裏非常不滿,他把醫務隊的女醫倌看做營妓。


    但奈何陛下親自派到軍中,石亨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但是這出塞第一戰,這些娘子軍就給石亨開了眼,有藥、有方子,沒人也決計不可能這麽快消除瘟病帶來的影響,這些娘子軍確實沒有耽誤行軍,反而是給大軍帶來了許多的益處,石亨的態度自然發生了變化。


    於謙麵色複雜的說道:“其實當初陛下安排醫務隊的時候,我也是持有反對意見,但總不能說冉寧妃做的事兒沒有用吧,畢竟陛下寵愛冉寧妃天下周知,哪個妃嬪能無詔出入講武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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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我也就抱著一旦耽誤軍務,就直接遣送回去,現在不用送回去了,留用吧。”


    冉思娘出入講武堂進出聚賢閣,多數都是以太醫院太醫的身份,偶爾會依仗自己受寵跟皇帝陛下玩一玩辦公室的趣味,但冉思娘很有數,並不幹政。


    “於少保當初也反對?”石亨大為驚奇的說道:“沒聽於少保說起過。”


    “武清侯不也沒說起過嗎?”於謙笑了笑說了一句。


    “哈哈哈!”石亨大笑了起來,於謙也跟著笑了起來。


    都是朝堂裏的老狐狸,有些話大家都默契的放在了肚子裏,就像這醫務隊,明明京營總兵官和總督都反對,但是大家礙於陛下寵愛冉寧妃,寧妃又操持講醫堂之事,隻能看看再說。


    “咱們都老了。”於謙在笑過之後,忽然開口說了一句。


    就這麽一句,把石亨直接弄的沉默了下來,滿臉的笑意消失,隨後感慨了一句說道:“是啊,我們都老了,有時候看著朱儀,真是羨慕。”


    “以火銃騎兵為例,弄的最好的是朱儀,軍中的老將,都覺得這騎兵帶火銃不是瞎胡鬧?可是朱儀每年都奪冠軍旗,這火銃騎兵,的確是厲害。”


    “不服老不行。”


    於謙想到了一事,反駁的說道:“不不不,你不老,誰不知道石亨大將軍這奔六十歲的人了,還整日裏玩鐵馬,多少年輕人看著鐵馬,都望而卻步,石將軍是與時俱進之輩。”


    “於老倌揶揄人真的是讓人說不出話來。”石亨無奈,嘴皮子功夫石亨不是對手。


    英格蘭的科幻作家道格拉斯曾經精準的總結過一句話,說的是:所有在我出生之前發明出來的東西都是理所當然的;所有在我十五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發明的東西注定是要改變世界的;所有在我三十五歲之後的發明都是反人類的。


    大明的一切都在用日新月異的速度改變著,就連於謙和石亨都覺得自己正在被時代的巨浪所淘汰,他們的觀念裏認為有些不合理的事兒,其實非常合理。


    “再怎麽樣,朱儀還是得恭敬的叫你一聲大都督,你點他幾句,他就得乖乖的去殿後去。”於謙麵色嚴肅的說道:“讓朱儀改任先鋒官,讓石彪去殿後吧。”


    石亨眉頭一皺,隨後慢慢舒展,麵色非常輕鬆的說道:“嗯,朱儀這孩子不錯,這武勳裏,算是頭籌了,讓他做先鋒,我替我侄兒謝謝於少保的保全之恩了。”


    石彪這一個悶虧,是敵人太狡猾,不是他太蠢笨,先鋒本來就是探路的,頭功是先鋒,頭虧也是先鋒。


    於謙和石亨之所以調任石彪為殿後,而不是繼續為先鋒,其實原因很簡單,石彪性格本就暴躁,受了這等不戰而損的屈辱,萬一中了圈套,不出事則罷了,一出事就是損兵折將的大事。


    所以石亨才說保全之恩。


    這話石亨還不能主動提及,像是遇到了極為難纏的對手,把自己侄子調走避禍一般。


    “石彪是一員猛將,衝鋒陷陣,刀架在脖子眉頭都不擰一下的狠角色,若是折在了陰溝裏,那便太可惜了。”於謙解釋了一番自己的動機。


    惜才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保石彪等於保石亨,石彪畢竟是石亨的侄子,石彪出了事,石亨難逃其咎。


    都是良將,損失一個都能讓陛下心疼的要命,說到底,於謙還是為了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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