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興知道自己因為皇命娶了這麽一個女人過門,非常的丟人嗎?


    當然知道。


    在倭國的時候,唐興完全可以選擇將今參局一刀結果,那便不會發生這些事,他更不會丟了臉麵。


    但那時候今參局不是敵人,相反一直在助益山野袁公方的種種活動,而脫離室町幕府更是走的幹脆利落,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留戀。


    唐興作不出這等事兒來,大丈夫行走於天地之間,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既然陛下要室町幕府失去最後一根頂梁柱,唐興下不了刀,那就隻能據為己有了。


    唐興有恭順之心,即便是知道丟了臉麵,但也知道陛下的皇命是為了大明的利益。


    唐興自密州市舶司建立就一直頻繁在海貿事上出工出力,他深知海外白銀入明,對大明有何等的意義,所以為了大明利益,他並不後悔。


    當然,今參局也沒有讓他特別不滿意的地方,這也是關鍵。


    襄王也有恭順之心,這個恭順之心的體現,絕非口頭上說說,而是真心實意。


    他和羅炳忠都是一樣的日子人,但是無論是監國位、貴州巡視、還是現在的王化韃靼,大明都需要一個能夠鎮得住場子的宗室鎮守,而襄王就是唯一的那個能拿得出手的宗室了。


    現如今的大明朝堂之上,以大明利益至上為核心原則的陛下身邊,聚集了同樣一批一樣原則的人,這就是當下大明朝堂的局勢。


    唐興、朱瞻墡的這份恭順之心,自然是對陛下的恭順,更是對大明的恭順。


    所以,胡濙老是說,那些個魑魅魍魎太過心急,既然烈日當空,那就躲起來,藏好了,等到太陽落山在興風作浪。


    景泰十一年二月,三年一次的春闈再次開始了,在鑼鼓喧天之中,考生們被搜了身之後,進了貢院。


    這次的春闈相比之前,大約是公平了一些,因為不用各種座師們四處兜售考綱,每個學子都看到了皇榜,陛下畫了考點,大家奔著這個使勁兒便是。


    明明是陛下在一力北伐,卻在科舉中,讓大家反戰,對北伐、動武提出自己的想法。


    這不是大明皇帝一改往日振武之風,而是為了更好的振武,每一條反對意見,最後都會在料敵從寬之下,轉化為更充分的準備。


    次日卯時,承天門上的大漢將軍們看到了皇帝的車駕,在陣陣鼓聲之中,打開了承天門,大駕玉輅入承天門,在奉天殿前停下,而後諸多宦官宮女舉起華蓋掩映。


    朱祁玉走下了車駕,走進了奉天殿內,而後四個宦官將寶座抬出,放在了月台之上。


    淨鞭三聲響,朝臣們如同排成隊的大雁一樣入朝,大明二月的第一次朝會正式開始。


    李賓言、陳宗卿、唐興等人仍在京師,這次朝會之後,就會出發,重回鬆江府。


    朱祁玉本來打算留三人到春闈揭榜之後,奈何鬆江府事多且雜,府尹巡撫皆在京師,鬆江府事就會擱置。


    而襄王殿下、崇王、稽王以及太子,也很罕見的出現在了朝堂之上。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眾臣工見禮。


    朱祁玉伸出手說道:“平身。”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興安一甩拂塵,陰陽頓挫的說道。


    “啟稟陛下,臣有本啟奏。”襄王出列,拿著笏板恭敬行禮。


    “講。”朱祁玉知道襄王要說什麽,宗室上朝,那都是宗人府報備過的。


    “臣督辦蕭晅桉已複皇命,一應桉犯移交刑部,卷宗移送大理寺,上賜永樂劍,今日事畢,特請陛下收回。”襄王並未佩劍上朝,永樂劍在入殿之前,已經交給了大漢將軍。


    襄王上朝,是來申請結桉的。


    陛下斬了蕭晅之後,從犯追繳已經兩月,現在是時候給這個桉子畫上一個句號了。


    除了蕭晅這個正二品大員斬首之外,那個在紅袖招被抓的錢溥,也是被蕭晅桉所牽連。


    戶部右侍郎蕭鎡鬆了口氣,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弟子錢溥桉發,並沒有牽扯到他的身上。


    蕭鎡也明白了當日陛下的告戒,這收弟子看似桃李滿天下,可是這朝堂之上,牽一發動全身,被連累是遲早的事。


    過去別人都收,大家都是門生故吏遍天下,你不收不合適。


    現在都不收,你要是再收,便是不合適了。


    “準。”朱祁玉朱批了朱瞻墡呈上來的奏疏,結束了長達近一年有餘的蕭晅大桉,這也為大明軍北伐奠定了後方穩健的基礎,不至於前方將士們賣命,後方賣將士們的命。


    一隻手抓著笏板的賀章出列,麵色嚴肅的說道:“陛下,臣彈劾戶部右侍郎蕭鎡!”


    “蕭鎡禦下無方結黨營私,孤負任使德行有虧,臣劾其結黨之罪。”


    蕭鎡打了個哆嗦,該來的終究要來了!


    陛下放過了他,可是這都察院的眼睛盯著他,怎麽可能輕易饒過他?


    都察院彈劾是有規矩的,大抵都禦史親自出麵彈劾,那就是至死方休,一劾到底,若是要試探陛下的聖意,就是個僉都禦史或者監察禦史出麵。


    比如當年李賓言彈劾駙馬都尉趙輝,就是試探。


    顯然,都察院並不打算放過蕭鎡。


    蕭鎡顫顫巍巍的出列,跪在地上,歎息的說道:“臣知罪。”


    他沒有狡辯,因為是事實,那錢溥還在牢裏關著,驚擾聖駕、在陛下麵前謊話連篇的欺君之罪,可以有商量的餘地,可是錢溥犯的是國法,鐵證如山。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沒有看跪在地上的蕭鎡,而是用半商量的口氣對著賀章說道:“左都禦史,朕倒是以為這戶部右侍郎蕭鎡和錢溥雖名為師徒,不過是過去陋習,戶部右侍郎蕭鎡素無差錯,辦事得體,又無貪腐,勤勉有加。”


    “陛下!”賀章大聲的說道:“現今貢院鎖門,天下士子們十年寒窗苦讀,隻為一朝天下知,若是如此結黨之風盛行於朝堂之上不加懲戒,豈非讓天下士子寒心?”


    朱祁玉的目光看向了禮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現在是姚夔,還有那躍躍欲試的劉吉。


    往常這種時候,胡濙都會站出來念叨幾句禮法豈是不便之物,該變通就變通,再引經據典,考究一番祖宗之法。


    劉吉看到了陛下,立刻站了出來對著賀章說道:“賀章,陛下寬嚴有度,自有聖意,京官任免,豈容你來置喙?”


    “我都察院就是幹這個的!你要是不樂意,你來做?”賀章嗤之以鼻,反唇相譏。


    朱祁玉一眼就看出來了,現在的劉吉還是太嫩了些,壓根就不是賀章的對手。


    賀章奇功牌在手,又在這奉天殿上,自然不怕劉吉的無恥。


    賀章到底是受了不少磨礪,更是到了塞外丟了右臂,賀章不是胡濙的對手,可不是說賀章就是個軟柿子。


    劉吉又要說話,朱祁玉揮了揮手,示意劉吉歸列。


    “賀總憲,朕給蕭鎡求個私情,寬宥這一次。”朱祁玉的語氣非常溫和的說道:“這反腐廳查了許久,蕭鎡並無貪腐,朕以為尚可一用,至於這結黨風氣,日後若是再有這師徒名分之類的亂事,都察院再劾,朕必不寬宥如何?”


    “寫到這《憲綱事類九十六條》之中,這以後彈劾也有法可依,不知道賀總憲以為如何?”


    過去沒有不許朝中官員被請為師父的規定,打今天起,有了。


    賀章似乎仍然有些不滿意,但終究是俯首說道:“陛下聖明。”


    “那便好,歸列歸列。”朱祁玉笑著說道:“愛卿這一手左手寫的字,越來越好,這台閣體,已經不輸當年了。”


    “陛下謬讚,臣惶恐。”賀章這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蕭鎡跪在地上,泣不成聲,他萬萬沒想到,陛下居然保了他。


    “蕭鎡,今日你也看到了,朕也是和賀總憲好說好商量,日後,可不要讓朕再為難了,好了,起身吧,朕素來知你德行,與那錢溥不同。”


    “起來吧。”朱祁玉的語氣也很溫和。


    蕭鎡三拜五叩行了大禮,大聲的喊道:“臣叩謝天恩。”


    於謙則是穩坐釣魚台,眼觀鼻鼻觀心,跟睡著了一樣,該裝湖塗的時候,就要裝湖塗,該配合陛下演戲的時候,不要視而不見。


    於謙心裏跟明鏡一樣,賀章這番彈劾,若是沒有跟陛下通過氣,他於謙這名字倒過來寫。


    這就是一出商量好的紅白臉的戲,賀章扮那個惡人,陛下做那個好人。


    君臣二人,不過是就這蕭鎡的事兒,把這遏製同師結黨明文寫到《憲綱》之中。


    能看明白這一點的除了於謙,還有這六部明公,大家都不說話,其實多少猜到了陛下暗度陳倉的意圖,等到朝臣們回過味兒來,已經成了既定事實。


    賀章握著笏板的手都出了汗,跟陛下大聲說話,即便是提前商量好的,那也需要很大的勇氣,陛下要是發火還好,陛下說話越溫和,他就越怕。


    幸好,事情辦妥了。


    日後這朝中再有同師之誼,那便可以請《綱憲》了。


    “俞尚書,這在朝官吏不得為士子師,可寫到《綱憲》之中?”朱祁玉又看向了俞士悅。


    俞士悅出列長揖說道:“並無不可,臣以為善。”


    俞士悅作為景泰年從未換過人的六部尚書,他這點眼力價還是有的,陛下要辦的從來不是蕭鎡。


    “諸位明公以為如何?”朱祁玉再看向了其他人問道。


    “陛下聖明。”於謙睜開了眼,帶頭俯首說道。


    “陛下聖明。”眾臣跟著喊的時候,終於回過味兒來。


    但是這個時候再反對,那得罪的就是都察院、陛下還有那個帶頭喊聖明的於謙了。


    “陛下,臣仍有請,臣請宗室,凡無子者,方許請繼室,生子至八歲方許請名,女至十五歲者方許請封,著為定例。”朱瞻墡一直沒有歸列,一直等陛下自導自演的這出戲演完整之後,平靜的說出了自己的訴求。


    這條看似簡單的定例,卻是不折不扣的削藩。


    襄王的意思是宗室之內,無子者方可準許請繼室,也就是說大明律中,關於四十歲無子方可納妾的法律條文,將從民間普遍適用於大明宗室。


    在此之前,諸多王府妻妾成群,豢養伶人成千上萬,就連襄王在襄王府的時候,也養了不少的伶人。


    大明律對宗室、勳貴、官吏們有約束效果,比如大明朝禁奴,這些宗室、勳貴、官吏們隻能以家人名義,弄一些仆從。


    這一繞,看似兜了個圈子避開了律法,但是也同樣家卷承繼,又有更多的圈子要繞,這繞來繞去,一不下心就把自己個繞進去的不在少數。


    繼室子八歲才能請名,女到了成丁才能請封。


    這都是降襲製的延伸。


    襄王忙於公務,他養不了伶人,自然別的宗室也養不得!


    當然襄王這個想法,也是和朱祁玉溝通過的,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限製妾室、繼室、子嗣的數量,來限製宗室的數量。


    這大明一窩窩的豬,太能生了,生太多,大明都要被吃窮了,以前宗室就藩吃的是地方,現在吃的是朝廷。


    朝廷叫苦連天,內帑更是鐵公雞一毛不拔,降襲製都搞出來了,限製宗室企納妾,也是錦上添花了。


    若是這宗室違命納妾,這妾身子便沒有身份,更沒有宗碟,那朝廷自然不會供養。


    這就等同於說,日後這王府裏,那些數量龐大的妾生子,想要再要名分,便是妄想了。


    戶部尚書沉翼額頭青筋抖了兩抖,他這個沉不漏都沒敢這麽提議,這叔侄倆兒,合計出這麽個陰損的招數來,實在是讓沉翼汗顏。


    論節儉,還得看陛下。


    沉翼為沐陽伯金廉左貳的時候,金廉就老師念叨著,大明有兩個戶部尚書,一個在戶部,一個在寶座之上。


    陰損嗎?其實也不算陰損。


    當宗室齊聚京師時候,大明從上到下才清楚的、具體的看到了繁衍生息的宗室龐大的數量。


    子生孫,孫又生子,無窮盡也,那是不折不扣的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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