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用時政作為考題進行殿試和會試,並不是朱祁玉離經叛道,而是一種慣例,這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崇禎七年時,崇禎皇帝的殿試九問。


    崇禎的這九個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問到了大明的根本問題上,應答者的分析,個個鞭辟入裏頭頭是道,每一個考生都回答到了點子上,可是,十年後,大明還是亡了。


    當年以一篇兩千雄文奏對而聞名天下的狀元郎劉理順,字字珠璣,可是這些士子們懷揣著再振大明的雄心壯誌,在入了朝之後,是什麽表現呢?


    碌碌無為,寂寂無名。


    大明有什麽現象,這些現象背後代表著什麽樣的問題,這些問題背後有著怎麽樣複雜的成因,應當如何解決,在這一篇篇的社論之中,都寫的清清楚楚。


    連這些未入仕林的學子們,都對這些問題清清楚楚,朝堂的明公不知道該怎麽解決嗎?


    可是朝堂的明公總是求著兩全,求著求這,天下就沒了。


    比如崇禎問:且流寇久蔓,錢糧闕額,言者不體國計,每欲蠲減。民為邦本,朝廷豈不知之,豈不恤之?


    但欲恤民,又欲贍軍,何道可能兩濟?


    這問的是第一代闖王高迎祥在陝西的根基深厚,大明多次進剿,這剛剿滅,官軍剛走,這起義軍就如同春風吹又生一樣冒了出來?還不是無地流民遍地都是,隻要稍微鼓噪便可生事。


    朝臣們的意見是民為邦本減免稅負,可是這體恤百姓,又要贍軍,怎麽兩全呢?


    兩全?


    這天底下的事兒,怎麽會有兩全之法?


    商輅得知陛下要在邸報上給天下考生劃重點,就急匆匆的趕到了文淵閣,他不是來求陛下收回成命的,他還沒有那麽大的臉麵,他更不是來求兩全的,陛下對科舉改製要全,天下儒生也要全,這是求不到的。


    他隻是來求個體麵,比如他說到的折中之法。


    “陛下,臣以為可在這正卷之外,添加一個附卷,以考校士林經義之道。”商輅試探性的說道。


    朱祁玉也沒有揣著,有梯子他真的下,點頭說道:“愛卿所言周全,依愛卿所言便是。”


    商輅完全沒料到陛下這麽好說話,愣了愣神才俯首說道:“臣替天下士子謝陛下隆恩。”


    朱祁玉下這個坡,則是考慮到了這些考生,他們讀了一輩子書,都讀的四書五經,結果臨到考了,卻不考了,這是何等道理?


    這十數年之功,成了一場空?


    這一卷附卷,無論是經義是附卷,還是道德經為附卷,朱祁玉的目的都達到了,他在把水攪渾。


    張口閉口法三代之上,堯舜禹湯、孔孟之道的酸腐儒學士,入了朝也隻能在翰林院做造夢師,下不了地方安土牧民。


    首先得把科舉這攤水攪渾了,才能把根深蒂固的學閥給攪渾了,才能讓朝堂清淨幾分。


    朱祁玉有寬仁,但是隻能寬這麽一點點了。


    “商學士,左右今日無事,跟著朕一起去見見仙女去。”朱祁玉站起身來,打算帶著商輅見見世麵。


    “仙女?”商輅有些懵圈,但陛下喜歡瞧熱鬧,商輅還是知道,而且陛下每次瞧完了熱鬧,戶部尚書沉翼做夢都能笑醒。


    比如之前朱祁玉瞧了出熱鬧,就把朝陽的縣堂給砸了,砸了之後建了個新縣堂,這新縣堂富麗堂皇,哪哪都好,唯獨建在了低窪處。


    隻是這次的熱鬧,實在是有些讓商輅摸不清楚頭腦,看仙女?


    朱祁玉自己穿的曳撒,屬於常服,他讓商輅換了一身常服,而後半個時辰後,朱祁玉從講武堂出,帶著興安和盧忠便出門去了。


    要說這小張屠戶一眼就能把朱祁玉給認出了,大明京師的百姓們,守著皇城根兒,能認不出朱祁玉來?


    可是這些百姓即便是認出來,也不太敢肯定自己見到的都是皇帝,大抵會覺得有些像,也不會放在心上。


    朱祁玉出門之後,帶著商輅左拐右拐,來到了一處前後左右正中五座五層樓閣之間,與那魏國公徐承宗的煙雲樓不遑多讓。


    這樓宇高五層,層層屋簷遮掩,頗為氣派,同樣這裏也是大明京師最大的青樓。


    商輅看著那紅袖招的偌大招牌,已經徹底無語了,當了一輩子君子的商路,什麽時候逛過青樓?但是他今天還必須得逛,而且是奉皇命逛青樓。


    “商學士,可知這紅袖招的由來?”朱祁玉拿出了一把扇子那麽一甩,便更像是風流倜儻的貴公子了。


    這天明節剛過,大明京師晚上還上著凍,朱祁玉這扇子,完全就是為了耍帥,這也是京師貴公子們的一個風氣,無論何時都要帶著一把扇子,若是這把扇子的扇麵,是哪個青樓女子嘔心瀝血秀成,那人人見了,都要讚一聲風流。


    朱祁玉這把扇子是林繡從內帑裏挑選的一把,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抄家抄來的,扇麵上花團錦簇。


    商輅看陛下考校,趕忙俯首說道:“臣自然知曉,乃是韋莊的《菩薩蠻》曰: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如此熟稔,看來商學士常來。”朱祁玉打趣的說道。


    商輅直接在陣陣西北寒風中流汗了,他趕忙否認道:“臣隻是書讀的多,記得牢而已。”


    商輅這種老學究,其實和陳循很像很像,都是那種刻板的保守君子人格,他們是不喜歡來這種煙花柳巷之地。


    是這首詞有名,而不是這青樓有名。


    “走,進去瞧瞧。”朱祁玉信步向前,商輅卻是躊躇片刻,無奈走進了這紅袖招裏。


    要讓商學士進青樓,需要做不少的心理建設,是在違背自己的原則,還是違背陛下旨意的選擇下,商輅最終違背了自己的原則,走進了這花花世界之中。


    這一進門撲鼻而來的就是濃鬱的胭脂水粉的味道,並非傳聞中狐狸窩一樣的騷腥臭,而是一種帶著甜味的清香,商輅硬生生的打了一個噴嚏,這味道雖然相比較小地方,已經算是清雅了,但是對於商輅而言,還是過於刺鼻了一些。


    “六位貴人!”門前的龜公一見來人,定睛一看,隻覺得貴不可言,立刻精神抖擻起來,扯著嗓子大聲的吆喝了一聲。


    這龜公立刻湊了上來,滿臉堆笑的說道:“請幾位爺留下一個字號,日後小的再見,不至於眼拙抽不出幾位貴人來自何處。”


    朱祁玉從袖子裏甩出了一個腰牌遞了過去說道:“即墨黃氏,可有耳聞?”


    這龜公一聽,這眼中更亮,態度愈加恭敬的說道:“曉得曉得,京永文德大,本立正道昌,詩書承聖澤,孝友振綱常,即墨黃氏,小的自然曉得。”


    這段切口,朱祁玉都不曉得,可是這小廝如此熟稔,看來這山東富商黃氏,江湖地位還是極高的。


    內帑在挑選腰牌的時候,隻嫌這門第低了,就是這即墨黃氏,那也是千挑萬選。


    這即墨黃氏在這山東的農莊法改製之中,可是帶頭響應了陛下的敕諭,將自己名下莊田池塘一應納入農莊。


    那這即墨黃氏把自己的莊田池塘都納入了農莊,他們黃氏那麽多人,吃什麽喝什麽?是不是直接樹倒猢猻散了呢?


    並沒有,反而是愈加興盛了。


    因為即墨黃氏拿到了禦賜的船證,在海貿事上,不用每年到鬆江府和旁人打的頭破血流,爭那一點點的名額,不僅沒虧,還賺了很多,這才闖下了這山東第一豪商的名號。


    這即墨黃氏闖下了這麽大的名頭,並沒有愈加豪橫,反而是愈加恭順,能看清楚大勢所趨,即墨黃氏的家主,一點都不蠢笨,他們這種在朝廷掛了名的遮奢戶,反而做事必須遮掩,否則那就是拿自己全家性命在考驗陛下寬仁的限度。


    所以這即墨黃氏在江湖上不僅豪,而且善,故此名聲極大。


    “開景秀閣,貴人這邊請。”這龜公眼睛狠毒,看了看著腰牌再看看掛的玉佩,立刻大聲說道。


    這玉佩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價值不菲,可是這貴公子對著玉佩不聞不問,磕了碰了連看都不看一下,這不是貴人是什麽?


    在貴人眼裏,金銀,阿堵物也。


    而伺候貴公子的人白麵淨須,一看就是閹人,這隻有貴人家中才能蓄的起這等閹奴。


    朱祁玉不再言語徑直上樓,而後興安滿是笑容的說道:“咱聽說今天這邊有請師宴,從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什麽世麵,想去看看,不知道能否安排?”


    “好說好說。”龜公的臉笑的跟菊花一樣,伸手接過了銀錠,顛了顛,大約有一兩,他的笑容便更加真心實意了起來。


    一兩銀子,已經是很多很多的錢了。


    這進京趕考的士子們,大抵都要在京城請個座師,若是能請教出些科舉的門道,那便心滿意足了,若是能得到三兩句提點,那就會感恩戴德,若是能得到一二照拂,那便銜草結環以報大恩大德。


    這就是朱祁玉說的,這進京的學子們,四處求告。


    這一個個的座師門下,就成為了繼同榜、同鄉之外第三種結黨,同師,隻要有這個名分,那就是同盟。


    比如在天啟年間打出了廣寧慘敗的王化貞,因為是當朝明公、天下東林黨魁的葉向高而幸免於難,鎮守山海關的熊廷弼卻被斬首示眾傳首九邊。


    朱祁玉今天要瞧的熱鬧,就是這請師宴。


    這孔夫子收學生還要每人十條臘肉的束脩,更何況這些入京求告的學子呢?


    每次科舉的時候,都是青樓的狂歡,因為四處都是擺酒拉席之人。


    朱祁玉坐定,興安已經點好了席麵等物,陛下不食宮外水食,點的這些東西,自然隻是擺擺樣子。


    這剛坐定,一陣悠揚的琴聲便傳到了耳邊,若是黃鸝清唱,這翠綠的屏風之後,有一道倩影若隱若現,很快急促的琵琶聲響起,若是翠鳥扇翅那般輕盈。


    這琴聲悠揚琵琶輕盈,絲竹盈耳之時,兩隊仙女便從這翠綠屏風的兩側飛了出來,大紅的袖子在空中有力的甩動著,抽打出了幾分英姿颯爽,腰肢在這袖子舞動之間,若隱若現。


    隨著音樂的律動舞蹈的仙女們,在音樂戛然而止的時候,用一隻手攆著自己的大紅袖,半遮著俏顏,用一雙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貴人,眼神裏帶著欲拒還迎的羞澀。


    朱祁玉左手輕擊右掌,對這開場舞表達了自己的肯定,他對著商輅說道:“咱之前還以為這仙女都住在天上,現在在知道,原來在這雅閣內。”


    民間對妓女有仙女的雅稱,在唐朝時候就已經廣泛流傳,比如李商隱就在《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中,把妓女稱為神女。


    “承蒙黃爺誇讚,讓黃爺挑選一二?”小廝看主客笑容滿麵,趕忙上前推銷起來,隻是這小廝並不是對著朱祁玉說話,而是和興安分說。


    小廝自己就是下人,詢問名號自然要與主客對答,詢問了名號,小廝便隻跟仆從說話了。


    尊卑有別。


    興安和朱祁玉耳語了幾聲,興安才一臉失望的說道:“隨便留下幾個陪酒便是。”


    興安這花鳥使,自問已經足夠用心了,可是陛下不放話,他做再多也是徒勞。


    自從冉思娘和陳婉娘入宮之後,這些年也就皇後千歲送到陛下身邊一個高婕妤,這後宮就沒添過什麽人,這可是愁壞了興安。


    興安是朱祁玉身邊人,對陛下的喜好一清二楚,陛下對枕邊人唯一的要求就是省心,可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要求,卻把在無數人眼中無所不能的興安給難壞了。


    “景泰五年有學子登科名曰李燧,乃是四川鎮雄府人士,不知道商師父可還記得。”朱祁玉麵色嚴肅的對著商輅說道。


    商輅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俯首說道:“記得,此人登科未曾看榜,便轉頭去了登聞鼓院敲響了五十多年未曾響過的登聞鼓,進而牽扯出了嚴辦數年的四川戥頭大桉,還有黃龍和韋保民變。”


    要不說商輅是三元及第,他這記性真的不錯,朱祁玉已經記不得當初四川鎮雄府民變領頭二人的名字,商輅依舊記得。


    朱祁玉看商輅還記得這號人,便略微感慨的說道:“當時咱見到李燧的時候,胡師父說他是破產走了五千裏路,餓的麵黃肌瘦,餓的瘦骨嶙峋,餓的就剩下了脊梁骨,不肯彎下去!”


    “可是這等寒門弟子,有誌報國,無財請師,哪裏能辦的起這等請師宴?”


    李燧和景泰二年的狀元郎柯潛,都是簡在帝心的人物,一個在陝西行都司吃了這麽些年沙子任勞任怨,一個在溫柔鄉裏仍然是當年模樣的李燧。


    當年那個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燧,仍然是那個脊梁骨太硬彎不下去的李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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