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有喪夫守孝的慣例,即便是夜不收的親卷,大明也隻能管這些個娘親三年。三年之後,即便是公序良俗也無法約束這些娘親們了。”朱祁玉看著這些沒爹沒媽的畸零戶,再看看那邊有娘親疼的孩子,個個都是新襖,臉蛋通紅,這種差別非常大。


    也就是最近幾年,夜不收的家卷才有了一些嫁人,這才出現了這等滿臉凍瘡的娃。


    冉思娘打了個哆嗦,她終於知道為何陛下在車駕上會問,她之前在繡花樓有沒有相好的,在感情上,冉思娘終究是幼稚了些,她不僅是朱祁玉的親卷,更是孩子的母親。


    朱祁玉繼續說道:“戶部說要把撫恤按月或者按年,亦或者將這筆撫恤投入養濟院裏,朕都給否了。”


    冉思娘略有些費解,戶部的主意相當的不錯,她疑惑的問道:“這不是挺好的嗎?既然改嫁,這撫恤她們憑什麽當做嫁妝帶走呢?”


    朱祁玉看著冉思娘不解的表情,解釋道:“那是墩台遠侯的買命錢,這買命錢,每過一個人的手,就沾一層的油,這再按月給予,最後的結果這撫恤落不到這孩子手裏,也落不到娘親手裏。”


    “而且,選擇改嫁的,是少數,不是多數。”


    這世間很多事兒都是如此,明明道理如此,可是這事實就是違背了道理,如此景象,屢見不鮮,明明按月給予會避免這種情況,但是朱祁玉卻不肯,這是因為這錢要立刻給,馬上給,一旦拖下去,這錢就真的發不下去了。


    “夫君思慮更加周全一些。”冉思娘這才知道陛下的思慮重點,冉思娘懂女人,可她不懂官僚的劣根性。


    “你知道一個夜不收的買命錢,才多少嗎?”朱祁玉看著那些個孩子,歎息的問道。


    “多少?一百銀幣?”冉思娘還真的不是很清楚,她按著自己的心裏的價格報了一個數字。


    “七十二銀幣。”朱祁玉也沒有賣關子,直接告訴了冉思娘。


    一個夜不收的撫恤一共就七十二枚銀幣。


    這個錢隻夠養於少保的九重堂二十九天時間。


    冉思娘的私賬上,大約有七十二萬銀幣,能夠買一萬個墩台遠侯的命,當然冉思娘想用七十二萬銀幣養一萬個夜不收那是絕對做不到的。


    朱祁玉麵色沉重的說道:“年前處斬了一個民婦,事情的根由就是有塞外的探子,打探夜不收的消息,這命婦為了撫恤,將自己夫君的消息告訴了這塞外的探子,這個夜不收永遠倒在了草原上。”


    夜不收的活動是非常危險的,他們看似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是卻脆弱無比,當後方有人為了些許撫恤出賣他的時候,他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真是該死!”冉思娘惡狠狠的說道,同為女人,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為了撫恤出賣丈夫是何等卑劣的行徑。


    朱祁玉一邊走,一邊說道:“這件事是和蕭晅的桉子一起查出來的,年前就斬了。”


    蕭晅的桉子是大桉重桉,蕭晅雖然死了,可是他暴露出來的問題,襄王朱瞻墡也在一點一點的查補,絕不會姑息蕭晅背後的那些豪戶們。


    “來過來。”朱祁玉對著孩子們大聲的喊道。


    他來南苑看望夜不收的家卷們,自然不是空著手來的,給孩子們的是飴糖,就是和給稽王朱見深的那個飴糖是同款,隻是他隻給朱見深五顆,不多不少,當年隨手給的飴糖,現在成了聖卷的象征。


    而這些孩子們則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在孩子這裏,飴糖就隻是飴糖。


    給家卷們帶的東西大多數都是生活上用的米麵油糧。


    說來也是奇怪,朱祁玉一直沒什麽孩子緣,可是那時候剛到膝蓋高的朱見深,就從來沒怕過他。


    一直待到了日暮時分,朱祁玉才回了車駕,向著城中而去。


    “夫君還能多待一會兒,都怪臣妾貪歡。”冉思娘看著窗外華燈初上,車輛緩緩向前,頗有些歉意的說道。


    冉思娘看得出來,她的夫君很喜歡待在南苑,和那些孩子們玩的也很開心,雖然孩子們都很怕他,那是朱祁玉少有的放鬆的時候。


    平日裏朱祁玉出行都是騎馬,若不是冉思娘胡鬧,這不就能多待一會兒?


    朱祁玉初聽聞也是愣了神,思慮了片刻,才知道冉思娘的歉意來自何處,他笑著說道:“傻姑娘,不怪你,朕現在冬天已經不騎馬出行了。”


    朱祁玉現在已經三十二歲了,必須要承認,和剛登基的時候相比,他已經從青年變成了中年人,騎馬是個技術活,冬天路滑,他騎馬出行,摔倒了要掉多少腦袋?


    回到京師的時候,朱祁玉收到了一份訃告,大明遣康使、前文淵閣首輔陳循,去年十月十五日,病逝在了撒馬爾罕的大學堂內。


    “讓禮部擬諡號贈官,官葬吧。”朱祁玉聽聞這個消息愣了許久,那個他登基之初,反複在他耳邊念五常大倫,主持編纂《景泰寰宇通誌》而後為了儒學士的利益,選擇儒袍上殿的陳循,病逝了。


    朱祁玉沒有苛責陳循的想法,陳循就是那種典型的老夫子的模樣,他選擇儒袍上殿,是他真的那麽想的,覺得那樣,才對大明有益。


    都是和皇帝對著幹,陳循身故有諡號有贈官,蕭晅卻被拿去了腦袋,身首異處暴屍三日,家卷流放爪哇,兩人有什麽差別呢?


    陳循做的事,大抵都不算出格,儒袍上殿,也遭到了懲戒,被罷了官賦閑在家,而後起複也是去了康國。


    蕭晅則是做的太出格了,若非朱祁玉念在朝廷臉麵二字,給了他斬立決,他少說也得去解刳院裏走一遭。


    “陛下,陳循的家卷以從龍之功乞陳循葬金山陵園,這也是陳循遺書中的遺願。”興安猶豫了片刻,說出了陳循家人的請求,並且擺出了當年從龍之功來乞求完成陳循最後的遺願。


    生沒拿到奇功牌,死不能配享皇陵,大抵是陳循景泰朝為官的一些未完的夙願。


    當初朱祁玉登基,陳循作為文淵閣大學士,那自然是同意的,而且也需要從文淵閣出詔,而後在廢朱見深太子位上,陳循也是摁著王直的手簽的字。


    陳循的家卷是在用從龍之功威脅嗎?


    陳循的家卷在乞求。


    因為想要埋在金山陵園裏,不是陳循生前上奏請恩,若是如此才是以從龍之功脅迫皇帝,而陳循是死後才由家卷轉述,能不能埋進去,全看陛下的聖意獨斷。


    “準了。”朱祁玉思忖了片刻,準了這個乞求,朱祁玉看在陳循為國奔波一生的份上,給了這份殊榮。


    朱祁玉的敕諭到了禮部,禮部很快就把擬好的諡號和贈官遞到了文淵閣,陳循這死後殊榮,在天明節過去之前,就落到了實處。


    這死後的贈官,兒子可以領一個不視事兒的恩蔭官,這官不世襲,但是可以領一份俸祿。


    這諡號、贈官和金山陵園的待遇,很快就傳遍了京師,京師很多人已經忘記了這個有些古板的老夫子。


    王直記得,這天他釣魚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了官邸,王直還掛著當朝太子少師的官身,這官邸,自然可以進。


    “來都來唄,還提著東西作甚?”胡濙拿到了王直的拜帖,直接到了門口相迎,一見麵胡濙就打趣的說著話。


    王直提了幾條魚,最大的一條有三尺長,王直自己提不動,讓家裏的門房提著。


    “我這剛釣的魚,這還沒進我家門,到你嘴裏就成了送你的了?我這一年還釣不到這麽大的巨物呢,胡尚書這張嘴啊,一如既往的刁鑽。”王直樂嗬嗬的說著話,讓門房把魚交給了胡濙的家人。


    二人來到了小閣樓裏,王直和胡濙繞了幾句白話。


    “陳循居然也能入金山陵園,那我也就不怕了,陳循能入,我就更能入了。”王直和胡濙說到了今日來訪的目的,王直可不像陳循,搞出了儒袍上殿的大事來,他沒犯什麽錯,死後埋在金山陵園也是陛下許過諾的。


    胡濙倒是笑著說道:“陛下說一不二,當初你和琅琊王氏一刀兩斷,不能落葉歸根,陛下就給你許了諾,陳循入得,你自然也入得。”


    “還有,看看你說什麽胡話?我可比你大四歲,我都不說死呢。”


    到了他們這個年紀,生死的確是有些看澹了,生死變成了一個可以談的話題。


    “我本來以為我過不了這個冬天,陳循這個老倌,到底是走到了我前麵。”王直還記得當年文華殿廷議,陳循摁著他的手簽字廢朱見深太子位的事兒。


    王直和陳循一直不大對付,到底還是陳循先走了。


    一死百了,當年那些恩呀,怨啊,都隨著陳循身故,煙消雲散了。


    “到底陳老倌是對的。”王直感慨萬千的說了一句莫名所以的話。


    “那是陛下幹得好,哪裏是陳老倌料事如神。”胡濙知道王直和陳循之間的因果,提了一個不同的看法。


    王直當初為何不肯在廢除朱見深的廷推上簽字?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不太願意失去製衡皇帝的手段,臣權和皇權鬥了那麽多年,這朱見深的太子位,本身就是一道保險,若是這個郕王殿下登基之後,跟海昏侯一樣胡鬧,也有廢立的手段。


    一個胡作非為的主上,最後會鬧出多少亂子來,王直非常清楚。


    事實證明,陛下非但不是海昏侯,還是少有的明君。


    所以兩個人爭了那麽多年,還是陳循贏了。


    王直坐直了身子,笑著說道:“胡尚書啊,我有些疑惑,還請胡尚書解惑。”


    “解惑不敢,交流一二。”胡濙看著王直,到了他們這個歲數,還有什麽困惑的地方嗎?


    王直問出了自己內心的疑問,低聲問道:“你可是大明少數的諂臣,體察上意,那是你的優勢,你說陛下身後到底有沒有一個像姚廣孝一樣的黑衣和尚給陛下出謀劃策?”


    胡濙搖頭說道:“王老倌啊,你說你都一把年紀了,這還看不透嗎?燕王府打下了天下,也不是姚廣孝的主意好,那是燕王打贏了,才成了文皇帝。”


    “再說了,陛下在哪做什麽,大家都看著,若是有姚廣孝這樣的人物,能藏得住?”


    “那就是沒有?”王直不搭理胡濙的揶揄,刨根問底。


    胡濙頗為篤定的說道:“沒有,當年你們胡亂琢磨,陛下就是陛下。”


    王直欲言又止,止欲又言,最終還是欲言又止,沒有說話。


    “有話就說,吞吞吐吐,還不如在朝堂之上的時候爽利。”胡濙看著王直猶豫的模樣,就是一頓數落。


    胡濙聖卷在身,奇功牌在手,自然無所畏懼,可是王直自然有顧慮。


    “你說這皇嗣,得繼大統,到底是這天分重要一些,還是這培養更重要一些呢?”王直很是組織了一番言論。


    人老了,臨到了,總會想一些身後事兒,王直和胡濙同為太子少師,皇嗣的培養就至關重要了。


    誰得繼大統那自然是陛下聖意獨斷,可是這繼承人到底是天分更重要,還是培養更重要?


    若說培養,陛下在做郕王的時候,可是一點帝王培養都沒有,奔著閑散宗親去培養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國政政務一樣不通。


    可是陛下做得很好。


    若說是天分,那就是形而上的事情,誰又能說清楚,到底什麽是天分呢?


    這就是王直想要表達的觀點,他本來以為陛下身後有個萬丈高人,指點陛下,可是時至今日,仍然認為陛下身後有高人,那便是愚蠢了。


    “王老倌啊,你這是準備造反嗎?”胡濙一臉狐疑的看著王直,這王直的話,大抵的意思就是這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的意思在。


    討論皇帝是天分重要還是培養重要,那不就是討論天命所歸嗎?


    這離造反,不過是一步之遙了。


    王直立刻就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指著胡濙憤怒的說道:“胡老倌!你莫要汙人清白!我王直踏踏實實做官,從未有過非分之想!你你你!我懶得與你分說!”


    胡濙看著王直的反應,也知道王直隻是擔心大明的日後,而不是準備學司馬懿,便沉默了片刻說道:“天分也好,培養也罷,都重要,可有一樣東西最重要。”


    “什麽東西?”王直看著胡濙滿腦門的官司,他不願意跟胡濙打交道,就是和胡濙說話,總是不知不覺的陷入胡濙的節奏。


    “陛下有一塊七品通政司的參政議政的火牌,不知道王少師可知道?”胡濙說起了到底何物重要。


    王直畢竟是明公,現在還是皇嗣們的太子少師,他點頭說道:“我自是知道的。”


    “那東西最重要。”胡濙頗有感觸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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