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清侯石亨這兵練得好不好?


    練得很好。


    首先,朱祁玉不得不表示,這小張屠戶的一句話認得大都督,更認得皇帝這一句話,讓他非常受用。


    這可是二十四萬的精銳,天天就在北土城駐紮,這麽一股強悍的軍力,即便是朱祁玉也要擔心一下,會不會被掌管經營的大將給拿去了腦袋。


    畢竟原來曆史上的石亨,就參與了奪門之變。


    其次,麵前的小張屠戶可不是普通的百姓,他有武力傍身,長期軍旅生涯,他在軍旅中並不掌握生活技能,隻掌控了殺人技能,小張屠戶長得就五大三粗,而且還有那掛在屠桉上那一排的利刃,殺豬好用,殺人也好用。


    殺人比殺豬要簡單一些。


    可是小張屠戶已經退伍近六個月,被軍戶削籍,民戶又入不了,成了黑戶,小張屠戶卻沒有選擇暴起殺人,而是默默的忍受著這一切,等待著朝廷為其主持公義。


    小張屠戶選擇暴起殺人合理嗎?


    這合理嗎?這很合理。


    要知道小張屠戶為國奔走十餘年,走南闖北為大明立下了漢馬功勳,本身就為大明做出了重大的犧牲,在這種情況下,在如此屈辱之下,選擇暴起,的確是一種非常合理的選擇。


    但是小張屠戶沒有做,和小張屠戶一樣的一百三十多個老兵都沒有這麽做。


    這就是朱祁玉感慨良多的原因。


    軍隊作為人類組織最精密和冷血的殺人機器,恰恰是最講規矩的地方,軍令如山倒,在軍令下來的時候,前麵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跳進去。


    小張屠戶,是一個極其優秀的百戰退役老兵,這要是留在軍隊裏,仍然是戰場上的大殺器。


    “今天,咱就陪小張屠戶去辦一辦這民戶之事,朕倒是要看看,誰在為難朕的兒郎!”朱祁玉揣著手,語氣冰冷,他今天就是來主持公義的,他就要看看,不能證明小張屠戶是張屠戶的兒子,這民籍能不能入。


    “於少保啊,為國征戰立下功勳的軍卒辦點事尚且如此,那百姓們會是何等的模樣呢?”朱祁玉要給小張屠戶主持公義,自然要說服自己的頭號臣工於謙。


    於謙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勸陛下仁恕了,陛下講的他無言以對。


    朱祁玉走在最前麵,跟著一票人向著朝陽門外的朝陽門的朝陽縣堂而去。


    朝陽縣堂負責隸屬於順天府,設有朝陽縣丞,乃是秩六品屬京官,再往上攀一攀幾下,那就能在過年的時候坐下吃酒了。


    這朝陽門內外事務繁雜,這縣丞之下,設有若幹九品典史,按照大明其他府製,這典史是吏無品的不入流,可是作為京師首善之地,這典史統統都是入流的有秩官。


    官為流內,吏為流外,將為流內,卒為流外,自古如是。


    而這朝陽縣堂官比地方縣衙,也設立了經曆司、照磨所、司獄司,各設七品主事經曆、照磨、司獄,各配司務八品知事一人,分管治下出納文移、看勘磨卷宗、察理獄囚之職,類比三司。


    而這朝陽縣丞之下,如朝廷六部一樣設立六房,吏、戶、禮、兵、刑、工,各有典吏、經承。


    要理清楚大明的官製其實非常簡單,就四個字,塊塊條條,如此類比三司和六部的設立,體現出了條條的自上而下,而這三司和六房再加上京師縣丞或者地方知府知縣衙門,就構成了塊塊,利益息息相關。


    朱祁玉帶著小張屠戶再辦一次這軍籍轉民籍,他倒是要看看,把這小張屠戶難倒的到底是什麽。


    到了朝陽縣堂之後,小張屠戶來到了兵房,尋找書吏拿自己的文書。


    朱祁玉抬著頭,看著那小小窗口的人影。


    他長得不算矮,按照後世的算法是一米七九,和小仙女們的一米八擇偶標準,差了那麽一些,但是這縣堂各房辦事的窗口,真的是個窗口。


    他得仰著頭和書裏說話,那窗口就能看到一個人頭,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這仰著頭說話久了,脖子都酸。


    小張屠戶這算是老熟人了,為了這事,沒少往縣堂衙門跑,這也算是熟門熟路,第一次來的時候,小張屠戶都不知道該入哪個門,才能辦事。


    可是這入了門,不見得能辦的了事。


    “小張屠戶啊,您怎麽又來了,跟您說了,這事兒您呐,也別為難我們這些書吏不是,這章程上寫著呢,你得是投靠,投靠雙親。”這兵房的書吏,顯然認得小張屠戶,他作為兵房掌管兵差和考武轉辦之事。


    此書吏無奈的說道:“我們這些個書吏們,也得照章辦事不是?你去民房拿到入籍許入憑書,我現在立刻給你辦!”


    “你們兵房的經承呢?叫他出來。”朱祁玉不為難小吏,這些小吏不入流,這些小吏頭上深受皇恩的入流官員,才是他要找的人。


    “我說小張屠戶啊,你就是把天王老子喊來,那也得照著規矩辦不是?”書吏眼睛毒的很,這眼珠子一轉,就知道這是小張屠戶搬來的救兵,而且來頭絕對不小。


    這幾人穿著樸素,可是那五大三粗的壯漢,身上那件掛飾,可不是常人能配的。


    這都是貴人,惹不起,就不搭話。


    書吏抑揚頓挫的笑著說道:“你要是能把真武大帝請來還差不多,咱大明地界,這天王老子不管用,真武大帝才能法外開恩不是?”


    真武大帝是誰?自然是大明的唯一的那片天,傳言真武大帝轉世的朱祁玉本人了。


    小張屠戶沒有叫神上身的本事,請不來真武大帝,真武大帝自己來的。


    朱祁玉聞言也是一樂,說道:“咱讓你叫經承,你哪來的那麽多廢話咧?”


    這書吏卻仍然不搭理朱祁玉,而是對著小張屠戶繼續說道:“您手眼通天就去尋朝陽縣丞或者順天府丞,若是關係再硬一些,尋那順天府尹去,上麵知會下來,咱就給不按照章程辦事。”


    “咱,擔不起這個責。”


    書吏話裏話外都是對著小張屠戶說,似乎是對朱祁玉的話置若罔聞,但是這話裏話外都是對著朱祁玉在說。


    “咱再說一遍,你要是再不把經承叫出來,咱今天把你這縣堂給砸了,你信與不信?”朱祁玉略有些不耐煩,這書吏油滑,要是再油下去,再不搭話,他就要發飆了。


    “信,信,信。”書吏趕忙說道:“這位貴人,這咱也不含湖,您一看就不是官場上的人,今天這日子,各房的經承們,都不在堂裏,這過年前最後一日了,都入城去走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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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得走動,這不走動,日子久了,城裏那些個貴人們,可不就忘記了還有這麽一號人?這年頭反腐廳舉著明晃晃的刀看著,送錢那是不敢,可是這前去走動一番,是人情世故。”


    朱祁玉這才知道這經承們去了哪裏。


    “您要不陪著小張屠戶去戶房去辦辦?”書吏開始攆人了,這不攆人,這貴人發起飆來,他這小小書吏吃不了兜著走。


    這貴人一看就來頭不小,還不是官場上的人,那就隻有世勳才能如此硬氣的說話,這要是發起飆來,砸了衙門也就砸了。


    朱祁玉倒是沒繼續發火,而是跟著小張屠戶去了戶房,這一次朱祁玉一直一言不發,看著小張屠戶辦這麽一件小事有多難。


    戶房也要憑證,這就要照磨司出文書,證明這小張屠戶的確是張屠戶的兒子,而這照磨司需要戶房出張屠戶身故的文書,才能出這份文書,而這戶房出這份身故的文書,可不是憑白就出,得是張屠戶的親卷才能給。


    這繞來繞去,繞的朱祁玉那是頭昏眼花,最後繞的問題就是小張屠戶的確是張屠戶的兒子。


    朱祁玉前前後後把這縣堂各個門都認清了,這還不算,今天這衙門裏,又多要了一樣東西。


    小張屠戶要證明自己就是小張屠戶本人。


    這照磨司把小張屠戶打發入城尋五城兵馬司,再出一份憑書,以茲證明,小張屠戶的確是當年從軍的那個小張屠戶。


    這五城兵馬司的衙門不難進,事情反而是辦得最快的,五城兵馬司屬軍不屬民,大家都是一個槽裏吃飯的,自然是沒有為難小張屠戶,立刻就給出了。


    可是這照磨司和戶房的bug還在這卡著,小張屠戶得去墳頭請他爹出麵證明這就是自家兒子。


    “於少保怎麽看?”朱祁玉看著日上三竿,終於停下了奔波,他坐下歇歇腳,順便讓於少保評價一下今天這趟體察民情。


    “陛下,官字兩張口,這就是官吏作風。”於謙一語中的,互相推諉不想擔責任,分外的事兒那是一點點不會做,更不會拿自己的前途給百姓們解決問題。


    “死板教條,官僚做派。”朱祁玉頗為肯定的說道:“這病能治不?”


    “這病治不了。”於謙十分確信的搖頭說道。


    “治不了?”朱祁玉不信邪的反問道。


    “治不了。”於謙肯定的回答道:“這科層製官僚還在一天,就治不了,這種作風的根兒,還是在形製上。”


    “民選官也治不了?”朱祁玉開了一個藥方。


    於謙笑了笑說道:“陛下真是喜歡說笑,官選官,說好聽點,那叫代天子牧守四方,說難聽點,那就是陛下的家仆,官選官,陛下還能約束一二,這民選官,能約束的隻有他們自己的良心了。”


    “民選官要麽就是勢要豪右本人,要麽就是勢要豪右的伶人,這誰能管束?良心?公序良俗?”


    朱祁玉吐了口濁氣,今天這跑來跑去,跑出了一肚子的氣兒,他點頭說道:“於少保說到了點子上。”


    “嗯,盧忠,點檢緹騎,先把這朝陽縣堂給朕拆了!朕看的心煩。”


    “臣遵旨。”盧忠一句廢話沒有,帶著緹騎就準備砸衙門了。


    “陛下,真拆啊。”小張屠戶呆呆的看著陛下,愣愣的問道。


    “拆,咱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就得做,讓咱仰著頭說話,大明天上天下,沒人有這個資格。”朱祁玉頗為確切的說道:“不需擔心,有人為難與你就找武清侯府,武清侯現在對你那是感恩戴德。”


    “找我,就是子時找我,都給你辦。”石亨也不含湖,十分確信的說道,陛下喜歡有話直說,這話講的不意外,陛下又不湖塗,知道小張屠戶三言兩語到底解決了什麽萬古難題。


    石亨會睡覺,可能不在京師,可是石亨的武清侯府在京師。


    “這惡人啊,還需要惡人磨,朕沒辦法根治這種陋習,但是不代表朕就對他們沒辦法,這天底下,最大的惡人就是朕,朕就讓他們看看,什麽叫惡人。”朱祁玉看著盧忠帶著數百緹騎複命,站起身來,向著緹騎走去。


    本來該勸仁恕的於謙,默默的跟著陛下走向了緹騎,陛下這股火兒不發出去,那心裏擰出了疙瘩,誰來解開這個疙瘩?


    朱祁玉對著緹騎說道:“今天,把這個衙門給朕砸了,朕看他不順眼!”


    “砸!”


    打砸搶燒朱祁玉,這等惡人模樣,很符合亡國之君的評斷,這種官僚作風,朱祁玉解決不了,因為根子在科層製官僚製度上。


    正如他所言,惡人需要惡人磨,既然這群惡人折騰大明的百姓們,朱祁玉就折騰他們,他們折騰一分,朱祁玉就折騰他們十分。


    盧忠最擅長什麽?最擅長抄家。


    砸縣堂,陛下說了,那肯定要砸,可是這縣堂裏的文書之類的東西,那都會保存的極為完好,不會有分毫的差錯。


    於謙默默的看著這一幕,直到緹騎們大馬金刀的闖進了縣堂才低聲說道:“陛下,臣去叫順天府尹過來?”


    大明的順天府尹由六部尚書輪值,而順天府丞官秩四品,才是負責府務之人,於謙叫順天府尹,其實就是要把這件事盡快解決,防止事情擴大化。


    “今年好像是禮部尚書輪值,禮部尚書蕭晅在詔獄裏,來不了了。”朱祁玉看著這縣堂在緹騎們的動作中逐漸化為了平地,就想到了當年他讓孫鏜炸稽戾王皇陵,用了近四千斤火藥。


    他朱祁玉從來都不是那個守規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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