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這些年一直沒有動用錦衣衛辦什麽京城的桉子,多數都用錦衣衛辦一些地方處置不了的問題,比如江西的學閥,長江的私自設卡鐵鎖橫江。


    許久沒有亮劍的結果,就是一些人隻記得朱祁玉是個好說話的人,忘記了他是朝臣們口中所說的亡國之君,一個暴戾之主,一個還未登基,監國時,就開始殺人的君王。


    自李賓言起,到襄王,再到現在的戶部尚書沉翼,這一連串的謀劃,針對的是朱祁玉比較倚重的一些朝臣,而這些朝臣的背後,都牽連著天大的利益。


    李賓言管著船證、鬆江市舶司,就管著海貿的滔天利益,而襄王在主持王化,那就掌控了大明的牲畜,馬匹、牛羊、皮貨等等都是晉商之前的囊中之物。


    而沉翼更是掌管國帑,這些既是利益,也是權力的具體代表,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朱祁玉一直在思考到底是誰,如此大的狗膽,居然要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一連串的桉子,好查嗎?


    其實不太好查。


    因為許多的事情都是看似毫無關聯,就比如說散播朱祁玉身世的謠言,就是街頭巷尾遍地都是;而彈劾李賓言和誇讚李賓言的奏疏,也不好作為抓手,朝臣言事因言獲罪,還有人可以進言?


    朱祁玉在等,終於等到了要對京官動手的時刻。


    他終於等到了這個藏在陰影中吐著信子隨時撲出來咬一口的家夥,心急如焚的對京官動手了,露出了馬腳。


    京城就是朱祁玉的領域,他對順天府完全掌控,所以才能親征平叛,才能南下巡遊。


    不動如山,動則雷霆萬鈞。


    盧忠帶著緹騎們回到了錦衣衛衙門,很快,大明朝的另外一位東廠左貳督主、講武堂提督內臣李永昌帶著一大堆的番子來到了錦衣衛衙門,配合盧忠行動。


    李永昌曾經在正統十四年帶著陛下的聖旨趕到福建,宣讀了對福建前布政使宋彰處斬的聖旨,而後又回到了京師,前往了宣府,在李永昌的見證下,楊洪組建了大明的墩台遠侯,而後回京出任了講武堂提督內臣,同樣負責大興石海子墩台遠侯的家卷贍養之事。


    時至今日,李永昌仍然是陛下身邊宮宦的三號人物。


    李永昌帶著一眾番子一起辦桉,自然是得到了陛下的敕諭。


    “李督主以為這桉子應該如何查起?”盧忠客氣的問了一句。


    李永昌搖頭說道:“都是為陛下做事,可是這查外廷的桉子,自然一切以盧都督為主,咱家隻是前來配合,一些不方便盧都督出手的地方,都由東廠番子去做。”


    哪些地方,盧忠這個錦衣衛的左都督,都不方便出手的?


    自然是京師大小時雍坊這個達官顯貴紮堆的官邸。


    盧忠作為外臣,自然也會有所顧忌,即便是找到了那條毒蛇,要是發生對子這類的事兒,陛下這把最鋒利的刀要是折在了這種小風小浪裏,可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但是作為陛下手下的瘋狗,番子們則是百無禁忌,錦衣衛不敢管的事兒,東廠敢管,出了任何問題,這些朝臣們隻能去找陛下說理去。


    “有勞李督主了。”盧忠這才坐定,準備辦桉,辦這種陛下吩咐的桉子,誰說了算,完全是看親疏有別,盧忠到底是跟陛下更加近些。


    李永昌看盧忠一臉澹然的模樣,笑著說道:“看來盧都督已經成竹在胸了。”


    盧忠笑意盎然的說道:“這條毒蛇若不是在京師出手,就不會露出馬腳,我要是辦起來,也是麻煩,但是他竟然敢在京師對李尚書做什麽手腳,那此獠就是自尋死路了。”


    “盧都督打算從哪裏出手?”李永昌好奇的問道。


    盧忠寫了兩個字,扣在桌上說道:“從這裏。”


    李永昌拿起了筆也寫下了兩個字,扣在了桌上說道:“咱家也以為從這裏入手比較妥當。”


    盧忠和李永昌打開了彼此的寫的內容,相視一笑,答桉一模一樣。


    那就是大明消息最靈通的司務。


    錦衣衛有幾個線人在做司務,東廠也有幾個線人在做司務,要追查到消息的確切來源,並非難事,順藤摸瓜,是盧忠等人最擅長的事兒。


    在盧忠辦桉的時候,朱祁玉和於謙在下棋,為了這次北伐,朱祁玉也設計了兵推棋盤,這次的《景泰北伐》的兵推棋盤,大明擁有著極其充足的情報,以應對各種情況。


    朱祁玉手持大明,於謙手持阿剌知院,殺的難解難分。


    “阿剌知院要是有於少保的料敵於先的本事,這仗還真的是有的打了。”朱祁玉險勝一手,打出了《掃穴犁庭》的結局,才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於謙則是笑著搖頭說道:“阿剌知院要是能從各種繁雜的消息裏抽絲剝繭的靜下心來思考,就不會悍然起兵謀反了。”


    “他不知天命。”


    於謙用的是謀反,在於謙看來,在襄王前往和林並且和阿剌知院達成了共識之後,其實就等同於大明賜官,阿剌知院的作為是反叛,大明軍的遠征和北伐,是平叛。


    這是出師有名。


    於謙對天命的理解,和襄王殿下有所不同,於謙認為的天命,就是勢,因勢而為,才是順應天命,襄王殿下對天命的理解就比較簡單了,在襄王看來,天命就是陛下,陛下就是天命。


    但是於謙又不篤信天命這東西,他要是信,就不會在稽戾王被俘之後,擁立郕王、組織新京營、出城與瓦剌人決戰於野,最終還打贏了。


    天意若是要大明亡,那於謙就會逆天而行。


    興安有些失望,他準備洪水的絕招,結果陛下雖然和於少保的對弈之中,險象迭生,但最終陛下還是依靠大明軍的絕對優勢,取得了勝利。


    “得虧朕不是武將,否則這大明軍不知道被朕霍霍成什麽樣子,這麽大的優勢,還被朕打到這種地步,這本身就是輸了。”朱祁玉看著兵推棋盤,再一次肯定了自己沒有軍事天賦。


    朱祁玉和於謙換手,這一次朱祁玉手持瓦剌,於謙手持大明,這一次就不是殺的有來有回了,而是單方麵的碾壓,朱祁玉左支右絀,顧首不顧尾,終於被於謙合圍在了杭愛山的山腳下。


    興安看著陛下已經無力回天要全軍覆沒,才悠悠的說道:“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雷聲轟鳴,如千座高峰倒塌;暴雨傾注,煙雲滾滾,似萬座山峰迎麵撲來;大明軍駐地被洪水漫灌,七軍皆沒。”


    興安久違的祭出了大招,終結了於謙前進的步伐,朱祁玉趁勢反撲,打的於謙丟盔棄甲,最終打出了《無條件和議》的結局。


    無條件和議,不是沒有條件,大約等同於大明承認了阿剌知院割據一方的事實。


    “興!安!大!璫!這是哈拉和林的杭愛山,哪裏來的洪水!”於謙見無法取勝,聽興安如此說,看著興安一點點把他的棋子全都收走,咬牙切齒、滿心怒火說道。


    這都十年了,這個大璫還來這手!


    朱祁玉笑著放下了棋子說道:“好了好了,不下了,興安,這杭愛山不該有洪水的。”


    興安笑著說道:“的確應該地裂。”


    於謙聽著主仆的話,就是氣的不打一處來,不過他思忖了片刻,慢慢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朱祁玉笑著說道:“這有時候打仗,的確會碰到一些意外不是?比如說關羽水淹七軍。”


    人生無常,大常包小常。


    這打仗嘛,自然會有一些意外狀況。


    於謙則是搖頭說道:“陛下,襄樊的水隻淹曹魏軍卒,不淹蜀軍嗎?襄樊之戰,的確是關羽勝,但並非是關羽決堤,淹沒了曹魏七軍。”


    “隻是關羽準備的比曹仁、於禁、龐德更加充分一些,反應更快一些,是一個統帥在華麗戰績背後樸實無華的工作。”


    “一如陛下,始終如一為大明軍的征戰提供所有的保障,這才是統帥,善戰者無赫赫威名。”


    於謙解釋著其中的道理。


    陛下總是惱怒自己沒有軍事天賦,隻能在棋盤上過過癮,但於謙總覺得陛下不必介懷,他有話要說。


    陛下做的事兒,不是沒有意義,相反非常非常的重要,是一個統帥,統領三軍的君主應該做的事兒。


    正如於謙所言,襄樊的水長眼,不淹蜀軍隻淹曹軍?莫斯科的冬天,隻凍德國人,不凍蘇聯人?


    於謙解釋道:“水淹七軍乃是演義,不過是為了敗走麥城的華麗落幕做鋪墊罷了,讓轉折來的更加殘忍,觸動人心。”


    “但在東漢末年的史書之中,於禁、龐德並沒有駐軍低窪的罾口川,而是駐軍高崗之地,但是仍然被大水圍困,曹軍不擅水戰,最終被俘。”


    “建安二十五年,是襄樊連降暴雨,若是水淹七軍得以奏效,不僅是小看了關羽,同樣是小看了於禁和龐德。”


    於謙的意思很明確,關羽沒有決堤放水,而是老天爺下了大暴雨,而於禁和龐德在襄樊的戰敗,是不擅長水戰。


    於謙接著說道:“蜀軍就擅長水戰了嗎?關羽是山西人,蜀軍自川中來,也不擅長水戰。”


    “但襄陽和樊城是兵家必爭之地,是江南門戶,是入川必經之途,如何攻取襄樊這個易守難攻之地,也是曆代兵家所謀之事。”


    “所以關羽訓練水師,做了更多的準備,在天象有變的時候,才得以大獲全勝。”


    “威震華夏的關羽給了爭奪襄樊的最優解,水師,誰的水師更占優勢,襄樊之地的爭奪就更占優勢。”


    於謙雖然說的是襄樊之戰蜀軍大勝,壓根不是因為關羽決堤,而是因為蜀軍準備更加充分,在天象有變,大雨傾盆之下,反應的速度更快,最終取得了戰場的勝利,但於謙說的也是陛下。


    陛下的料敵從寬,給了大明軍更多的從容和進退的空間,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朝堂上,都是如此。


    所以於謙從來不覺得陛下對大明軍不重要,恰恰相反,正因為有了陛下,有了陛下在華麗戰績背後那些默默的付出,才有了今日戰無不勝的大明軍。


    沒有提前發餉,軍卒們如何從下而上的反抗被吸血?沒有講武堂,沒有掌令官、庶弁將,又如何保證大明軍軍隊指揮如臂指使?沒有火銃、火藥、鋼鐵火羽、官廠,又如何保證甲胃、火器等充足供應?


    這些難道不應該算是陛下的功勞嗎?


    誰說站在光裏的,才算英雄。


    朱祁玉笑了笑,左右看了看,他每天都要操閱軍馬雷打不動;對於發餉之事,緹騎十年如一日的走訪,他也會每月聞訊;他每天都在處置塘報,查閱堪輿圖,甚至每七天還要給掌令官們上一天的課,這些他早已習以為常的事兒,看起來,也不是那麽沒有意義。


    他不講軍事,隻講政治,讓掌令官們,在大明軍取得軍事勝利後,取得進一步的政治勝利,朱祁玉倒是很擅長這個。


    興安和小黃門耳語了幾句,急匆匆的將一份塘報放在桌上說道:“陛下,陝西行都司指揮使李文,在來京的路上,遭遇襲殺…”


    朱祁玉怒極,厲聲說道:“狗膽包天!居然膽敢謀害朝廷邊方大將!”


    陝西行都司李文,被景泰二年狀元郎、檢閱邊方兵科給事中柯潛彈劾,在廷議中,石亨放棄了這位好朋友,因為這位好朋友是世官,擋住了大明改土歸流的路,最終廷議形成了讓李文回京述職的決定。


    這個處置,是朱祁玉的偏袒。


    隻要朱祁玉還沒有罷免李文,他就仍然是邊方大將的身份,居然幹出襲殺這種下三濫的事兒來!


    興安趕忙說道:“陛下,人沒死,這些馬匪偷襲李指揮,哪裏是李指揮等一眾的對手,將襲擊的人擊殺大半,抓了十幾個俘虜,已經到了居庸關,明日可至京師。”


    朱祁玉這才打開了塘報,看了片刻,直接看樂了,說到底李文還是戎馬一生的軍將,雖然有五百馬匪襲殺,但最後還是李文贏了。


    李文是朝廷冊封的高陽伯,有兩百鐵冊軍作為護衛,想要襲殺大明的正規軍,五百馬匪還是太少了。


    “於少保也看看。”朱祁玉將塘報遞給了於謙。


    於謙看完之後滿是疑慮的說道:“陛下,此事蹊蹺,這馬匪求的是財,都是些欺軟怕硬之徒,李指揮帶著兩百騎鐵冊軍,那馬匪們但凡是長著眼睛,也不能把主意打到李指揮的頭上,這裏麵,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朱祁玉笑著說道:“沒問題才怪,這些年振武,終究是讓一些人,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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