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隻是覺得朝堂這種冷漠的地方,居然罕見的有了一些溫情,這種溫情對於朝臣而言,不是什麽好事,當他們習慣了這樣的朝堂,在朝中局勢發生了重大變故之後,就會無法適應急轉而下的朝堂風氣。


    這種溫情是隨著政治穩定和寬鬆帶來的必然結果,就像是太陽升起之後,一切魑魅魍魎遁形,一切都在按著規則行事,而重大變故比如於謙病逝、皇位更替等,就會給朝堂帶來劇烈變化。


    而這種時候,隱藏在暗處的陰謀家們,就會用自己的沒有底線和沒有道德,擊敗朝堂上的所有的正人君子,而後搖身一變,營造出眾正盈朝的假象,講一些狗屁不通自己都不信的道理,湖弄哄騙世人。


    就連這個讀書讀的腦子都有些迂腐、三元及第的商輅,都在追求真相和浪漫。


    商輅當然知道胡濙在說些什麽,想了很久才說道:“其實蠻好的,陛下正年輕。”


    這種穩定和寬鬆風氣,會讓景泰年間的大思辨百花齊放,而年輕的陛下隻要能夠穩定執政下去,商輅大概率看不到朝中發生重大變化的時候。


    他人都死了,死後的事兒,也管不著了。


    時至今日,陛下仍然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好奇陛下吃幾碗飯、在泰安宮裏埋釘子的翰林,被扔到了永寧寺去。


    等到商輅離開的時候,商輅才發現一個很奇怪的事兒,那就是胡濙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訓戒了他在政治上的幼稚和天真。


    站在胡濙門前的商輅,稍微思索了一下便搖了搖頭,既然胡濙講明白了先帝從未後悔殺了漢王府滿門,那陛下的身世,便沒有什麽疑惑的地方了。


    隻能說謠言就是謠言,至於那個宦官陳符的話,商輅認真想了想,大概是在胡說八道。


    其實商輅就是追問,也問不出什麽來,他打太極的功夫和胡濙比起來,還差著九個無恥的劉吉。


    胡濙站在小閣樓裏,冷漠的看著商輅在門前駐足而後搖頭離開,才拄著拐杖,拿出了火盆,在匣子裏拿出了幾張紙,扔到了火盆之中,而後取了些水,倒了進去,衝散了所有的灰盡。


    胡長祥還以為小閣樓失火了,嚇得趕緊提著桶跑上來,才看到了坐在躺椅上休息的胡濙,他奇怪的問道:“父親燒了什麽嗎?”


    “人老了,寫字不利落,看的生氣,就燒了。”胡濙笑著回答道,這個答桉很是合情合理。


    胡濙是老了,不是傻了,這找理由甚至都不用費心思。


    至於胡濙到底燒的是不是自己寫廢的字,隻有胡濙自己知道了。


    “爹以後要寫什麽,跟孩兒說。”胡長祥拿出了毯子蓋在了胡濙的身上。


    “前幾日陛下賜了宅院,明日你找些人收拾下,我也致仕了,再占著這麽好的官邸,朝臣們又該罵我不要臉了。”胡濙靠在躺椅上,看著院子裏的落葉,對著胡長祥悠悠的說道。


    忙忙碌碌一輩子,終究是要徹底遠離這個權力的漩渦了。


    “陛下不讓搬。”


    “宣旨賞賜的小黃門說,收拾歸收拾,日後再有旨意,還是再這裏宣旨。”胡長祥說到了宅子的事兒,就是一樂,收拾著火盆,抬著頭說道:“爹,你說陛下也是有趣,這賞了宅子,又不讓咱們搬過去,宣旨還來這裏,這是為何啊。”


    “你不懂。”胡濙聞言也是一愣,隨即才說道:“王直那廝早就搬出去了,陛下也沒特意叮囑過,陛下是讓我啊,臨閉眼前,都得給大明繼續效力。”


    “挺好。”胡濙靠在躺椅上悠閑的說道:“我這一把老骨頭,陛下還是蠻看重的。”


    王直和胡濙的情況大不相同,王直在京師之戰前,是百官之首,稽戾王被俘群龍無首的時候,王直拿不準主意,把這個百官之首的位置交給了於謙,後來在朝局穩定後,吏部尚書的位置也交給了王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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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王直和胡濙在辦事的能力上,還是差了些。


    比如這次陛下交待官船官貿的事兒,胡濙就辦得極為周全。


    胡濙樂意不樂意為陛下繼續效力?他自然是樂意的。


    胡濙這輩子都在朝堂上,這眼瞅著都五十多年的時間,除了朝堂他唯一的愛好,就隻有醫術了。


    他致仕完全是精力不濟,占著坑不幹活會被人戳脊梁骨便退了。


    胡長祥笑著說道:“咱們家現在有三萬三千六百多銀幣,這可是賣書賺來的,就是那本動物誌書,沒想到還有這麽多人去看。”


    胡濙還領著朝中俸祿,太子少師可是從一品的大員,胡長祥除了太醫院的俸祿,還領著一份世襲的錦衣衛鎮撫使的俸,這份世襲俸祿,每代降襲,五代而絕。


    “持家有道。”胡濙不鹹不澹的誇獎一句。


    其實知道朱祁玉和吳太後為何住在宮外,不住在宮內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在大寧衛主持韃靼王化的襄王朱瞻墡。


    襄王朱瞻墡是在宣德四年才離開了京師,就藩長沙府,對於宣德三年出生的朱祁玉知之甚詳,甚至還去抱過孩子。


    朱瞻墡這離開了京城之後,立刻就變了個模樣,氣色都變得紅潤了許多,這塞外風沙再大,也沒有朝堂裏的歪風邪氣來的駭人。


    朱瞻墡不用過著上麵怕陛下誤會、下麵怕朝臣陷害的監國日子,這人輕鬆了下來,精氣神立刻就不一樣了,神采奕奕。


    心寬體胖,朱瞻墡這又胖了幾斤,每次監國都要瘦十斤,要不是他是嫡皇叔,打死他也不肯幹這種苦差事。


    幹得好,你是皇帝億兆供養不是應該的?


    幹得不好,文人墨客各種陰陽怪氣、夾槍帶棒的罵你,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昌平侯楊俊又帶著四勇團營又去剿匪了,這昌平侯來到了韃靼,不是在剿匪,就是在剿匪的路上,這地界有這麽多的匪嗎?”羅炳忠給朱瞻墡倒了杯茶。


    他就是襄王府長史,是朱瞻墡的幕僚,倆人又是過命的交情,說話自然不用那麽的拘束。


    “嘿,這你就不懂了,沒有匪就不剿了嗎?馬蹄聲不在這些一個個氈包外麵響起,你信不信明天這地界上,就滿地的馬匪?”襄王搖頭晃腦的說道:“這就要威懾。”


    隻有聽得見、看得到的軍事羈縻,才是羈縻,看不到大明軍隊,韃靼人怎麽可能乖乖接受大明的王化?


    王化又不是請客吃飯,王化是徹底同化甚至是消滅對方文化為目的所進行的政治活動,哪有那麽多的客客氣氣和柔情?


    這可是生死存亡。


    就這,韃靼這幾年,也爆發了幾次民亂,不過都被大明軍給很快平定了,沒鬧出什麽亂子來,倘若是大明軍不天天剿匪,那韃靼地頭上,漫山遍野都是馬匪。


    “這天天剿匪,這剿匪都剿了幾年了,連山裏的鳥都被剿了,這人吃馬嚼的,可不是個小數目啊,陛下也真的是闊綽,這都養得起,四武團營剛走,這四勇團營就上來了。”羅炳忠頗為感慨的說道。


    朱瞻墡則是十分篤定的說道:“陛下這是在練兵,你曉得嗎?”


    “大明最缺少的就是騎兵,現在在補這塊短板,騎兵好,就是貴,組建的貴,維護的貴,用的時候貴,連傷病老退喪葬也貴。”


    楊俊也是不閑的沒事幹,四處打獵,大明仍在訓練騎兵,其目的自然是遠在天邊的瓦剌人。


    瓦剌人西進了,就躲過大明對他們的清算了嗎?


    土木堡這筆血仇不報,地下的亡魂何以瞑目?


    陛下登基之初就被兵臨城下的恥辱,又用什麽去洗刷?


    羅炳忠似乎有些不明白的說道:“那咱們大明不是有火銃隊嗎?那家夥,三排填彈、瞄準、射擊,這騎兵不是活靶子嗎?衝過來,不是排隊槍斃嗎?還練什麽騎兵。”


    “哼,膚淺的很。”朱瞻墡嗤之以鼻不屑的說道:“老羅啊,咱們這都處了快十年了,你這以後不知道的事兒,不要瞎說。”


    “你一個書生,打過火銃嗎?那玩意兒看似凶狠,但是騎兵衝過來的速度那麽快,你能打幾槍?被騎兵衝進火銃隊裏,那場麵,想想都可怕。”


    騎兵仍然是當下破陣最為凶險的兵種,也是最昂貴的兵種,但是威力強大無比,朱瞻墡當然沒什麽軍事天賦,他的天賦都點在了保命這件事上。


    朱瞻墡親眼看到過騎兵衝鋒的模樣,馬蹄聲如同天雷一樣奔湧,而煙氣的煙塵遮天蔽日,鎮魂攝魄,而後都督楊俊告訴他,那隻有一千人的時候,朱瞻墡陷入了沉默。


    朱瞻墡後來看百萬軍馬場放牧,數千匹馬一起奔走的似乎,朱瞻墡並沒有覺得害怕,稍加思索,這種感官差異出現並無意外。


    馬是百裏挑一的戰馬,是最好的馬,兵是千裏挑一的兵,是最驍勇善戰的兵,武備是千錘百煉的軍備,是奪命利器,這三樣加起來,才最讓人害怕。


    “這可不是我說的,可是朝中的一些個清流言官說的,他們說,殿下在大寧衛啊,要彷照當年燕王事,天天剿匪是養寇自重,訓練騎兵,是枕戈待旦,鐵蹄踏京師呢。”羅炳忠這才說道。


    他人就在大寧衛,大明軍剿匪全仰仗騎兵,刺探消息,全仰仗夜不收搜集情報,否則大明軍就是聾子、瞎子,被人包了餃子成了餡兒都不知道。


    他說的是朝裏的觀點,襄王要彷照當年燕王事兒,在大寧衛枕戈待旦入京師。


    “放他娘類狗屁!”朱瞻墡猛地站了起來,目眥欲裂的指著自己說道:“我都到大寧衛了,還不放過孤是吧,孤明天就給陛下上書,去川藏去,我看躲到川藏去,還有誰能放這種屁!”


    “孤是知天命的,燕王府當年也是知天命的!若是懿文太子仍在,若不是那建文君不是欺人太甚,燕府犯得著拚這個命?”


    “一群隻知道狺狺狂吠的長舌鬼!”


    造反這種事兒是鬧著玩的?南衙僭朝的笑話看的還不夠多,想看他朱瞻墡的笑話?


    造反是爭道,跟陛下在陛下最擅長的領域爭道,那倒是搞一堆笑話出來,豈不是活成笑話了?


    他朱瞻墡可是三枚奇功牌的擁有者,也是目前到現在唯一擁有奇功牌的宗親!


    朱瞻墡發了好一頓的脾氣,隻是他發著發著,自己就不氣了,又安安穩穩的坐下,慢慢平和了下來。


    羅炳忠愣愣的問道:“殿下,不氣了?”


    朱瞻墡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說道:“道理很簡單,朝臣們怎麽說是朝臣們的事兒,隻要陛下不理他們,那孤就仍然是大明最尊貴的嫡皇叔。”


    “陛下要是不信孤,就是朝臣們不說,孤還是自縊留給體麵比較妥當。”


    “孤跟這幫酸腐文人置這個氣,根本沒用。”


    羅炳忠這才恍然的說道:“殿下,昨日陛下專門差遣人來送了冬服,怕殿下在這大寧衛凍著,陛下還賞賜了不少財貨,以表親親之誼。”


    “金銀都是俗物,倒是這冬服,才是親親之誼。”朱瞻墡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笑容滿麵。


    陛下心裏還是記掛著他,這就夠了。


    羅炳忠手指頭抖動了幾下,反複斟酌後才說道:“殿下,有人打聽事兒打聽到我這裏來了,據說京師最近興起了一股子妖風,說陛下是漢王府的遺脈。”


    “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就是殿下是漢王府遺脈,他們倒是造反啊!不敢造反說那麽…”朱瞻墡嗤笑了一聲,很快便眉頭緊皺了起來說道:“不對,這事兒不對。”


    “感情這還是個連環套,在這兒等著孤呢!”


    朱瞻墡回過味兒來,感情這股妖風刮起來,要的不是陛下的寶座,而是他朱瞻墡的命。


    朱瞻墡怒其不爭的說道:“看看人家這些讀書人的招數,一環套一環,一套又一套,再看看你,你也是進士及第,怎麽就想不出這麽損陰德的招數啊!”


    “真的是損陰德!”


    朱瞻墡麵色沉重的說道:“厲害了,這種亂七八糟的宮中辛密,禁就是坐實,不禁就是任由風力作亂,而後再加上襄王欲奪大位效燕王事。”


    “高,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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