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的心思終於回到了比賽場上,馬場上不斷有掌令官打馬歸來,大聲的匯報著消息。


    鐵馬落後,良駒領先,一直沒變過。


    在幾乎所有大明人的眼中,鐵馬是醜陋笨重,走起來非常的吃力,像個病魔纏身的怪物,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離經叛道的怪異,而且在行進的過程中,汽笛的嘶鳴聲格外刺耳。


    這種刺耳不僅僅是人們如此認為,連地裏溫順的黃牛,都被鐵馬的汽笛聲,嚇的差點驚厥,而路上的行人都用驚詫的目光看著在馳道上行走的鐵馬,那是看怪物的眼神。


    日後文人墨客隻會說一句:【京師人詫所未聞,劾為妖物,舉國若狂,幾致大變。】


    “就這鐵馬,還不如馬車拉得多,也不如馬車拉得快,更不如馬車平穩,弄這玩意兒作甚?還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來。”一名翰林在商輅身邊低聲的嘲諷著鐵馬的缺點。


    商輅沉默了一下才回答說道:“的確如此,現在的鐵馬,不如良駒。”


    “可是十年後,二十年後,五十年後呢?”


    “馬車依舊按著原來的速度在轉動著它的輪子,可是鐵馬會如何模樣?”


    這名翰林有些不服氣的說道:“那也有可能在百年之後,它仍然跑這麽慢,而且這鐵馬這麽大的動靜,若是驚擾了皇陵,祖宗怪罪下來,如何得了?”


    在他看來,這種怪東西,弄出來,簡直是貽笑大方。


    反對者總是用各種理由去反對,即便是這些理由,讓人啼笑皆非。


    以驚擾祖宗皇陵為由真的成立嗎?


    無論是在南衙的孝陵,還是在北衙的長陵,無論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章,還是太宗文皇帝朱棣,若是九泉有靈,看到鐵馬,怕是樂瘋了。


    朱元章和朱棣,前後一共十三次征伐漠北,做夢都想消滅北元,有了此等利器,還愁不能征伐漠北?


    商輅看了這個翰林一眼,眉眼耷拉著,略微有些薄涼和輕蔑的說道:“最近太醫院出了一本書,叫做《動物論》,裏麵有一種動物,是地裏的老鼠,因為始終住在地下,它們的眼睛最多隻能看到一寸遠,而且它們認為這就是天下就隻有一寸那麽大,太醫院的胡長祥說,這叫做鼠目寸光。”


    什麽叫讀書人罵人?這就是,商輅看起來說的是老鼠,其實是罵這個翰林是老鼠。


    至於商輅特意提到了胡長祥,則是商輅有一種猜測,這個胡長祥可能是胡濙的兒子。


    因為這本動物論的行文風格,和胡濙實在是太像了,再加上胡濙也擅長醫術,這一切就說的通了。


    有時候商輅也疑惑,都說胡濙無德,可是胡濙的兒子現在操持賤業,而諸位有德的朝臣們,都在想方設法的安排自己兒子入仕林,以求千秋萬代。


    在士大夫的眼裏,醫道是方技。


    在修史中,往往將醫道歸咎到方技之上,將醫術和方術混為一談,視作賤業,一來二者均以五行說為共同理論基礎,二來,二者之間在傳承之上,的確有私密性、神秘性和不可外傳性,這種混淆在儒學士眼中的確如此,所以,解刳院才會被視作陛下的道場,阿鼻地獄。


    胡濙的《預防與衛生簡易方》,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肯定,並且因此賞賜了胡濙一枚奇功牌,人人豔羨。為了和胡濙鬥一鬥,賀章賭了性命丟了胳膊,才到塞外博了一塊奇功牌。


    其實在大多數的仕林中人看來,胡濙隻是把他自己的養生秘訣公開了而已。


    但是商輅看書隻憑興趣,他見《動物論》有趣,就買了一本,看了許久,越看越入迷,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豐富多彩。


    但是有些人的眼界,就隻有一寸遠。


    這翰林見商輅教訓他,他一時語塞,索性甩了甩袖子,坐到了另外一邊。


    商輅看著自己周圍空無一人,也多少知道自己格格不入,這翰林院怕是待不下去了。


    商輅在修《稽戾王實錄》,根據陛下的最高意誌和胡濙對指示的解讀,商輅修史秉持著一個客觀事實,不帶一絲一毫的個人色彩,也沒有為尊者諱,如實記錄正統年間發生的所有事。


    這樣修史,商輅在翰林院,就沒了朋友。


    在官場這個最大的名利場裏,有很多很多事兒,是見不得光的,是肮髒到自己都無法啟齒的,是需要用春秋筆法的。


    商輅如此明明白白的修史,就把一些本該永久塵封的秘密,變成了人人評斷的曆史,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


    作為唯一合法的三元及第頭銜擁有者,商輅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這麽寫一定會得罪人,而且一定沒朋友,但是他仍然這麽修。


    陛下的意誌自然是意誌,商輅也可以選擇致仕逃避重重阻礙。


    之所以沒有致仕,而是堅持,因為說真話的感覺,就是堂堂正正,就是自由自在。


    那種從壓抑和渾濁中探出頭來,猛地吸一口清新的空氣,那種由上到下,由內到外的通透感,就是商輅如此困難的情況下,依舊要如此修史的理由。


    人說話,都是帶著麵具,隻看自己的腚坐在那裏,言不由衷,口是心非,這麽說話,很累很累。


    商輅保證,這將是曆朝曆代以來,最真實的一本史書。


    他的感覺很奇怪,都說陛下是個暴君,陛下的種種行徑的確是暴君,可是在暴君之下,他感受的不是壓抑,而是自由自在。


    “良駒十二匹,六駕已過西土城!”


    “鐵馬十二匹,六駕已過巴溝山!”


    掌令官勒馬,大聲的喊著路程,良駒已經回來了,而鐵馬仍然落後將近一站地的距離。


    在石景廠卸車裝車之後,鐵馬需要重新啟動,造成了這種落後。


    馬蹄聲很快傳來,良駒十二匹順利的跑進了馬場,在等待了將近一刻鍾後,鐵馬咆孝著衝進了北土城的馬場。


    所有車駕順利歸來,良駒因為更快而獲勝,但是鐵馬表現同樣的優秀,全部順利歸來。


    “於少保三枚金幣贏了朕玉圭一對,贏了興安一千銀幣,大賺特賺啊。”朱祁玉看到了結果,對著於謙笑著說道。


    “僥幸僥幸,謝陛下恩賞。”於謙頗為平靜的說道。


    於謙缺這對玉圭嗎?


    他真的不缺,於謙的九重堂裏,專門弄了個屋舍,裏麵放滿了朱祁玉賞賜的金銀財寶以及各種稀世珍寶,朱祁玉是有什麽稀罕玩意兒,但凡是有兩份,都會給於謙一份。


    可惜於謙從來沒去看過一眼。


    對於於謙而言,九重堂都不是他的,是陛下給他住的地方,他致仕後,是要搬出來的。


    這樣一個清清白白的人,朱祁玉不能讓他的清譽受損,讓他成為罪人。


    “陛下,鐵馬不幸敗北。”石亨有些懊惱的說道。


    他本來給良駒車駕下了點盤外招,穩贏的局,結果盤外招並沒有奏效,場內鐵馬良駒比拚穩定性和速度,場外博弈顯然也極為的精彩。


    “輸就輸吧,大明軍都敗過。”朱祁玉笑著說道:“北宋末年,二帝北狩之後,宗澤老元帥重新收複了開封,在開封做東京留守。”


    “當時嶽飛在宗澤手下做事,有一次嶽飛就問宗澤:怎麽樣才能成為一名百戰不殆、戰無不勝的名將呢?”


    “宗澤說:等到明白了勝敗乃兵家常事之後,你就成為名將了。”


    “已經贏了,馳道已經開始修了,至於鐵馬,遲早而已,日後雨雪天,京師的煤炭價,再不能十倍百倍的漲了,歲不能災。”


    朱祁玉隻是沒有贏兩次,不過遲早的事兒。


    嶽飛一生所向披靡,在戰場上難嚐一敗,但是輸了一次,就是輸在了他的君主趙構手中。


    這是嶽飛的悲劇,他最終也無法理解勝敗乃兵家常事。也是趙構的悲劇,他最終也知道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五常大倫,隻是讀書人口中的遮羞布而已。


    嶽飛死後,趙構的話越來越不管用,最後趙構選擇了禪讓給自己的養子,將天下交給了宋孝宗。


    朱祁玉真的很羨慕有軍事天賦的人,無論如何違背常理,他都能贏。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說道:“這比賽辦得挺好,武清侯辦事得力,賞玉圭一對,銀幣一千,鐵馬十二匹。”


    石亨得到的賞賜和於謙的贏的東西一模一樣。


    “謝陛下厚賞!”石亨美滋滋的說道。


    相比較於謙,石亨的生活就很是奢靡了。


    家裏養了許多的歌姬,還整日裏招搖過市,石亨在大明街麵上的名聲,都已經爛大街了,禦史整日裏彈劾石亨不德,石亨非但不收斂,還變本加厲。


    可朱祁玉南巡的時候,石亨的這些驕縱就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石亨現在的樣子像什麽?


    像武將。


    藍玉在捕魚兒海打破北元朝廷,徹底打掉了北元的國號,讓北元降級為了北元汗國之後,本來就有些狷狂的藍玉回朝之後,更加驕橫造作,非要讓朱元章封他梁國公,結果藍玉得封涼國公,還非常不滿。


    仿佛不居功自傲,就不是他了一樣。


    “朕最近倒騰了一個遊藝,叫《馳道規劃》,於少保、武清侯有興趣沒?”朱祁玉說起了玩樂事兒來。


    石亨一聽滿是興趣,而於謙倒是有些寡澹,可玩可不玩,主要興安在,不好玩。


    馳道規劃是一種桌麵遊戲,和後世很火的修橋遊戲有些類似,在棋盤上因為難易程度不同,有數量不等的起點終點,還有各種各樣的障礙。


    而玩家手中則是有各種各樣的鐵路軌道、變道閘口橋梁等道具,鋪設完成後,要讓各條馳道不衝突平穩運營的同時,還要盡量剩餘手中的道具,根據道具的價值不等計價得分。


    朱祁玉給於謙講解了下自己的發明,於謙興趣一下子就來了。


    規劃這件事,於謙熟啊。


    朱祁玉沒有欣賞翰林院得勝之後的誌得意滿,仿佛鐵馬輸了,就像是朱祁玉從寶座上滾下來了一樣,而是叫上了商輅一起到講武堂禦書房。


    “商學士考慮換個位置不?太常寺卿身體不大好了,最近一直在致仕請辭修養,到了太常寺仍主持修史事。”朱祁玉詢問著商輅的意見。


    太常寺主要負責祭祀禮樂之事,這地方沒什麽油水,也不如翰林院翰林學士來的清貴,再給商輅兼左春坊大學士,仍然主持修史即可。


    商輅聞言大喜過望,俯首說道:“臣拜謝天恩。”


    朱祁玉還以為商輅多少會推辭幾句,這直接就拜謝答應了下來,看他的模樣不似作偽,那就是翰林院這地方,商輅真的是呆夠了。


    自從朱祁玉開始吏治改革後,內閣和六部明公已經不再是翰林的專屬之後,翰林院在回歸他本來的模樣,讓剛剛進士及第的進士們觀政議政。


    “修史修到了哪裏?”朱祁玉問起了稽戾王實錄的進展。


    “修到了郕王府折俸一事。”商輅眉頭緊蹙的說道。


    郕王府宗俸年萬石,就藩之後再領食邑官田,可是之前的稽王妃錢氏一直無子,郕王府遲遲無法就藩,在正統九年,郕王府的宗俸萬石,七成折鈔。


    這一下,郕王府的生活變得困難了起來。


    “有什麽困難嗎?”朱祁玉看著商輅眉頭緊鎖的樣子問道。


    商輅無奈的說道:“主持折俸的是胡濙胡少師。”


    大明的宗人府歸禮部管,朱祁玉的折俸是胡濙上的奏疏,是稽戾王朱批的。


    朱祁玉一樂,笑著說道:“朕還真不知道是胡濙幹的!打今兒起,朕要去胡濙家裏蹭飯去,吃窮他!”


    “不是什麽大事,如實記錄便是。”


    相比較郕王府的折俸,朱祁玉搞得降襲製更加苛責。


    朱祁玉作為皇帝吃飯,那可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大堆的宮宦庖廚,都去胡濙家裏吃,半個月,胡濙就得賣了他那個小閣樓裏的藏書了。


    “臣遵旨。”商輅看陛下真的不在意,便放鬆了下來。


    商輅是知道陛下不服宮外水食,能到胡濙家裏吃飯,那是陛下的信任,也是君臣佳話了。


    “朕就是要把他吃窮,然後再把他那個小閣樓裏的那些小秘密都翻出來看看,那個小匣子裏,到底裝的是什麽!”朱祁玉對胡濙那個藏著無數秘密的匣子太好奇了。


    胡濙每次從裏麵拿張紙條出來,都是讓人感到無比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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