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守之道異也。


    現在論到朱祁玉來勸仁恕了,於謙顯然不打算放過監生,而且於謙顯然有把握說服陛下。


    “陛下還記得南衙國子監監生朝天闕之事嗎?”於謙說起了過往。


    這次南巡路上,讓大明朝廷下定決心整飭科場舞弊的並不是仁和夏氏的大桉,也不是江南科場舞弊桉,而是南衙國子監朝天闕的學子,若非陛下出麵,事情很難平息。


    讓於謙擔憂的學閥擾亂大明朝堂形製的也是這個桉子,這個桉子看似尋常,沒有死人,這幫監生回監之後,也沒有受到太過嚴重的懲罰,在景泰年間動輒斬首數百數十的大桉之中,再尋常不過。


    當時隻道是尋常,但是回過味兒的於謙,越想越是害怕,大明科層製的官僚體係是大明社稷的基石之一,而這塊基石被學閥所壟斷的後果,不言而喻。


    從這個桉子去講,於謙認為流放海外已經非常仁慈了,在這次廷議之前,於謙的總目標是勸陛下少殺人,現在他的目標是說服陛下將監生流放海外。


    “記得。”朱祁玉當然記得,他選擇親自出麵讓監生與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奏對,最終化解了這次朝天闕的大桉。


    在朱祁玉看來監生們不理解朝廷的政令,既然要見他,他自然可以出麵和這些監生們好好聊一聊,誤會解除便是。


    但是很顯然,朱祁玉小看了這件事對於謙的衝擊,在臣子的眼裏,這等同於造反,千年的君君臣臣,這是完全沒有了君臣大禮,已經不能為大明臣子了。


    於謙往前探了探身子認真的說道:“陛下,臣以為法不容情,既然是科場舞弊,既然是貪墨大蠹,就應該以雷霆手段震懾,防止此類的事,日後繼續發生。”


    “陛下為天子至尊,監生肆意,既然已經全失恭順之心,理應嚴懲不宥,否則天下人人競行,何以待之?”


    於謙的狠辣讓商輅極為震驚,而於謙的理由,讓商輅沒有辦法反駁,南衙監生的朝天闕這件已經被塵封的往事,忽然被提起的時候,商輅都無法為監生們求情。


    朱祁玉麵色嚴肅的說道:“監生涉世未深,不諳世事,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這些事的後果,全憑意氣用事,這個年紀的血都涼了,大明也就亡了。”


    “朕以為可以給他們一個機會,若是有真才實學,仍可留京,在國子監就學。”


    朱祁玉依舊在堅持他的想法,監生都很年輕,年輕人做事若是都瞻前顧後,甚至老謀深算精於世故,大明就變成了一個死氣沉沉的大明,這樣的大明是朱祁玉想要的大明嗎?


    顯然不是。


    於謙沉吟了片刻,搖頭說道:“陛下容稟,漢室江山代有忠良,即便是這一萬九千人流放海外,大明仍有前赴後繼者,為大明沾巾墮睫瀝膽披肝不在他門,誓於死節。”


    “懲枉戒弊,天公地道,蕩滌寰宇,天下清明。”


    大明不缺讀書人,於謙不認為懲處了這些罪惡會涼了大明士子或者青年的心,反而是懲弊治亂,撥去了大明士子頭上的陰雲,讓昏暗的世道,看到一絲曙光,才是大道之行。


    朱祁玉沉默了良久,整個文華殿上,安靜到掉一根針都能聽到。


    這是於謙在逼迫陛下不仁嗎?


    並非如此。


    苛責監生的是於謙,中書舍人會把於謙的話留在起居注上,最後再如實的記錄到實錄之中,實錄上隻會寫【謙諫監生流海外,上不忍欲複查試,謙又諫,上以義不從,謙又諫,上勉從之。】


    於謙會被後世的讀書人罵成什麽模樣,可想而知。


    就這一段,於謙活脫脫的就是大明權臣的模樣,日後陛下不在了,在某些人反攻倒算之時,於謙怕是要被挖墳掘墓鞭屍了。


    “陛下,留下的監生,也不會對陛下感恩戴德,反而會咬著後槽牙恨的牙根都是癢的!人都是如此,不會看到自己的錯誤,總是在挑揀別人的過錯,他們會把自己的不幸,歸咎到陛下而不是自己。”於謙又拋出了一個理由。


    陛下的寬宥,在監生們看來,完全是迫害而不是仁善。


    他們不會感念一絲一毫陛下的寬仁,而是恨得咬牙切齒,而後用最惡毒的語言、最狠辣的評斷去論述陛下的寬仁之舉。


    “犯了錯誤,就要遭到懲罰,在做的時候,就應該想到。理當三思而後行。”朱祁玉看著於謙說道:“這是孔聖人教的道理,朕三思再思,仍然以為,再給他們一個機會吧。”


    “宛山石幢勿多高,下粥黃豆吃忒廒。少年郎少年事,浪子回頭金不換。”


    於謙看陛下仍然堅持,也是沉吟了良久,才俯首高聲說道:“陛下寬仁。”


    群臣聽聞於謙終於妥協,長鬆了一口氣,連文華殿的空氣都不再那麽的凝重,立刻齊聲說道:“陛下寬仁。”


    朱祁玉擺了擺手,示意群臣安靜下來,才說道:“朕其實已經被說服了,三思之後,覺得於少保說的有道理。但是再思之下,於少保的身前事身後名,更加重要。”


    “求榮得辱,亡國三兆,朕不能讓天下忠義之人寒心。”


    政治其實就是選擇題,朱祁玉選擇了保住於謙的清譽。


    朱祁玉必須要保證於謙的身前事身後名,必須要讓於謙善終,而且他死後的仍然是那個要留清白在人間的於謙。


    就像漢宣帝劉病已,明明已經把霍光上下滿門,甚至繼承霍去病徹侯的霍山、霍雲都給殺了,但是最後還是把霍光抬到了麒麟閣十一功臣之首。


    人們討論霍光的時候,多數會討論顯夫人的愚蠢,以及霍禹、霍山、霍雲沒有恭順之心,但是顯夫人的愚蠢,何嚐不是霍光治家不嚴的結果?


    這就是漢宣帝要的結果。


    人是會死的,朱祁玉活著的時候可以保證於謙的清譽,可是他死了,他還能管得住嗎?


    所以,為了保住於謙的善名,朱祁玉仍然選擇了自己的處置意見。


    無論什麽時候,無論是誰都會說:看看於少保為了勸狗皇帝仁恕,做了多少的努力,但是狗皇帝一句都聽不進去,薄涼寡恩,殺孽深重,連於少保都勸不住。


    垃圾都會丟到朱祁玉的墳頭上,而不是於謙的墳頭上。


    朱祁玉是皇帝,他的身後榮辱,是交給春秋去論斷,而於謙是交給人文墨客去論斷,朱祁玉有為尊者諱護持,於謙沒有。


    “臣…”於謙這才知道陛下為何會話鋒一轉,仍然決定考試之後,再行去留,一時於謙有些語塞,他萬萬沒料到,最終促使陛下如此抉擇的原因,竟然是他自己。


    “朕以為求榮得辱的貽害比科場舞弊更重,不知於少保以為如何?”朱祁玉頗為平靜的說道:“朕也是從國家之製,從大明的長治久安去考慮,漢室江山代有忠良不假,可是也要給這些忠良們施展才華的舞台。”


    科舉舞弊,自科舉誕生之初,就一直伴隨著科舉滅亡之時,科舉一直是肉食者們的自留地,寒門也是門第。


    不會因為朱祁玉的嚴加整飭,而有更多的改變,可是為了大明鞠躬盡瘁的於少保的清譽被讀書人給毀了,大明還有忠良施展才華的地方嗎?


    “陛下聖明。”於謙思忖了片刻才俯首說道。


    群臣齊聲喝道:“陛下聖明。”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選擇揭過這個話題,繼續說道:“那麽進行第二個議題吧,西域行都司之事吧。”


    這次的溝通相比較上次順暢了許多,但是西域行都司的設立,仍然有三分之二的反對意見,朱祁玉也沒著急,西域乃是千年大計,不計較一時得失,廷議論證的次數越多,考慮的越多,日後推行的時候問題就越少。


    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


    國子監的考試很快就來了,這次重點考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管子》與算學。


    《管子》是陛下登基之後,加入科舉的經典,而度數旁通也是朱祁玉一力推行,並且獲得了許多的成效。


    這次的考試,考的就是恭順之心。


    國子監的氛圍非常緊張,往日裏要去巾幗堂傳信的人都少了很多很多,緊張的氛圍彌漫了整個個貢院,這次的考試直接關乎到了監生們還能不能做大明人。


    有人悲苦,有人喜樂,短短幾日,國子監上下哀嚎一片。


    五日後,三次複閱之後的考試結果,被吳敬呈送到了朱祁玉的桉前,結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給他們機會,他們不中用啊!”朱祁玉看著考試的結果,感慨良多,遞給了一直等待結果的於謙,滿是無奈的說道:“一共多留下了五千人,一共留下了六千人。”


    “北雍三千九百與人,南雍隻有不到兩千一百人。”


    攏共就留下了六千人,南北的差距幾乎一倍,善於讀書人的南雍,這次完敗北雍。


    忠誠的順天府在【恭順之心】的大考中,大獲全勝,保留了將近一半的監生,而不太忠誠的應天府在【恭順之心】的大考中,隻留下了兩千人的規模,縮水七成以上。


    朱祁玉出的題目並不困難,算學是他親自出題。


    而《管子》是夢想家丘濬出題,丘濬遵循陛下寬仁的角度出發,並沒有為難學子,大多數的題目,隻要認真背讀過管子,都不會回答不上來。


    南北兩雍一共近兩萬人,最終隻留下了六千人,這水平的確稱不上大明最高學府的美譽。


    於謙看完了成績單,隻能搖頭說道:“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


    這句話出自《莊子·天道》。


    五刑指的分別是墨、劓、剕、宮、大辟。


    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刺字、割鼻、斷足、宮刑(男子割勢,女人幽閉)、死刑。


    朱祁玉也是一次聽盧忠說五毒之刑和五刑之辟的區別時候,才知道差別,一個是刑訊,一個是正刑刑名,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子也有宮刑。


    獎賞和懲罰,應當給予利益或者懲罰;使用各種刑法,是教化的末尾,是最後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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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朱祁玉這句給他們機會他們不中用的古言版。


    朱祁玉拿起了桌上的備忘錄,查閱了一番說道:“後日國子監學子出監放歸依親至朝陽門,由提刑千戶帶五百緹騎兩千京軍校尉押解至密州市舶司,而後乘船至鬆江府市舶司,等待見家卷一麵,而後流放海外。”


    “目前有呂宋、倭國、渤泥、暹羅和爪哇等五處地方流放。”


    若不是大明的海圖上沒有,監生流放地點,大約應該是澳洲,但是因為赤道無風帶的影響,大明的船想要探索澳洲,仍需要持續探索。


    赤道無風帶,是一種海洋氣候,因為赤道附近終年受到太陽直射的影響,溫度分布平均,近對流層的底層風向多變而弱,最終形成的無風帶。


    這對風帆時代的航海而言,赤道無風帶就是海上的天塹。


    “朕原來打算流放他們到慢八撒或者忽魯謨斯的,但是又覺得太遠了,就算了。”朱祁玉看了一眼堪輿圖,忽魯謨斯在中東,而慢八撒在南非。


    流放到這些地方,這些監生背後的富戶們怕是直接放棄了這個監生了,這和朱祁玉的目的背道相馳,朱祁玉選擇了最遠到爪哇的決定。


    “最遠都流放到爪哇去了。”於謙看著流放一覽表,也隻能感慨,陛下還是一如既往的狠心,連忽魯謨斯和慢八撒都考慮到了。


    “因為爪哇有黑金,就是石油。”朱祁玉解釋了一下原因,爪哇有石油,而大明的燈油主要依靠石油提取的輕油,自然要前往開發。


    流放監生的目的是帶動監生背後的富戶們,前往海外開海,毫無疑問,婆羅洲的金銀和爪哇的石油一樣的重要。


    “後日一些家卷要到朝陽門送別自家監生,朕打算前去,不知道於少保去不去看看熱鬧?”朱祁玉看著於謙問道。


    朱祁玉當然不是去看熱鬧,而是去看人間百態,悲歡離合。


    於謙沒有猶豫的說道:“臣也去看看吧,畢竟流海外,是臣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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