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合霍,是王複最忠誠的擁躉,甚至比最早投靠王複的烏茲人更加忠誠,而且阿史那合霍的女兒還嫁給了王複,生下了王永貞。


    此時阿史那合霍來到康宮,來見王複,表明了王複在康國的所有支持者,都產生了動搖。


    也先真的在盡力的勸解王複,康國和大明比不了,康國沒有那個條件,大明可以搞集體所有製的農莊法,但是康國完全沒有那個民意基礎,更沒有那個基層建設。


    “特勤請進,事情並非簡單如此,我們進去,慢慢細說。”王複請阿史那合霍進康宮詳談,在門前不是說話的地方。


    這件事的確難辦,但是難辦就不辦了嗎?


    “如果康國公需要土地,我可以把處月部的所有土地拿出來,獻給康國公,但康國公要做更多,我就無能為力了。”阿史那合霍坐定之後,開門見山的表達了自己的來意。


    阿史那合霍不是要背叛,他是真的做不了更多。


    阿史那合霍已經用最委婉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反對意見。


    康國這片土地,來來回回多少年了?


    粟特人、希臘人、波斯人、匈奴人、花拉子模人、突厥人、蒙古人、烏茲人、瓦剌人等等前前後後,都占領過這裏,千餘年的時間,城頭王旗變幻,但是城外的土地,各有所主。


    康國公突然要拿走他們所有的封地,那就是與所有人為敵,到了那個時候,阿史那合霍能做什麽?他什麽都做不了。


    王複頗為誠懇的說道:“我可以保證你們的利益不受分毫的損害,甚至比以往更多,這些封地的產出,仍然作為你們的食邑,享受數百家直到萬家以上的食邑,衣食其租稅,還不用費心費力的去管理。”


    世襲製的食邑,將以征斂封邑內民戶賦稅,其數量按民產計算,撥付給康國地麵上大大小小的軍頭們,而後將他們在封地上的權力,完全收回。


    這是王複給出的政治餘地,這是第一次磋商,他給出了條件,如果這些大大小小的台吉、特勤、鄂拓克、哈乃菲們仍然不同意,王複會給出第二次條件,隻不過條件會更加苛刻。


    沒有第三次。


    王複會讓他們見識到什麽叫做大明來的讀書人。


    “如果這樣的話,那還好些。”阿史那合霍隻知道王複要收回他們世代相傳的封地,並不清楚還有食邑一說。


    當你說掀開房頂時候,所有人都反對,當你說其實要開窗戶的時候,就變的容易接受了。


    王複不緊不慢的繼續說道:“事實上,草原上台吉、特勤、鄂托克、哈乃菲,並不是世襲罔替的,而且更換的非常頻繁,今日此人還是酋長,次日就被殺死在了大帳之中。”


    “而這個酋長的妻子會被新的酋長淩辱、酋長的兒子被新的酋長祭旗、酋長的牛羊成為了新酋長的財產。”


    “如果願意喬遷至撒馬爾罕,我可以許諾,隻要康國在一天,就可以世襲罔替,再無這種擔憂,半夜被人襲擊大帳,丟掉了性命,也丟掉了一切。”


    草原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草原上的這些肉食者們,結局並不體麵,即便是瓦剌西進,康國建立,這種局麵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改觀,連谘政大臣都會偶爾有所更換。


    王複給了這些人另外一條路,用不太穩定的地方權力,換取真正的成為世襲罔替、與國同休的貴勳。


    而不是時刻擔心有人對他的腦袋感興趣。


    相比較草原上遍地的野心家,王複的信譽就顯得極為堅定了。


    阿史那合霍終於有些意動,他頗為無奈的說道:“我可以跟特勤們講清楚,但特勤們能不能想明白,就不是我說了算了。”


    “康國公手下有一批非常善戰的斥候,若是將激烈的反對者殺死幾個,殺雞儆猴,這件事會好做很多。”


    阿史那合霍說的是由王複率領的大明來的墩台遠侯夜不收、掌令官和庶弁將,這些人能征善戰,如果搞刺殺,自然是輕而易舉的消滅一群反對者,將政令強硬的推行下去。


    但是大明皇帝有明旨,夜不收不能暗殺、美人計和金錢收買。


    王複雖然遠在康國,但有恭順之心,並沒有打算違抗聖命。


    王複再次搖頭說道:“不妥,愈殺愈激,愈激愈烈,殺戮帶來了短暫的安寧,卻會帶來長久的禍患,本來是為康國國泰民安的政令,反而是遺禍無窮。”


    “我以為,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這次新政,仍然秉持自願原則,特勤難道以為我會強硬的推行下去嗎?”


    “信我者信,非我者非。”


    王複透露了廢封土的第二個前提自願原則,願意履行新政的可以嚐試,不樂意的,可以繼續過去的生活。


    “那誰會樂意?康國公執掌康國數年,怎會如此不切實際?讓豺狼吐出口中的食物,那隻能殺死豺狼。”阿史那合霍聽到這一條原則後,直接就笑了起來。


    王複平靜的看著阿史那合霍,就這麽平靜的看著,看的阿史那合霍心裏發毛,他才止住了笑容。


    阿史那合霍忽然意識到,真的會有人自願,並不是每個特勤,都像他的地位這樣固若金湯。


    事實上,在阿史那儀生下王永貞之前,阿史那合霍每天早上醒來,都要感謝長生天,讓他看到了第二天的黎明。


    草原,是野蠻的,是血腥的,是沒有任何規矩可言的地方,殺死別人和被別人殺死,都是一件很普遍,普遍到尋常的事兒。


    “看來特勤是想明白了。”王複笑著說道:“特勤喝茶。”


    這杯茶喝的阿史那合霍有些如鯁在喉,他愣愣的問道:“那還能保有軍隊嗎?”


    王複立刻回答道:“能,隻能有兩百人鐵林軍,而且必須有兵部的調遣負責保護安全。”


    有,但還不如沒有。


    “燕雀無法阻止雄鷹的啼鳴響徹蒼穹。”王複頓了頓說道:“廢封土的消息很快會傳遍整個康國,到那時願意投獻之人會不斷的上位,我沒有辦法到陰曹地府給反對者們恩榮。”


    王複的這番話是威脅,意思很明確,他不會下令殺死反對者,但是他會承認通過武力手段成為肉食者的諸侯,王複同樣會給他們世襲罔替的勳爵。


    阿史那合霍的這杯茶喝的變得膽戰心驚起來,他忽然想起當初王複對付法提赫與卜撒因聯盟時候的招數,無恥至極。


    現在王複的招數,同樣無恥至極,的確是自願,王複並不會逼迫,甚至不會動用武力手段。


    但是受夠了朝不保夕的酋長們,會選擇交出土地,換取食邑、爵位和保護;同樣,草原上,從來不缺少野心家,隻要成功上位,就可以到撒馬爾罕換取世襲罔替,隻要有一個人做到,那就有十個、百個、千個人去那麽做。


    阿史那合霍隻能說,不愧是大明正經進士出身的讀書人。


    毒,極其陰毒。


    “特勤還有疑慮嗎?”王複看著阿史那合霍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樣,笑著問道。


    “沒有!完全沒有!”阿史那合霍的腦袋搖的如同撥浪鼓一樣兩個手不停的擺動著,示意他絕對沒有任何多餘的疑慮了。


    王複帶著可惜的表情,無奈的說道:“沒有了,可惜了。”


    “康國公,不至於啊!大家都是從康國建立之初就為康國奔波,為康國公鞍前馬後,何至於此,何止如此啊!”


    “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啊!”


    阿史那合霍嚇了一個激靈,這麽陰毒的招數用完了之後,王複居然還不盡興?


    王複當然有很多很多的招數沒有用出來。


    比如說谘政大院裏的那些堆積如山的政疏,稍微偏袒一下這邊,再偏袒一下那邊;


    或者在谘政院議事的時候,將兩個世仇安排坐在一起;


    亦或者說讓夜不收們放出點風聲去,對一些野心家們進行一些簡單的資助;


    亦或者是在某條河流的上遊以疏浚的名義讓河流稍微改一下道,讓擁戴者受益;


    亦或者在征斂稅賦這件事上,稍微更改一下標準,將羊毛改為米粱,在災逋折免上稍微嚴格一些;


    這些手段對於王複而言,都是信手捏來之事,為上者想要向下為難,哪怕是不刻意針對,但隻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足夠了。


    王複隻是把話稍微說的明白了一點點,就讓阿史那合霍如臨大敵,有些魂不守舍了。


    “我也覺得完全沒必要如此,何止如此呢?大家都是在一個鍋裏扒飯,何必把鍋給砸了呢?”王複也頗為認同的說道。


    阿史那合霍立刻回答道:“啊對對對!這飯怎麽分,還不是康國公說了算?”


    王複看著阿史那合霍平靜的說道:“民意不可違啊,哪怕是特勤、台吉、鄂托克、哈乃菲把百姓當成牛馬,我也不至於如此,特勤說對不對?”


    阿史那合霍不停點頭說道:“啊對對對!”


    王複繼續說道:“那就有勞特勤對諸位說清楚講明白,我打算在一個半月以後,共聚康宮,共襄盛舉,宣讀此項政令。”


    “好說,好說。”阿史那合霍答應了下來,選擇了離開康宮。


    王越看著阿史那合霍眉頭緊蹙的說道:“他就這麽被說服了?”


    王複拿起了筆,正襟危坐,準備批複政疏,聽到王越的問題,沉吟片刻回答道:“這是赫拉特之戰打贏了,他們怕,你猜猜打輸了什麽樣?我早就被他們分著吃幹淨了。”


    “做事吧。”


    王越認真的品了品王複的話,開始幹活兒。


    王複做的其實就是分而化之,拉攏一批、打壓一批、恐嚇一批、消滅一批,肉食者並不是鐵板一塊,如此之下,政令就得到了推行。


    襄王就對奉天殿上的寶座,沒有任何的興趣,相反,每當監國結束,襄王殿下都會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京師,對那個寶座避如蛇蠍。


    襄王就是肉食者中,最典型的日子人。


    王複在撒馬爾罕推動著廢封建事,這件事並不容易,雖然他有大明做靠山,有中原王朝千年的政治智慧做指導,有夜不收、墩台遠侯做左右手做基層建設,有在大明混的不如意的文人做官僚儲備。


    但是廢封建本身,就是一件血流成河之事。


    中原王朝在周平王東遷之後,諸侯開始爭霸,春秋戰國曆經五百餘年,才諸子百家合流,大一統成為了大思辨、大爭之世的前提。


    而後又曆經了四百餘年,才徹底完成了廢封建,封國土、建諸侯,強人身依附的生產關係,才得以結束。


    這個過程曲折而又漫長,讓豺狼吐出吞到肚子裏的肥肉,最好的辦法就是殺死豺狼。


    哪怕是王複的手段極其高明,也有代表各方利益的谘政大臣與他溝通有無,但依舊發生了多起流血事件,而且是大規模的武裝衝突。


    王複也僅僅是平定了叛亂,維持了表麵上的風平浪靜,即便是他也無法阻擋暗流湧動。


    一個半月後的諸部首領終於齊聚撒馬爾罕,忐忑不安的走進了康宮之內,這些部族首領之所以忐忑,完全是因為王複手段的狠辣,鎮壓叛亂,比也先有之過而無不及。


    一場天山省腳下的大規模叛亂持續了月餘,王複親自領兵平定,斬首級兩千餘,人頭堆在了撒馬爾罕的城外,製成了京觀,對宵小之輩震懾。


    反對可以,不讚同也可以,但是起兵造反,不可以。


    王複用鐵蹄、鋼刀、箭鏃與火藥,警告所有膽敢造反之人。


    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場廢封建,削弱地方諸侯權力的開始,是天山省龍芝府知府的一次欲蓋彌彰、文過飾非、畫蛇添足,一個毫無底線可言的冤假錯桉。


    王複出現在了康宮的清禦殿內,他並沒有坐在首位上,而是坐在次位,而主位上,空空如也。


    那裏本應該坐的是康國的大石,大明的敬順王也先。


    也先對自己也受到了邀請頗為意外,反複猶豫之後,也先並沒有出現在清禦殿內。


    誰為萬民奔波,誰為萬民之王。


    王複坐下之後,整個清禦殿內鴉雀無聲,連任何一點響動都沒有。


    王複坐直了身子厲聲說道:“想多吃點無可厚非,想砸鍋,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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