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專門留下來,自然是履行他作為師爺的天職,負責辯經解釋一些問題,他留下來還有個目的,想和陛下好好說一下他的一些想法。


    他老了,禮部事他已經很少管理,多數都在教導皇嗣,尤其是太子朱見澄,他打算致仕了,在離開之前,他要跟陛下告別。


    隻是以守護禮法為己任並為之奮鬥一生的胡濙,他的致仕和告別,與眾不同。


    “陛下,文明是會滅亡的,名叫羅馬的文明已經滅亡了。”胡濙頗為鄭重的談到了一個很寬、很闊的問題,關於文明。


    這讓在場的人都正襟危坐了起來。


    “何為文明,見龍在田,天下文明。”胡濙首先解釋了一下文明的含義。


    東宮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合稱龍星。


    每年春季的時候,七宿龍星從田間地平線升起,此稱之為見龍在田,夏季七宿龍星運行至中天,稱之為飛龍在天。


    秋季七宿龍星下墜至地平,稱之為亢龍有悔,冬季七宿龍星沉於地平之下,稱之為潛龍勿用。


    這是先秦的法四時的哲學,這是一種獨特的、仰望星空的浪漫。


    見龍在田,表示春季,代表著昂揚的生機,是萬物之始。


    文明與野蠻對立,文明是人類的某個群體擺脫野蠻狀態的所有社會行為、自然行為所構成的集合,包括了家庭倫理、生產工具、語言、文字、信仰、宗教、律法和國家構建等等。


    朱祁玉可以理解胡濙所說的文明二字,靜靜的等待著胡濙繼續說下去。


    胡濙停頓了下,繼續說道:“泰西看似一團亂麻,其實極為簡單,羅馬人四處征伐,攻城略地,建立了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而後北方島嶼上的海盜開始南下。”


    “這些北方海盜四處劫掠並且占領土地,繁衍生息,以部族主要分為了三種人,法蘭克人、盎格魯撒克遜人、日耳曼人。”


    “就比如在泰西以北的英格蘭島上,羅馬人趕走了土著凱爾特人,而後一個名叫盎格魯撒克遜的海盜部落,趁著羅馬的衰弱占領了英格蘭島,並且用部落的名字建立了英格蘭王國。”


    朱祁玉頗為驚訝的問道:“法蘭克人、盎格魯撒克遜人和日耳曼人是一個祖宗?都是北方海島上的海盜?”


    胡濙十分確信的說道:“是的,陛下,所以泰西一團亂麻的國家,其實都是蠻夷海盜出身。”


    “比如諾曼底公國他們的先祖是薩克森人,當然泰西更喜歡叫他們維京人,而維京人和法蘭克人、盎格魯撒克遜人、日耳曼人並無區別。”


    “諾曼底公國的建立,就是海盜們強占了諾曼底,逼迫法蘭西國王承認諾曼底公國,給自己的窮親戚們找了一片棲息之地。”


    “諾曼底公國的美男子安茹伯爵迎娶了英王亨利一世的女兒,並且生下了亨利二世,亨利二世繼承了英格蘭的王位和諾曼底公國的領土。”


    “至此,英格蘭和法蘭西為了諾曼底公國的土地所屬,展開了長達百年的戰爭,在羅馬使者尼古勞茲出發之時,英格蘭和法蘭西人剛剛結束了戰爭。”


    “這些來自北方的強盜,先後滅亡了羅馬帝國,西羅馬帝國和東羅馬帝國,吸收了羅馬的文化占為己有,拿走了羅馬的文字稍加修飾,便成為了強盜的語言,而後,他們開始定義羅馬。”


    “名叫羅馬的文明毀滅了。”


    此時的中世紀處於絕對的黑暗之中,暗無天日之下,無所依靠,甚至連神明都無法成為寄托的情況下,泰西的強盜後裔們向往羅馬的輝煌和鼎盛,開啟了一次崇古的文化運動,被後世稱之為文藝複興。


    曆史給東羅馬的代號是拜占庭。


    法提赫攻破君士坦丁堡的那一天,是泰西曆史中世紀結束的那一天。


    當羅馬消失以後,既不神聖,也不羅馬,更不帝國的神聖羅馬帝國的定義,取代了羅馬本身的含義。


    胡濙頗為鄭重的說道:“陛下,文明是會滅亡的,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生生不息,自三代啟脈絡清晰,中華文明展現了其強大的韌性、包容性和同化性。”


    “但是這種韌性並不是不會折斷,這種包容不是不會變色,這種同化也會產生迷茫。這個過程是痛苦的。”


    胡濙說到這裏開始停頓了片刻,他還以為陛下或者其他人會反駁他,此時的大明勃勃生機、萬物迸發,剛剛走出冬序的大明,一切的一切,充斥著昂揚和激情。


    這個時候,討論文明的衰亡,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和危言聳聽。


    朱祁玉卻很理解胡濙的擔憂,因為這種斷絕文明的事情發生過一次,那就是被倭國日野家整日念叨的崖山之後無中華。


    兩宋軍事的疲軟,讓中華文明陷入了長達百年的昏暗之中,直到朱元章在應天府宣布大明的建立。


    朱祁玉往前湊了湊,十分誠懇的問道:“胡尚書以為,大明應該怎麽做,才能不成為中華曆史上的罪人?”


    襄王朱瞻墡曾經說過,大明總歸是要亡的,多弄些良家子,則多續幾年而已。


    朱祁玉聽聞後,對此極為讚同,他本身就不禁大明臣工罵他亡國之君,自然為何亡國,如何亡國,也在討論的範圍之內。


    正如沒有人可以長生不老,沒有哪個朝代可以千秋萬代。


    如何避免大明一朝,不是中華曆史上的罪人,就成為了一個可以討論的話題。


    胡濙看了一圈,大明朝臣們若有所思,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政治氛圍,並且將這個問題當成可能發生的事兒去討論。


    他笑著說道:“如何保持文明不會滅絕,臣以為隻有兩點,第一個就是族群,第二個則是革故鼎新。”


    “族群是所有一切的載體,沒有龐大的族群,無論如何璀璨的文化,到最後都會成為劃過天空的流星供人追憶。”


    “革故鼎新是不斷的回望過去,承認不完美,承認缺陷,彌補過錯,改良缺陷,不斷自我清汰,以期許文明永續。”


    胡濙總結了羅馬滅亡的兩個原因,一個是不生孩子,族裔快速衰弱,最終沒有了文明的載體,被蠻族李代桃僵鳩占鵲巢;


    而另外一個就是不承認過錯與缺陷,最終錯失糾錯良機,愈錯愈怕,最終被冗疾纏身,泯滅在了曆史的長河之中。


    “胡尚書所言有理。”朱祁玉對胡濙的說辭頗為認同,大明可以亡國,但是中華不可以亡。


    如何做到?


    簡而言之,就是多生孩子去多占地,再多生孩子去多占地,如此循環往複。


    除了生孩子之外,則是革故鼎新。


    朱祁玉對著眾人說道:“朕發覺,隻要涉及到變化二字,就一定會觸碰到某些人的利益,做事情,不觸碰任何人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有些時候,有些人,不願意做得罪人的事兒,怕遭人恨,往往誰都不想得罪,反而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不想得罪人,就做個無足輕重的人,隻有無足輕重的人,才不招人恨,被分而食之時,連反抗都不能,因為反抗也遭人恨。”


    “想要做事,刀子下去了,見到血了,就要繼續,因為這是你死我活之事。”


    “此所謂:慈不掌兵柔不當政、善不為官情不立威、仁不行商義不聚財。”


    曆史上的明代宗,絕對是個好人,他就不想得罪人,結果最後,得罪了所有人,連自己的兒子、妻子、擁戴自己的臣工都沒能保住。


    胡濙俯首說道:“陛下聖明,如此,臣便無憾了,臣已老朽,懇乞骸骨頤養天年。”


    賴在這個位置上這麽多年,大明終於在再次偉大的路上一往無前,胡濙終於肯放下手中的權柄了,這個歲數,再不放權,底下的人該罵了。


    朱祁玉點頭又搖頭說道:“禮部事可以放下,東宮事兒,還得依仗胡尚書。”


    胡濙俯首說道:“這是自然,臣還能走得動,自然不會懈怠。”


    王直致仕,將吏部事交給了王翱之後,也沒有離京,而是仍住官邸,任太子少師,負責教授泰安宮皇嗣事。


    胡濙這致仕,是從政務官和事務官中擺脫,卻並不完全從政治中心脫離,一旦朝中生變,需要灑水洗地的活兒,胡濙還能出來應應急。


    “禮部尚書之職,胡尚書以為何人合適?”朱祁玉再問禮部人選,朱祁玉比較屬意劉吉,如果說胡濙是無德,那劉吉就是無恥了,可是劉吉作為胡濙的弟子,在禮法這塊,還是很值得信任的。


    唯一的問題是劉吉太年輕,資曆不夠。


    胡濙從袖子裏拿出了兩封奏疏說道:“湖廣左布政使蕭晅,宣德二年第二甲第一名,為人重厚廉靜,在地方上頗有聲譽,為人廉潔守正,當是合適人選。”


    “雲南巡撫都禦史姚夔,可以回京為蕭晅左貳。”


    朱祁玉倒是對著兩個人知道一些,姚夔自然不必說,去歲,姚夔參讚黔國公沐璘軍務,前往了交趾,參與了郡縣安南之戰,履曆不可挑剔。


    但是這個蕭晅,除了為人重厚廉靜,也就隻有為人了,年齡比胡尚書小了二十歲,可是身體羸弱,蕭晅甚至可能走在胡濙前麵。


    戀權嗎?戀權為何要致仕?


    朱祁玉想了想恍然大悟,胡濙舉薦禮部尚書的真正人選,並不是蕭晅,而是姚夔,隻不過姚夔未曾履任京官,對京中事物多不熟悉,所以給姚夔一段學習和適應時間。


    朱祁玉看完了這兩本奏疏問道:“那胡尚書盡心培養的劉吉呢?幹甚去?”


    胡濙想了想說道:“去遼東做督遼東軍務參讚範廣軍務較為妥當。”


    沒有地方曆練,還想做六部尚書?履曆不夠,那就是硬性條件不夠,所以去遼東吃點苦,回來才能更好為陛下效命。


    “那就拿去一起廷議。”朱祁玉將奏疏交給了於謙,於謙是百官之首,新的禮部尚書的任命和廷推,由於謙主持比較合適。


    朱祁玉和幾位朝臣聊了些朝政,便結束了奏對。


    於謙、胡濙、賀章、沉翼起身告退,隨後各自回有司當值。


    胡濙卸了擔子,自然是無事一身輕,溜溜達達的回府折騰自己的小閣樓去了。


    胡濙回到家,三進三出的大宅裏,冷冷清清,胡長祥今日不在太醫院當值,也在家中。


    “弄什麽呢?”胡濙看著盤腿坐在地上寫寫畫畫的胡長祥,笑嗬嗬的問道。


    胡長祥低聲說道:“養老鼠。父親小點聲音,這雌鼠聞巨響,就會吃仔鼠,這老鼠可貴了,貴到其次,它少的很,太醫院用的老鼠,都得從我這兒取呢。”


    雌鼠吃仔,雄鼠擅鬥。


    胡長祥把家快折騰成動物園了,但是胡濙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指責過胡長祥。


    一來,胡長祥養這些東西,是為了太醫院的醫術進步,二來,胡長祥養的這些都在飼養室內,從沒有跑出過一次。


    “我退了,陛下昨天回來,我今天跟陛下說了致仕的事兒,陛下準了。”胡濙找了個板凳坐下,看著飼養室的老鼠,笑著說道。


    胡長祥頗為輕鬆的說道:“父親退了也好,勞心勞力勞碌命,奔波了一輩子,盡是罵名,退了就帶帶孫子,去太醫院完善下醫術,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兒。”


    胡濙帶著幾許歉意說道:“當初攔著你科舉,不讓你入仕,現在我退了,你要是想考科舉也還來得及。”


    胡長祥連連擺手,頗為嫌棄的說道:“知子莫如父,父親還不知道我?那是我該去的地方?”


    “我性子軟,到了官場這個最大的名利場,怕是早就被人吃的渣兒都不剩了,還連累父親,我在太醫院蠻好的,不想考,也考不上。”


    胡長祥是真的喜歡在太醫院當值,他沒有遺傳他爹的政治智慧,卻遺傳了他爹的醫學天分,在學醫這件事上,胡長祥是樂在其中。


    官場爾虞我詐,胡長祥這麽多年,都看累了。


    “你這是在寫什麽,跟我講講。”胡濙頗感興趣的問道,他兒子搗鼓這些飼養室都快十年了,到底在搗鼓什麽,他過去忙,從未關注。


    胡長祥猶豫了下說道:“這些老鼠,其實決定家庭的是雌性老鼠,而不是雄性老鼠。”


    “當雌性老鼠不能從與一個雄性老鼠的結合中獲取好處時,這樣的結合就不會發生。”


    “基於這個前提,得到兩個結論。”


    “第一:雄性老鼠在過去為雌性老鼠所提供的所有好處,並不能維持兩者的未來關係。”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胡濙試探性的問道。


    胡長祥連連點頭,頗為興奮的說道:“對,對,對。”


    “第二,雄性老鼠為了維持日後與雌性老鼠的關係,所提供的任何當前好處,都是無效且徒勞的。”


    “比如這個三號雄鼠,之前存了不少食物給雌鼠,可是昨天這雄鼠輸給了別的雄鼠,還受了傷,雌鼠吃完了食物之後,就走了。”


    胡濙興致勃勃的看著胡長祥指的那隻老鼠,這隻老鼠傷勢比較重,怕是日後沒辦法再收集食物了。


    “你說的隻是老鼠嗎?”胡濙笑著問道。


    胡長祥搖頭說道:“不僅僅是老鼠,貓、狗、獅子、老虎、熊,大約都是如此。”


    胡濙笑了起來,他在借代,他兒子很認真的討論著自然現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就是亡國之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吾誰與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吾誰與歸並收藏朕就是亡國之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