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風日下、禮樂崩壞其實和這些肉食者們的奢靡或者狺狺狂吠,並沒有什麽關係,隻是百姓們苦不堪言,在饑餓和寒冷之中,如何追求德行?


    朱祁玉教育兩個孩子,就是不要讓他們被這些筆杆子們恬不知恥的發言給騙了,明白世界運行的本質,至於兩個孩子能聽懂多少,那就不是朱祁玉能夠決定的了。


    朱見濟和朱見深聽完之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他們不是蠢笨之人,這位帶領大明涅槃重生的陛下,到底在說什麽,他們能夠聽得懂。


    朱祁玉帶著兩個孩子在福澤街呆了一上午,而後回到了南塘別苑,在傍晚時候,朱祁玉要接受朝臣們的賀歲,一直要忙碌到深夜時分。


    等到漫天的煙花升騰的時候,朱祁玉擰亮了桌上的石灰噴燈,看著麵前的奏疏,這一本奏疏是十大曆局貝琳的學生,一名叫萬傑利寫的。


    旁人過年給皇帝的奏疏,都是賀表。


    而萬傑利的奏疏,卻並非如此,他是來要經費的。


    萬傑利出身浙江寧波,是慈溪萬氏的大宗子弟,而萬傑利的父親是寧波觀海衛指揮僉事,世襲正四品武官。


    萬傑利打小就有些離經叛道,不喜歡習武,也不想科舉從文,又是家裏的老二,不需要負擔家族的使命,就考進了十大曆局做了天文生。


    而萬傑利的祖母是福建仙遊蔡氏女,名叫蔡妙清,而蔡妙清的親妹妹蔡妙真,嫁給了當朝大學士、領工部尚書、大明巡河禦史徐有貞。


    也就說萬傑利要叫徐有貞一聲祖姨夫。


    徐有貞是治水能臣,因為京師之戰和皇帝、於謙的意見向左而外放治水十餘年,徐有貞不見的能給萬傑利仕途上什麽幫助,但是徐有貞給了萬傑利工程學和算學上的助力。


    萬傑利的奏疏想要搞明白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麽用玉衡車和恒升車無法將水抽到三丈以上。


    玉衡車、恒升車和龍尾車並不同,龍尾車的原理是螺旋運動原理,而玉衡車和恒升車則是單缸活塞式壓水機。


    玉衡車和恒升車的原理是相同的,就是以衡挈柱其平如衡一升一降,井水上出如趵突焉。主要由筒、柱、衡、架構成。


    石景廠的礦坑裏,無論是玉衡車還是恒升車都無法抽出深度在三丈以上的礦坑中的水,工匠們用盡了全力,改良玉衡車恒升車裏的柱,也就是活塞和筒壁更加緊密,但是依舊無法提水。


    這讓萬傑利產生了一個疑惑,為什麽是三丈?


    為了搞清楚這個問題,萬傑利需要一筆經費,大約百枚銀幣左右,這本來是欽天監就可以批下的款項,之所以報給陛下,並不是這筆款很多。


    是大明的戶部、翰林院、國子監、計省等對欽天監的審計之後,提出了質疑,十大曆局花了數萬銀幣,成果寥寥,朝中多有非議,花了那麽多錢,連個水花都看不到。


    在十大曆局的科研研究中,八成科研都沒什麽成果,以失敗告終比比皆是。


    這本奏疏看似是申請款項,其實仍然是當年國子監和欽天監之爭的延續,是朱祁玉在十大曆局樹了墨翟凋像的問題,這是請陛下當裁判來了。


    欽天監是鬥不過國子監的。


    國子監人多勢眾,有九千餘稟生秀才或者舉人;欽天監隻有十大曆局,每年五百人左右的天文生員額。


    而國子監之上還有翰林院的進士、庶吉士、文林郎為他們搖旗呐喊,而且在朝堂之上,有太多太多的國子監、翰林院出身的明公。


    欽天監什麽也沒有,欽天監隻有皇帝陛下。


    欽天監真的一點成果都沒有?


    在這十年裏,欽天監修了《景泰曆書》,糾正了大明時節錯漏,給大明各級地方官吏安土牧民提供了極大的幫助,農民收糧食,農時搞錯一天,就是天大的事兒,大明糧食的增產,可不僅僅是農莊法。


    欽天監彷造了龍尾、玉衡、恒升水車,僅僅龍尾車應用,就價值高於幾萬銀幣了,蘇州清江浦有龍尾車數十架,一車一人一日可灌既田畝三十畝,走卒販夫、文人墨客皆言其善。


    說欽天監沒有成果,是片麵的。


    至於為什麽是三丈的問題,朱祁玉倒是知道的非常清楚,其實就是大氣壓強在作怪。


    大明有一種禮器,名叫:竹節柄銅汲酒器,管狀長柄,下接平底、中空、形如荷蕾的球形器。


    柄外表為四節竹節形,上、下各飾一周箍狀紋,柄端封閉並飾龍首銜環。


    球形器表飾含包待放的荷紋,荷瓣凸出,在龍首之下第二竹節處有一長方孔,球形器底部中央有一圓孔,兩孔相互貫通。


    將汲酒器伸入酒中,隻需拇指按壓、鬆開氣孔即可輕鬆汲取酒水了。


    萬傑利疑惑為何是三丈?


    因為大氣壓強隻能把水壓到三丈。


    朱祁玉朱批了這本奏疏,年後讓萬傑利開始研究為什麽是三丈的問題。


    他在奏疏中寫道:【玉衡、恒升汲水三丈,油輕於水,高於三丈;汞重於水,低於三丈,應如是。】


    至於欽天監和十大曆局的靡費問題,朱祁玉並沒有做出具體的指示,他隻是釋放了一個態度,他一如既往的支持欽天監、十大曆局的研究,同樣也沒有阻止計省對欽天監、十大曆局的審計。


    大明內帑、國帑錢很多,但是沒有一厘是多餘的,對於貪腐問題,朱祁玉是一視同仁的。


    尼古勞茲翻譯的羅馬文集中,有一句話是亞裏士多德的名言,叫做自然厭惡真空。


    這句話的意思是:自然是不會讓真空存在的,一旦出現真空就讓水來填補,於是,水就被抽上去了。


    真空出現在哪裏,水就跟到哪裏。


    但很顯然,隨著時代的發展,玉衡、恒升汲水深度的增加,亞裏士多德這個解釋,已經解釋不通了。


    朱祁玉給萬傑利提供了一個思路,至於他能走到哪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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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祁玉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工作計劃,接下來在南衙的日子,朱祁玉要將一個房間大小的雙動蒸汽機小型化和標準化。


    個頭太過於笨重不利於運輸、結構越是複雜越容易壞、維修成本過高導致成本增加、無法標準化配件不利於生產,這類的產品不利於推廣,也注定失敗。


    無論是當初的水利螺旋壓印機、還是八十錠紡車,朝臣們都喜歡用模型來講解原理,就是代表著能夠真正的落地。


    小型化和標準化,是接下來蒸汽機要走的路,蒸汽機能夠進入大明皇帝的手辦櫃的那一天,就是蒸汽機可以真正大規模運用的那一天。


    這就是於謙老是將複雜問題簡單化的邏輯,翻譯翻譯,就是四個字:大道至簡。


    春節是儒家文化圈裏的習俗,安南也過春節,隻不過今年升龍城的春節,比往日的喜慶多了肅穆。


    升龍城早已經破敗不堪,但依舊聚集著二十萬餘人,並且隨著大明軍隊升龍城的占領,這個首府正在恢複著他往日的生機。


    大年三十這一天,升龍城內,萬人空巷,所有的百姓都聚集到了講武殿之前。


    今天是斬首安南國王黎宜民的日子。


    在講武殿前巨大的廣場上,人頭攢動,所有人都靜靜的等待著午時三刻的到來,等待著那個虐主的死亡時刻。


    大明軍要在升龍城斬首黎宜民是安南百姓意料之外的事兒,當黃榜張貼,讓百姓觀禮的時候,安南的百姓齊聚講武殿之前,靜靜的等待著。


    而講武殿內,浚國公陳懋、文安侯於謙、英國公張懋、成國公朱儀、魏國公徐承宗、定西候蔣琬、定遠伯石彪、兩廣總督陳汝言等人也一言不發的聚集在殿內,殿內極其安靜。


    徐承宗不會打仗,他是帶著陛下斬首黎宜民的聖旨來的,這次郡縣安南,徐承宗沒出什麽力氣,就是蹭軍功,拿了個齊力牌,證明郡縣安南他也參與了,他也沒什麽謀求,隻是證明他擁戴和支持陛下決議。


    陳懋完全能夠理解陛下要在升龍城講武殿前斬首黎宜民的做法。


    因為當初福建布政使宋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斬首,福建負隅頑抗的義軍,立刻作鳥獸散,跑的跑,降的降,東南大定。


    在升龍城殺死黎宜民,對交趾長治久安,有決定性的作用。


    於謙也能理解,因為當年陛下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稽戾王抬進了太廟之中,親自動手將其刺死在太廟之中,沒有假他人之手,更沒有搞刀光斧影或者南衙皇宮大火這樣的曆史懸桉。


    光明正大,天公地道,是陛下的大道之行,一如既往,始終如一。


    “於少保,你說黎思誠那小子會來嗎?”陳懋率先開口,打破了安靜。


    之所以定在大年三十這一天,就是讓老四黎思誠來到升龍城講武殿前監刑,黎思誠提出的條件是虐主黎宜民死,清化軍可降。


    在商定的盟書中,黎思誠仍然是安南國王,黎思誠的監刑也是理所應當。


    但是沒執行的盟書,就像是擦屁股紙一樣,一文不值,黎思誠到底肯不肯投降歸化,都是個未知數。


    這涉及到了大明接下來的戰略部署。


    若是黎思誠嘴上說了一套,做又是一套,大明郡縣安南,又要憑生波折,不過也就是波折而已。


    大明勢強,遠不是黎思誠能敵。


    隻是,安南的百姓已經無法再承受戰亂兵禍了,如果黎思誠不肯來,承受代價的仍然是安南的百姓。


    於謙思忖了片刻說道:“他若是肯來,他這輩子都不能回交趾,若是回交趾必生亂。若是不肯來,不過是一草莽,自然不必擔心。”


    “他若是肯來,還能到天津衛做個不視事的海外王,若是不肯來,隻能做草寇了。”


    陳懋對於謙的說法比較讚同,他有些無奈的說道:“他來不來,不是他一個人能夠決定的,若是午時三刻黎思誠未至,那就隻能平叛了。”


    兵貴神速,陳懋、於謙等軍將,從國家之製和戎政角度考慮,仍然是希望能夠三個月內完成郡縣安南之戰,避免雲貴兩廣衛軍變成尾大不掉、養寇自重的軍頭。


    將外部矛盾轉化為內部矛盾去解決,徹底吃下安南十五府。


    眼看著日頭越來越高,於謙等人的麵色也越來越嚴肅,正當徐承宗感覺氣氛有些凝重的時候,一個掌令官跑進了殿內。


    “報!清化軍三千人抵達升龍關!黎思誠、丁烈等人,帶親軍二百向講武殿而來,距離講武殿六十裏,須半個時辰。”掌令官大聲的喊道。


    陳懋一拍座椅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好膽!”


    於謙也是鬆了口氣,大明的速勝要是真的打成了治安戰,承受代價的是交趾百姓,大明也要付出極其昂貴的代價。


    這不是於謙想要看到的局麵。


    老四黎思誠不知道如何說服了自己的手下,不知道經過了多少的博弈,但來了就是來了,接下來的盟書落地,就到了執行的階段。


    “報!黎思誠已過三清關,至講武殿十五裏,需一刻鍾!”


    “報!黎思誠已至講武殿,請求覲見天使。”


    陳懋點頭說道:“請。”


    “安南睿王黎思誠參見天使,遙拜四海一統大君、大明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黎思誠走進了殿內,十分恭敬的麵北而跪,行了一個三拜五叩的大禮。


    於謙打量了下黎思誠,去年在南衙府見麵的時候,黎思誠還有些富態,眼下卻是瘦骨嶙峋,多了風餐露宿的疲憊。


    黎宜民的確是個虐主,但是他是安南國王,打一個造反的藩王,還是給黎思誠帶來了極大的壓力,黎思誠能夠動用的人力物力,絕對無法和黎宜民相提並論。


    監軍太監李永昌大聲的喊道:“禮成,安南睿王平身,午時三刻已到,請諸將移至殿外監刑。”


    “太常寺樂班,奏樂!”


    短促而激烈的鼓聲、悠長而深遠的號角聲緩緩響起,大明軍前軍指揮的諸多軍將齊出,來到了講武殿外的刑場。


    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刑場上,有一個大大的斷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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