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爛到了這種地步。”唐興略微有些感慨的說道。


    而袁彬卻一言不發,悶了很久才說道:“其實正統年間,大明的皇宮也是如此。”


    唐興嚴格來講是在京師之戰後,才從京營提拔為了錦衣衛,而後皇帝納了唐貴妃後,唐興才成為了不視事的錦衣衛指揮使。


    唐興不了解正統年間的大明皇宮,但是袁彬卻是知道的。


    正統年間的大明皇宮的糜爛,和眼下的升龍皇城沒什麽差別,一個大一個小而已。


    “是的。”柳溥作為大明朝的頂級勳貴,點頭認同了袁彬的話,柳溥今天在安南國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當初他在京師時候的所作所為。


    “每個人都在挖根基,這樣挖著挖著不就塌了?”唐興覺得匪夷所思,他是皇親國戚,但他多數時間都在外自由自在,很少參與朝廷內部傾軋,他對著這種現象非常不解。


    袁彬卻不以為然的說道:“現在沒有嗎?陛下不讓而已。”


    “陛下不讓,他們就不挖了嗎?”柳溥卻立刻開口說道:“照樣有人挖,隻不過被陛下找出來,明正典刑了而已,比如那個僉都禦史胡煉,正四品的京官,不照樣拔出蘿卜帶出了泥?”


    柳溥對大明的國事非常關注,他連僉都禦史胡煉倒了的消息都知道。


    柳溥和孫忠一樣,都知道他們本身都是蛀蟲,撐著大明的脊梁,不是他們這類的人。


    袁彬拿出了絹帛,開始謄抄柳溥提供的堪輿圖,這份情報對大明極為重要,他將謄抄數份送到大明軍的手中。


    “柳太尉不害怕嗎?如果我們的這份堪輿圖被截獲,黎宜民一下子就猜到了柳太尉,這不是要遭?”唐興一遍打量著堪輿圖,一邊問道。


    柳溥倒是滿臉奇怪的說道:“不怕,因為黎宜民不知道是我。”


    “這份堪輿圖,是內宦們拿出來的,到底到了誰的手裏,沒人知道,也就是說,到誰的手裏都有可能。黎宜民甚至不知道誰拿出去的,他從哪裏查?”


    “放心大膽的送,實在不行,就凋版印的滿城都是,升龍城每家每戶都有這張堪輿圖了,他黎宜民怎麽查?”


    唐興瞪大了眼睛問道:“柳太尉讀過書嗎?”


    柳溥不明所以的說道:“讀過。”


    唐興這才恍然大悟的說道:“怪不得呢,讀書人玩的就是髒。”


    袁彬一聽,便樂了起來,他想起了遣倭使李秉,李秉就是個毒士,柳溥也笑著搖了搖頭,他在辦這個事兒之前都想好了怎麽撇清自己的關係。


    升龍皇宮裏的人真的知道,他們在為柳溥做事嗎?


    袁彬將堪輿圖謄抄好,交給了墩台遠侯送往了鎮南關。


    三日後,已經來到了鎮南關的於謙,收到了這份秘報,陳懋讓軍中文書謄抄之後,交給了在鎮南關活動的夜不收們去偵查,分毫不差。


    “這個柳溥,唉。”寧陽侯陳懋握著手中的諒山府堪輿圖,搖頭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其實陛下是個比文皇帝還要好說話的人。”


    陳懋說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陛下比較好說話。


    大明之前的海禁是三桅及以上的船舶,永樂年間,駙馬都尉王寧坐事下獄,就是他私造海船,揚帆出海至倭國、朝鮮等地,販售往來,被朝鮮王稟奏,才因此被太宗皇帝坐罪下獄。


    但是在眼下,大明的勢要豪右人人出海,誰還沒個要好的商賈?


    大明皇帝解開海禁,大搞自由貿易,隻要納六分的關稅,人人可往,可以隨意出海求財。


    以柳溥父親柳升為大明戰死交趾,陛下即便是不放心柳溥和孫忠走得太近,不會委以重任,但也不會對柳溥如何。


    孫忠同理。


    奈何他們找死,借著考成法和士紳一體納糧的反對之風,要另起爐灶,要清君側。


    於謙看著手中的塘報,點頭說道:“若是柳溥立下奇功,陛下會免其一死,封其為海外侯爵。”


    “陛下受委屈了。”


    為了大明的利益,陛下給了柳溥改過自新的機會,陛下選擇原諒了叛臣,這件事不是陛下受了委屈嗎?


    在有了精確的地圖之後,大明的諒山戰役終終於補齊了最後一塊短板。


    諒山位於廣西省南部,距離鎮南關約十八裏,距離升龍城大約二百六十裏。


    諒山的北部平原,是層巒疊嶂、叢林密布的越北山地;


    諒山的南麵,是稻田縱橫、水網密布的北部平原,不宜行軍。


    諒山不僅是安南北部的交通樞紐,也是升龍城的屏障,因此戰略位置至關重要。


    而駐守諒山的是安南最精銳的軍隊,號稱金星軍,共計四萬七千餘人,諒山府下轄州縣總計百萬丁口,在大明檄文到的時候,諒山府就開始了堅壁清野,要在諒山,打的大明折戟沉沙。


    “打到鎮南關吃早飯,打到南寧府吃晚飯,他們也真敢說!”陳懋看著沙盤上的地形,滿心怒火。


    安南方麵的斥候向鎮南關投書,說要在鎮南關吃早飯,在南寧府吃晚飯,這是戰書,也是挑釁大明主動進攻的手段。


    大明軍仍在偵查的階段,此時主將被激怒,貿然出兵,就正好落入了敵人的圈套之中。


    陳懋雖然憋了一肚子火,但依舊等到了大明斥候們探馬回報了消息之後,才準備進攻事宜。


    九月已經慢慢進入了深秋,天氣變得涼爽了起來,空中飛舞的蚊蟲終於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十萬大山迷茫著的瘴氣都因為天高氣爽變得涼爽了幾分。


    蓄勢已久的大明軍,在九月中旬,開始從鎮南關和北山,兩路出擊,進攻諒山府。


    在兩次試探性的進攻中,大明軍和鎮守諒山的金星團營發生了數次極為激烈的交鋒,先鋒軍和諒山的象兵進行了一次營團級的對戰,先鋒將軍蔣琬、石彪等人與敵在丘溫縣城展開了血戰。


    此戰安南方麵,在城中下了樁杆,又刺濠底,加固城防,嚴陣以待,而大明出動了長短炮共計三百多門,三門黑龍炮和五十門大將軍炮,轟擊持續了整整三刻鍾的時間,丘溫縣城城破。


    整整五日,大明兩路大軍,才推進到了諒山府城之下。


    而於謙麵色鐵青的看著麵前三具大明軍卒的屍體,又看著被摁倒在地上的女人。


    死的三名大明軍卒,是訓象衛的衛軍,訓象衛是大明設立在南寧府的一個衛所,本意是為大明訓練象兵,以應對安南的象兵,但是作戰之後發現象兵看著凶悍,實則雞肋,之後就訓練白象,專供先導車使用。


    大明在進攻的過程中,這三名訓象衛軍卒負責押運大明的糧草,一時口渴,到農家討水喝,這農家的老漢翻牆逃跑,壯丁早就被拉去了諒山,僅剩下了這一個女子守家。


    這碗水,這女子下了毒,是烏頭,烏頭是一種普遍存在於大明南方和越南北部的一種植物,根部最毒,味道最苦。


    這三名訓象衛軍一不小心就中了招兒。


    “殺了吧。”於謙一揮手,讓軍士將女子拖去斬首。


    他一直看到這女子人頭落地的時候,才麵色冷峻的回到了大帳之內。


    “於少保。”陳懋走進了大帳之內,出了這樣的事兒,他要先和總督軍務溝通一下,他一臉嚴肅的說道:“我們的軍士和補給線一直在遭受安南百姓的騷擾,今天死人了,三個廣西衛軍。”


    “在我看來,在外征戰,無論是邊軍還是京軍,都是大明軍。”


    陳懋有豐富的和地方衛軍合作的經驗,在很多時候,京營的京軍都是大爺,而衛軍都被瞧不起,這也是軍隊出現互相掣肘的底層原因。


    於謙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我們大明軍的軍紀極好,類似毒害都是抓了人送到我這裏,才下令處斬,而不是複仇式的將其就地處斬。”


    作為總督軍務,於謙肯定了大明軍的軍紀嚴明。


    “其實在廣州府的時候,我與陛下有過分歧,現在看來,陛下是對的。”於謙無不感慨的說道。


    陛下又一次證明,陛下才是對的。


    再次郡縣安南,不是內事,而是外事。


    於謙從袖子裏拿出了一份厚重的奏疏說道:“陛下喜歡料敵從寬。”


    “陛下曾說:肉食者們總是不遺餘力的向被朘剝的勞動者,灌輸一個觀點,那就是肉食者的財富是大家夥共同的財富。”


    “楊鐵對楊小善人參加他的婚禮感恩戴德,與榮俱焉,楊鐵想起楊大善人家中的糧食和富碩,就驕傲的挺起了胸膛,似乎楊鐵與楊善人一家是本家,就值得自豪。”


    “肉食者們,總是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最廣大的勞動者們,麵對肉食者唯唯諾諾,唯命是從;而又希望最廣大的勞動者們,麵對外來的侵略者們鐵骨錚錚,寧折不彎。”


    “但是又出現了一種怪相。”


    “麵對侵略者鐵骨錚錚的漢子,又會被肉食者們猜忌,既然如此厲害,會不會威脅到肉食者們盤子裏已經分好的肉囊?肉食者們開始猜忌,進而開始迫害,直到將脊梁骨抽掉,才安心。”


    “這個時候,麵對外來的侵略者,肉食者們就隻能束手就擒。”


    “陛下說的是大宋。”


    陳懋認真的理清楚了這段邏輯看似十分混亂的話,這番話像極了當了表子又立牌坊,想要哄弄百姓成為抵抗外來侵略者的堅實厚盾,又擔心百姓緊密的團結起來,會先敲碎肉食者的腦袋。


    嶽飛可不是將門,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子,在紹興十年之前,戰功赫赫,最後以莫須有的名義死在了大理寺內。孟共是第二個倍受猜忌的武將,最後以‘叛服不常’四字,不得已致仕,鬱鬱而終。


    於謙繼續說道:“陛下還說,哄弄百姓這件事很難,但總有幾個上當的。”


    “料敵從寬的陛下,對進入安南的大明軍士極為關切,高道德劣勢的大明軍,其實很難應對手無寸鐵的百姓,所以就提前讓兵部做了些準備。”


    “隻是之前一直在進攻,來不及布置。”


    陳懋好奇的問道:“是何法?”


    陳懋是征夷將軍,主軍事,不主軍務,軍事行動於謙從不指摘,軍務方麵陳懋也不插手,但他還是好奇,陛下和於少保如何化解。


    “訴苦會。”於謙將手中厚厚的奏疏放在了陳懋的手中,頗為鄭重的說道:“陛下不喜歡歌頌苦難,因為苦難就是苦難,不值得歌頌。”


    “承受了怎麽樣的苦難?為何要承受這樣的苦難?應該如何不受苦難?就是訴苦會要搞清楚的三個問題,隻要搞清楚這三個問題,大明王化安南,便沒什麽阻礙了。”


    陳懋翻動著奏疏,越看越是驚心,料敵從寬的陛下,這把安南百姓也料為了敵人,而於謙就這個問題,準備了一個充足而完善的計劃。


    而這一切的基礎,是大明軍真的是王師,而不是到安南再次施加苦難和屈辱。


    陳懋頗為慶幸,在景泰年間當武將,隻要考慮怎麽打贏就夠了。


    於謙掌管的掌令官開始對已經征服的地區開始了訴苦會、抓拿村鄉懶漢地痞、掃清城內城外流匪坐寇、積極組建農莊法、恢複農業生產、組織百姓開荒墾田、組織鄉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興修水利溝渠、教諭百姓時令種植等等。


    安土牧民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而於謙還讓上思朗州歸附的越人耆老和諒山府的耆老進行了溝通往來。


    在於謙安土牧民的時候,大明軍對諒山府的攻勢正式展開。


    在進攻,大明軍對諒山府進行了三次勸降,可是守城的是越人莫支,作為黎宜民的絕對心腹,莫支在諒山府城內,喊出了言降者殺的口號。


    在勸降無果之後,大明軍隻用了三日,便推進了二十裏,打到了諒山府城之下,火炮開始轟鳴。


    與丘溫縣城不同,諒山府城是磚石城牆,但是對大明軍而言,不過是多些火炮轟擊的時間。


    一日後,諒山府軍發生嘩變,莫支被叛軍所殺,城中大亂,大明軍攻破了諒山府。


    至此,升龍城門戶大開,無險可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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