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溥,一個喪家之犬,因為謀反戰敗,叛逃到了黎越僭朝的大明人,帶著憐憫的表情,看著月台之上的黎宜民和台下的黎思誠兄弟二人。


    唐興不懂,朱祁玉也不懂,因為他們都不是叛徒,而且還是忠於大明,並且致力於為大明發展,發光發熱,不惜名,不惜身,為了照亮大明前進的路,殫精竭慮。


    所以他們不懂叛徒。


    柳溥最大的落差,並不是失去了世勳的地位,而是不再是大明人。


    連他的孩子和他的部曲,也不再是大明人。


    而魏國公徐承宗、大明皇帝朱批的書信,讓柳溥擁有了新的身份,那就是大明的海外棄民。


    海外棄民也是大明的棄民,隻需要表現出自己的價值來,在大明漫長的國運之中,未嚐不會因為在海外卓越的貢獻,再次成為真真正正的大明人。


    這就有了一個念想,人一旦有了念想,就有了力量。


    這就是柳溥從一個垂垂老矣、混吃等死,已經完全喪失了雄心壯誌的老朽之人,忽然要親自披掛上陣,剁掉阮熾頭顱的原因。


    柳溥現在可以用大明棄民的身份,高高在上的憐憫黎宜民和黎思誠,高他們這些黎越僭朝的勳貴們一頭了。


    一個沒有文化基礎,抄襲得到的政治製度,就如同浮萍無根一樣。


    黎朝的政治製度全麵彷明,也擁有自己的武勳、文臣、士林、士族、六部等等,可是越看就越是東施效顰的笑話。


    黎宜民居然可以帶著一百人,就衝進了皇宮,殺死了很有名望的阮氏英和黎邦基,並且得到了政權。


    而此時阮熾的腦袋就在大殿上擺著,為了不讓這個僭越的朝廷毀於一旦,黎宜民和黎思誠,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


    滿朝公卿,一聲不吭。


    黎宜民看了一圈,深切的感受了什麽叫人走茶涼,帶著幾分慶幸的說道:“嗯,既然沒有異議,元國公阮熾已經伏誅,那就以國公禮厚葬吧,禮部盡快出個諡號。”


    對於黎宜民而言,他不敢殺阮熾,是怕舉國皆反,他無法收拾局麵。


    但是阮熾已死,他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至少目前沒有發生,他暫時坐穩了王位。


    柳溥站了出來,厲聲說道:“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大明陳重兵於鎮南關,就連雲貴的大明軍隊都有雲集的動向,我們是不是應該商量下,如何對敵?”


    黎宜民眉頭緊皺的說道:“太尉思慮過甚,大明未必伐我。”


    黎宜民曾經在萬國薈上見過大明的皇帝,雖然大明皇帝沒有明確的指示,於謙也一再否定,大明會在事後對他進行冊封。


    但是黎宜民認為,大明皇帝接見他,是一種默許。


    “那萬一呢?”柳溥看向了黎思誠。


    老四黎思誠是公認的賢王,黎宜民一個諒山王宮變得位後,最有力的競爭者。


    柳溥看這一眼,意思很明白,如果黎思誠像永樂年間那般求助大明,如果黎思誠對大明許下更豐厚的條件,來換取大明的冊封。


    大明真的派天兵來戰,該怎麽辦?


    要知道,黎宜民還能坐在月台之上,是因為他向大明發去了請求冊封的國書,大明仍未回應,大家都在等大明的態度。


    “看我作甚!”黎思誠大怒,一甩袖子說道:“詩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當真我會因為蝸角紛爭,唯利是圖的暗中勾結大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黎越僭朝,國號大越,對外稱安南,國中隻有漢文漢字,對大明稱臣納貢。


    但是黎朝僭越為皇帝,帶十二旒冕,可謂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黎思誠之所以獲得支持,就是他堅定的反對和大明媾和,力圖成為麓川霸主,威壓麓川諸國朝貢,成為小大明。


    “就是看你一眼,那麽大的反應做什麽?”柳溥滿不在乎的說道。


    柳溥的目的就是四處拱火,他才懶得管自己做事的後果,大不了也就是爛命一條。


    若為國事死,陛下不給他在英烈祠上名刻字,也會給他家卷大明人的身份,無論怎麽算,都是大賺特賺。


    “凡有國家,必有武備。常於農隙之時,且停不急之務。聖上,臣以為還是的建立京營,請敕旨建立升龍軍!”柳溥大聲的說道。


    這就是柳溥為什麽說黎朝是東施效顰,全麵彷照大明製度,但是缺少了京營這一塊極其重要的壓艙石。


    大明太祖高皇帝不建京營,是因為天下的軍隊都是忠於高皇帝的軍隊。


    而到了太宗文皇帝,大明就建立了隸屬於皇帝的班直軍,京師三大營。


    可是黎朝自始至終,都沒有京營。


    沒有京營,就沒有壓艙石,所以黎朝這條船,總是從頂上漏水,搞個宮變,跟鬧著玩一樣。


    黎宜民聞言,目露喜色說道:“太尉所言有理,可是說得容易,做起來,就難了。”


    眾所周知,辦事是需要花錢的。


    錢從哪裏來?


    黎朝的戶部在十五府建立了直屬於朝廷的條條,戶部清吏司。


    而各地的戶部清吏司又直接受製於地方的框框,也就是三司使。


    黎朝的稅賦因為阮氏、莫氏、鄭氏占據多數良田,很難收上來,連年鬧災荒。


    黎宜民沒錢。


    “要不讓臣來?”柳溥試探性的問道。


    練兵是需要一整套完善的政治製度和文化基礎的,比如眼下大明皇帝練兵,就將自己的禦書房移到了講武堂去。


    否則練著練著,就是黃袍加身情景複現,朱祁玉被威逼退位了。


    黎宜民猶豫了片刻說道:“諸位愛卿,孤以為,還是各家拿糧納餉,為我大越紓困才是。”


    黎宜民還是要掌控平衡之道。


    此時朝中有組建京營能力的唯有柳溥,其他人都沒那個才能,但也要讓軍士們知道吃的誰家的糧,領的是誰家的餉。


    丁烈,黎朝的戶部尚書,他站了出來俯首說道:“臣可以調度此事。”


    丁烈和阮熾向來共進退,阮熾死後,丁烈不得不硬著頭皮站出來,代表他身後的莊園名主們爭取利益。


    柳溥的神情極為放鬆,眼神閃爍,手自然下垂,身體頗為鬆懈,可見他非常的放鬆。


    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


    “那就由丁尚書主持籌措京衛糧餉之務,不得怠慢。”黎宜民看著丁烈,滿是溫和的笑著說道。


    滿滿都是熟悉的味道,這個味道太正了!


    柳溥嗅到了製衡的味道。


    這是他最熟悉的領域,這就是正統年間的政治風格,相互製約,相對平衡。


    在這種環境裏,柳溥可謂是如魚得水。


    柳溥繼續說道:“臣有水陣軍令三十一條、象陣軍令二十二條、馬陣軍令二十七條、步陣四十二條,合計京衛升龍軍一百二十二條!還請聖上過目!”


    “鑿海池以為水陣,海池屈曲百裏,於池中設翠玉殿供聖上觀陣,而池邊作講武殿,設壯士、神武、效力、殿前、五府、馬閑、馴象等司,肄習揀練水象馬步四陣十六衛!”


    柳溥不僅拿出了京衛一百二十二條的軍紀軍令,甚至連場地都看好了,設五司做後勤,四陣十六衛的編製等都弄的有模有樣。


    連大閱的翠玉殿都規劃好了。


    黎思誠的眉頭擰成了一座山,在他看來,這都是老大黎宜民授意柳溥在說的話。


    不要看他說了什麽,而是看他做了什麽。


    阮熾的腦袋都在地上扔著,黎宜民和柳溥可謂是沆瀣一氣。


    黎宜民向來暴躁,驕縱傲慢,喜怒無常,典型的一個無腦莽夫,但是黎宜民突然跟有了慧根一樣,居然要真的弄京衛升龍軍,而且還如此有章法,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黎宜民看完了這一百二十二條,交給了內侍宦官,讓宦官傳閱左右。


    黎思誠看著這一百二十二條,更加疑惑,這是黎宜民能整出來的活兒?


    黎宜民要是能整出這種活兒,還能被廢了太子去做諒山王?!黎太宗都得撬開棺材板,從墳裏爬出來,跪在地上磕頭,叫他一聲聖上!


    黎太宗黎元龍短短二十年的人生裏,都在致力於建立京衛,始終求之不得,最終不明不白的死了。


    黎太宗始終無法建立京衛的主要原因,就是始終不得成法,無法形製,而這本厚重的奏疏裏,一百二十二條,把京衛升龍軍弄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黎思誠不認為是老大的功勞,而那個老當益壯的柳溥,才是這一出大戲的主角。


    “臣以為善。”黎思誠沉吟了片刻,還是認同了這升龍軍組建的奏疏。


    “好,好好!”黎宜民大喜過望說道:“諸公通力合作,朕希望早日在翠玉殿,看到這升龍軍!”


    朝議的時間很長,柳溥順利的成為了京衛升龍軍總兵官,在大明求之不得的京營總兵官,在安南國得到了。


    散朝之後,柳溥開始搬家,他搬進了皇城之內,成為了黎越僭朝的核心之一,本來就是太尉的柳溥,有了實權。


    雖然這個實權,還是個空中樓閣。


    唐興聽完了柳溥的敘述,他自有渠道去驗證柳溥所言真假,唐興看著柳溥問道:“柳溥,你這是打算作甚?做黎越僭朝的定國柱石?”


    唐興聽完這升龍軍四陣十六衛,再看著那厚厚的京衛一百二十二條,心中對柳溥的懷疑就加深了許多。


    這玩意兒一旦練成,那大明和黎越僭朝就有的打了。


    “李指揮想說,一旦這升龍軍建成了,將是不弱於瓦剌的天下第三強軍?”柳溥為唐興補全了他的心裏話。


    唐興點頭。


    柳溥卻頗為澹定的說道:“李指揮啊!海池屈曲百裏疏浚靡費,更遑論講武殿和翠玉殿營建,五司營建,征兵等事。”


    “就是建成了,發不出糧餉來,那這升龍軍對黎朝是福是禍?”


    “那個黎元龍一直想建京衛,為何沒建?建了也養不起。”


    柳溥給黎宜民、黎思誠、丁烈等一眾黎越僭朝的君臣們畫了一張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大餅。


    柳溥滿是追憶的說道:“李指揮在緹騎,吃的糧是白糧,用的銃是燧發手銃和鳥銃,出門就是大將軍炮、楯車,自然不知民間疾苦。”


    “養一支善戰京營,很貴,很貴,以陛下的財力雄厚,京營的負擔還要分成三份,京師三座軍城耕種,戶部負擔糧草,內帑負擔犒賞。”


    “李指揮可知道,大明京營一年的花銷折銀幣幾何?”


    唐興看著柳溥,反問道:“你知道?”


    柳溥伸出了拇指和食指一比劃說道:“我也是猜測,通過零零散散的消息推測,京營一年折銀幣得這個數兒,若是打仗動武,得翻一番。”


    “八百萬銀幣?”唐興再問。


    柳溥喝了口茶說道:“嗯,就是按通州糧價,也得八百萬銀幣,這還的是陛下和於少保坐鎮,沒人敢喝兵血的情況。”


    “這麽鋒利的一把刀,幹養著,以正統年間的朝廷而言,根本負擔不起,稍微有風力鼓動,就是興文匽武。”


    柳溥為當年的興文匽武,找補了一下,時至今日,他依舊認為當年的興文匽武,並非是因為仁宗、宣宗目光短淺,聽信了三楊讒言。


    而是實在是花費靡費,卻無用武之地。


    陛下雖然沒有下西洋,但陛下收稅。


    光是那鑄幣稅,就夠養京營了。


    柳溥逃離廣州府後,一直在盤算著自己輸掉的原因,而且是深入了研究一番,最後他隻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時也、運也、勢也,陛下實乃天命所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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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興看著柳溥,他猜測八九不離十,大明京營一年的消耗,折銀之後將近九百萬銀幣。


    這其中大半是用實物,比如土地、柴米油鹽等物兌現。


    唐興倒是奇怪的問道:“這黎越僭朝,就沒個明白人嗎?”


    柳溥搖頭回答道:“一來,從黎利造反,到黎元龍,再到宣慈太後阮氏英,三十多年來,黎朝都在想要建立這樣一支軍隊,但是始終求而不得,有些魔怔了。”


    政治正確這東西,什麽地方都有,黎朝的政治正確,就是建京衛,建了京衛,才算是把大明學全了,才算是有了體統。


    柳溥繼續說道:“二來,他們沒養過,自然不知道花銷這麽大,我在奏疏裏也沒寫,這東西建起來貴,維護起來更貴!”


    “三來,我還耍了一些小花招,以往的時候,黎朝每次議建京衛,報的價碼都是一個籠統的加碼。”


    “我取了個巧,把這建京衛分成了七步,隻列舉了前三步,疏浚、營建殿司、招兵買馬,這看起來花銷就沒那麽多了。”


    唐興想了想說道:“朝三暮四?”


    “然也。”柳溥點頭承認了他的花招。


    朝三暮四雖然簡單,但是有用,唐興嘖嘖稱奇的說道:“得虧柳太尉到了黎朝為官啊,在大明,柳太尉得是個多大的禍害啊。”


    柳溥略微有些尷尬的說道:“李指揮說話,真是快人快語。”


    唐興連連搖頭說道:“啊,李某是個軍伍中人,丘八一個,向來心直口快。”


    “柳太尉,門外有丁烈門房遞來請帖,請太尉前往黛青閣一敘。”一個門房匆匆走了進來說道。


    戶部尚書丁烈,和阮熾穿一條褲子的人。


    唐興玩味的問道:“早上柳太尉才剛殺了阮熾,此時柳太尉敢去赴約嗎?”


    柳溥站起身來說道:“有何不敢!到時候大明天軍至,也會為柳某報仇了。”


    唐興拍桌而起說道:“好,那就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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