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資料就是世襲的橋梁,在大明,土地就是最大的生產資料。


    興安確切的知道了陛下為何要對土地進行集體化農莊化,目的就是減少這種世襲製的危害。


    相比較收租,出海貿易,會增加更多的不確定性。


    朱祁玉拿起了桌上的奏疏,處理著來自京師的政務。


    沉翼沉不漏作為戶部尚書,延續了戶部一貫的、一毛不拔的特性,和計省一起,對大明的支出,進行了吹毛求疵的盤查。


    一如往常的抱怨著以工代賑的龐大支出,一方麵又在積極推動著以工代賑,因為沉翼也明白,要想富先修路,這路是必須要修的,但是昂貴的造價,也讓沉不漏牢騷滿腹。


    “沉尚書作為師爺是極為合格的。”朱祁玉看著手中的奏疏感慨的說道。


    沉翼在奏疏中提出了自己的諫言,他認為景泰通寶到禦製銀幣之間需要新的貨幣,景泰通寶的價值太低,禦製銀幣的價值太高。


    換算到後世就是大明眼下的貨幣隻有一百元和一分幣,這顯然是不符合貨幣規律的。


    一枚禦製銀幣等於七百枚景泰通寶。


    既然要推行記賬貨幣,就應該完善整個貨幣體係。


    在這個基礎上,沉翼希望增加大小錢以便民。


    具體而言是增加麵值為十的景泰通寶銅錢,這是小錢,再增加麵值為一錢銀的禦製銀幣,這是大錢。


    這樣大明就有了銅錢、十枚麵值銅錢、一錢銀禦製銀幣和一兩禦製銀幣。


    朱祁玉最終朱批了沉翼的奏疏。


    一錢銀的禦製銀幣,仍然含銀七成,依舊可以吹響,依舊十分的精美,比禦製銀幣小了一圈,但是一錢銀的禦製銀幣,朝廷和內帑的收益並非三成,而是兩成半,因為成本增加了。


    製造一枚一兩的禦製銀幣和一枚一錢的禦製銀幣,所需要的工藝、工匠勞動時間都是一樣的。


    沉不漏一改往日的扣扣索索的性子,少賺錢也要方便百姓?


    沉翼是大明的師爺,一切以朝廷的財政收入為主,這人屬於典型的保守派,連朝廷有點赤字都無法接受。


    朱祁玉想發行點國債,沉翼都扣扣索索,一副朝廷問百姓借錢,暴政虐政的車軲轆話一直說,還跟皇帝砍價到了五百萬銀幣,說到底,沉翼就是不想付利息罷了。


    沉翼賺錢小妙招,就在這十枚銅板麵值的景泰通寶身上。


    十枚銅板隻是麵值,其大小要大於景泰通寶,卻遠沒有十倍,隻是大了一圈,成本上漲了不到兩成,麵值卻漲了十倍。


    翻譯翻譯,就是銅製的小額大明寶鈔。


    李賢在南衙僭朝出仕的時候,曾經跟僭朝的主事孫忠、僭朝文武算過一筆賬,就是維護一個朝廷的成本極其昂貴甚至是入不敷出。


    但是貴有貴的好處,貴就有權力,發幣權也是一種權力,隻要大明百姓認可這個麵值十枚銅錢的景泰通寶,大明的記賬貨幣就跨出了一大步。


    以大明朝眼下錢荒的狀態,不計後果發行寶鈔,百姓、商賈捏著鼻子也就忍了。


    連鹽引都拿出來當錢用的勢要豪右、富商巨賈們是不會挑挑揀揀的。


    畢竟新大明寶鈔精美無比,還能到寶源局承兌禦製銀幣,實在不行也能到倭國換取倭銀。


    沉翼是個合格的師爺。


    另外一位合格的師爺,大明工部尚書石璞,第七十二次上書乞骸骨致仕。


    石璞年歲已高、精力不濟,上次要到開封府治理黃河,就已經開始上書請旨致仕,但是朱祁玉一直以【石尚書看起來很有精神】給否了。


    時至今日,石璞已經真的打不動灰了,言詞之間,頗有一種再不準就隻能自縊以謝天恩。


    朱祁玉終於準了石璞的請辭,給石璞加了太子少師,送到了講武堂養老。


    大明現在的致仕和以往的致仕卻不相同,現在致仕不再視事,但是並不回鄉,而是仍留在京師,加太子少師官,住官邸,俸祿領到逝世的那一個月,不滿月按滿月算。


    可謂是恩榮至極。


    這是景泰朝的退休製,大明朝正四品以上京官,致仕不離京,加官一級,朝廷榮養。


    朱祁玉付出了俸祿,但是減少了一個鄉賢的誕生。


    萬曆十年,張居正死後,申時行接任了內閣首輔,這個和稀泥的老好人和稀泥,隨著萬曆皇帝的怠政,終於和不下去了,在萬曆十九年請辭歸鄉。


    蘇州府在葉向高的支持下推行役田之法,就是將勞役按照黃冊進行了攤役入畝,這不是讓老申家服役嗎?


    結果申時行立刻就帶頭鬧了起來,還威脅當時的浙江巡撫胡雅齋要上京詢問陛下為何有辱斯文。


    申時行的理由是[世世相保,垂利無窮,非所謂三代之道公其義而不私者歟]。


    這個理由道盡了官選官到世襲製的真諦,世世相保,垂利無窮。


    朱祁玉搞這個離退休製度,完全是為了防止這些權傾朝野的明公們,回到地方之後,作威作福,形成新的高貲著姓、仕宦子孫。


    減少縉紳、宗族這個蛀蟲對大明這棵大樹的傷害,首先就要減少縉紳和宗族的誕生。


    這個離退休製度會加官一級,那於謙這種加無可加,又該如何辦?


    在奉行可持續竭澤而漁的陛下手下,於謙還想退休?


    而新任的大明工部尚書是工部右侍郎、江淮廠總辦王巹。


    大明工部尚書的人選有前往勝州廠的蒯祥,有江淮廠總辦王巹,有大明治水至師、巡河禦史徐有貞。


    徐有貞和大明皇帝在觀瀾閣送行外逃富戶縉紳,算是納了投名狀,於謙安排徐有貞一起送行,目的也是把徐有貞拉上船,消除間隙。


    但是朱祁玉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把工部尚書的位置給徐有貞,而是讓他老老實實的繼續治水。


    “於少保問徐有貞要不要回朝,他自己說不要回京要治水的,這可不是朕對他有偏見啊。”朱祁玉朱批了新任的工部尚書,對著興安解釋了下自己的人事安排。


    無論是能力還是名望,徐有貞都非常適合工部尚書這個師爺的位置,王巹雖然在正統六年已經代替了前任工部尚書吳中成為工部尚書,後來又跟王振起了衝突被迫致仕。


    但是論能力、論名望,徐有貞遠強於王巹。


    興安接過了奏疏,看到了上麵工部尚書王巹的名字,俯首說道:“陛下說的是,是徐禦史自己放棄回朝為官,一心隻想服波平浪,安民生息。”


    興安滿是笑意,就是陛下讓徐有貞回來,徐有貞也不敢啊。


    有一個天天盯著他,隨時打算砍了他的皇帝在,他敢回去嗎?


    隻有治治水,才能維持生活的樣子,要是連治水這點本事都沒有了,那離人頭落地就不遠了。


    朱祁玉做了新一輪的人事任免。


    “陛下,咱什麽時候回京啊?”興安似乎是裝作不經意的問道。


    朱祁玉一樂,問道:“誰給你遞條子了?皇叔?宗親?朝臣?”


    興安見瞞不住,笑著說道:“都有,皇後千歲也問了。”


    高婕妤不受寵,這是一件讓人比較意外的事兒。


    按理來說高婕妤普遍比後宮諸妃嬪小了近十歲,正是水靈的時候,男人嘛,都喜歡年輕的,不稀奇。


    高婕妤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手談也堪稱國手。


    皇帝不寵愛高婕妤,這是事實,時至今日,陛下也多數去冉思娘的房裏過夜。


    朱祁玉也不是有毛病,而是這個高婕妤實在是優雅,整日裏不是彈琴就是譜曲,玩的東西,朱祁玉大抵不會。


    朱祁玉是個俗人,他喜歡釣魚。


    襄王問,是因為襄王有點頂不住壓力,請求陛下支援;


    宗親武勳們問,自然是希望陛下回京主持公義;


    朝臣們問則是陛下離京日久,冬序已經有了緩解,陛下到南衙就是募集善款、推行記賬貨幣、推行農莊法,這些都在穩步進行;


    也該回京了。


    朱祁玉搖頭說道:“再待幾個月吧。”


    興安猛地瞪大了眼睛,陛下的行程就安排到了鬆江府,而且一切按計劃進行。


    按之前的預計,陛下應該在十月份回京,一路上遊山玩水,不耽誤回家過年。


    可是陛下這一開口就是幾個月,顯然是還有事要做。


    朱祁玉解釋道:“江西農莊法的推行受阻,就這件事就需要幾個月的時間,鳳陽、湖廣、兩廣、浙江、江蘇都在看著江西。”


    “朕此時回京,姚龍、楊翰是辦不下這些江西縉紳的,最後的結果就是農莊法推行受阻。”


    “而且廢太子黎宜民回到交趾之後,交趾定然大亂,朕在南衙,也好及時應對不是?”


    “今歲就不回京過冬了,讓皇叔再挺一挺。”


    興安俯首稱是,陛下的決定就是最高意誌。


    北衙是絕對忠誠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圍繞著降襲製展開的政鬥,大家都非常有默契的將影響,縮小在極小的範圍之內,都在等著皇帝回去。


    一個小小的交趾,為何陛下如此憂心?


    因為郡縣安南為交趾,是大明開海之路上,極其重要的一環,是大明再次偉大的重中之重。


    而且,交趾每年超過三百萬石的糧食進口到大明,從宏觀上將,可以有效平抑大明糧價。從地方上講,交趾的糧食是大明鬆江府糧食的主要來源。


    鬆江府種棉花不種糧食,而且工坊遍地,幾乎不產糧食,如果交趾大亂影響到了鬆江府的糧食供應,那些個早就磨刀霍霍的縉紳們,會直接把鬆江府糧價抬到天上去。


    “那就隻能讓襄王殿下再撐一撐了。”興安倒是沒有反對。


    襄王還能撐得住嗎?


    人不逼一逼,是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的。


    大明皇帝的聖旨,在官道驛路上飛馳著奔向了九江府,而楊翰提前收到了消息,鴿路比官道驛路要快很多很多。


    楊翰收到了消息之後,就找來了姚龍宣旨。


    鴿路來的聖旨並未加印,就是個提前通氣兒,也並沒有加黃錦,就是一張很單薄的紙張。


    姚龍也見怪不怪了,陛下尚節儉,就是通過官道驛路來的聖旨也沒有。


    但凡是不是恩封需要傳家的聖旨,陛下都不用黃錦,因為一丈黃錦至少要三百銀幣,能修三裏路了。


    姚龍猶豫了下說道:“楊指揮啊,趁著聖旨還沒到的時候,還是我去和白鹿洞書院好好談談,隻要白鹿洞書院肯讓了,自然就沒事了。”


    姚龍的性情,典型的折中性格,他是願意談的,不要將事情撕破了臉,弄的大家都難堪。


    陛下不是不允許發財,更不是要讓宗族們斷根絕種,就隻是不想讓縉紳們再收租,混吃等死。


    眼下海貿事,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早下場,早賺錢。


    楊翰想了想說道:“方伯有心了,加印的聖旨頂多三天就到了,到那時,陛下雖然還非常的溫和,但是已經怒從心生。”


    “你知道的,陛下要是發起火來,於少保勸仁恕也是無用的。”


    “省得。”姚龍算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渾身的書卷氣,大抵就是大明文臣的風範,他家境殷實,做事不喜歡做絕,比較喜歡綏靖。


    陛下的脾氣暴戾,人人皆知,非要惹得陛下不快,都不好收場。


    縉紳是大明人嗎?


    顯而易見是。


    陛下對大明人下手如此之重,這風評絕對好不了,陛下丟了麵子,縉紳們丟了裏子,這是何必呢?


    姚龍倒是會騎馬,但是也就僅限於踏青的水平,他坐著車,出了九江府的城門,向著廬山白鹿洞書院而去。


    白鹿洞書院並不是一個洞,而是洞天福地的意思。


    白鹿洞書院共有五組院落,沿貫道溪自西向東串聯式而築,坐北朝南,每一組院落都是三進出的四合院,以白牆黑瓦的徽派建築為主。


    天空淅瀝瀝的下著小雨,山中清風出吹拂著樹梢,發出了沙沙的響動,貫道溪汩汩流動著,時不時有遊魚躍出水麵。


    車駕停在了下馬石旁,姚龍挽著褲管,下了車駕,看著麵前的青綠色的拱橋。


    姚龍立於橋頭,感慨萬千的說道:“聖人曰:吾道一以貫之,此溪故此得名,溪山石橋獨立,橋下流水潺潺,好一副世外桃源的教化之地。”


    “鐵蹄踏處,安有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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