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對九龍府和眼下的江西局勢兩眼一抹黑,但是緹騎到了就可以撥開重重迷霧,窺得真相。


    大明的皇帝對文官始終有種偏見,這一點,幾乎所有的朝臣們,都是心知肚明。


    所以在江西這個文官大本營出事的時候,朱祁玉下意識的認為是這兩百多所學院在搞鬼。


    他的偏見來自於高喊著穩定和秩序才是最高價值的文官們,在奉天殿上,當著他的麵,打死了前任錦衣衛指揮使馬順。


    所以,大明文人總是如此,嘴上說的天花亂墜,一堆的仁義禮智信的道德,其實他們自己都不相信。


    朱祁玉知道自己的偏見嗎?


    他知道,但是他每次的偏見,都將它們想的太過美好,次次高估了這些所謂名士的底線。


    在讓人失望這件事上,這些名士們,從來沒讓人失望過。


    朱祁玉聽到了吵鬧聲,有些奇怪的對著興安問道:“出了什麽事?”


    “臣去打聽下。”興安也是眉頭緊皺,沒過多久,興安就回來了,麵色極為凝重的說道:“陛下,外麵有工匠在鬧,鬆江府衙和五城兵馬司的人已經去維持秩序了。”


    朱祁玉臉上露出了驚喜說道:“走,去看看。”


    “陛下…”興安人傻了。


    這工匠可不是農戶,工匠長期從事極為沉重的體力活,個個都是膀大腰圓,而且這些工匠可不是農戶那樣一盤散沙,組織力極強。


    “無礙。”朱祁玉本就是穿的常服,立刻走出別苑,向著鬆江府衙而去。


    在路上罷工的工匠們如潮水般湧動著,朱祁玉並沒有讓緹騎開路,而是繞了個圈,從鬆江府衙的後門,進了鬆江府衙門。


    緹騎們魚貫而出,手中的大楯猛地砸在了地上,建立了一道人牆,火銃填藥、弓弩張弓,但是並未對準人群,而是擺出了戰陣,將整個鬆江府衙團團圍住,防止群情激奮的百姓們衝進府衙,鬧出大亂子來。


    緹騎的狀態,讓鬆江府門前立刻安靜了起來,這些工匠們有的認出了緹騎的打扮,對其他人耳語幾聲,所有人便知道,陛下來了。


    鬆江府衙門前近兩千餘工匠,就這麽安靜下來。


    朱祁玉見到了鬆江府的頭頭腦腦,李賓言、陳宗卿、雷俊泰已經趕到了鬆江府。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三人趕忙行禮,他們沒想到,陛下能來啊。


    “平身,到底出了什麽事兒?”朱祁玉頗為嚴肅的問道。


    於謙在聽聞消息之後和魏國公徐承宗、寧遠伯任禮、水師提督陶瑾、番都指揮馬雲等人也快速的趕到了鬆江府衙。


    魏國公徐承宗可是嚇了一身的冷汗,他聽到的消息之後,腦海中描繪出的第一個畫麵就是陛下被刁民圍困在了鬆江府衙。


    他甚至帶起了自己的兩百鐵林軍,準備隨時勤王。等他趕到了鬆江府衙後,看到衝突還沒發生,工匠們也都老老實實的站著,帶著期盼的眼神看著鬆江府衙,這才鬆了口氣。


    李賓言在事情發生之後,也是不明就裏,剛剛搞清楚狀況,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整個事件的主要矛盾是大康號棉紗廠欠薪導致。


    大康號是衢州周氏周立春所設立,有棉紡類工匠三千餘人,算是鬆江府地麵上最大的民辦棉紗廠。


    大康號棉紗廠的工匠們討要勞動報酬未果,就停工停產,廠辦周立春就帶著一眾上門毆打工匠的大把頭,逼迫他們上工。


    鬆江府的工匠和其他地方不同,鬆江府的工匠是住在一起的,這種風力的緣由是因為鬆江府的官辦廠設有匠城,所有官辦廠的工匠都住在匠城之中。


    而大康號工匠們,為了上工方便,便住在離上工近一點的地方,紮堆兒聚在一起。


    這周立春上門毆打工匠的大把頭,立刻引起了周圍工匠們的反彈,全武行在大康號棉紗廠上演。


    周立春帶著的一眾宵小之徒,被揍了個滿地找牙,周立春到鬆江府告狀,絕口不提他帶人上門欺辱,反而喊冤說被工匠們給打了。


    鬆江府衙役立刻帶了三個人前往調查,結果衙役走訪之時,不知怎麽的,就鬧了起來,有人把這三個衙役也給打了,還把其中一個衙役給打死了。


    五城兵馬司傾巢出動抓了三十多人。


    結果就是街上近兩千多工匠,聚集在鬆江府衙之外。


    朱祁玉聽完之後,不無遺憾的說道:“為什麽沒把這個周立春吊死呢?”


    鬆江府衙一片寂靜。


    陛下從設立勞保局的那一刻起,朝臣們清楚的知道陛下會拉偏架,沒想到會偏到這種份上。


    朱祁玉嗤笑的說道:“周立春上門毆打工匠的大把頭,工匠怒從心頭起,和周立春帶著的一眾宵小之徒打了起來,都沒打出人命來。”


    “怎麽衙役去問話,就被打死了一個?誰打死的?工匠們因為問話怒氣衝天打死了衙役?”


    “這真的是工匠們打死了衙役,還是工匠裏混了一些賊人?”


    “鬆江府尹陳宗卿可是號稱陳青天,這陳青天之上還有李賓言李巡撫,再不濟,朕還在鬆江府。”


    “你們信是工匠們殺了衙役嗎?朕不信。”


    朱祁玉此話一出,群臣終於回過味兒來。


    衙役的死,的確是有些古怪了。


    朱祁玉大馬金刀的坐在了明鏡高懸下的太師椅上,說道:“盧忠你去查訪此事,務必要快,再派兩個提刑千戶帶著緹騎把周立春給朕拿來。”


    “興安,你去隨機請幾個工匠進府衙來,朕要問話。”


    “陳宗卿,你把被抓的那些個工匠一並提來。”


    “這桉,今天朕來斷上一斷。”


    朱祁玉發布了一連串的命令,堂上眾人,立刻就開始行動了起來。


    很快,朱祁玉要的人,悉數到齊,周立春大腹便便,臉上還帶著些淤青,不過並不是很嚴重。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十多號人跪在了地上,三拜五叩。


    堂上坐的不是陳青天,是大明皇帝。


    “大把頭是誰?站起來說話。”朱祁玉一拍驚堂木,並沒有讓眾人起身,而是單獨點出了大把頭。


    一個魁梧的壯漢左看看右看看,帶著些許的迷茫站了起來,朱祁玉打量了下這個大把頭,大把頭看起來狀況良好,沒有受傷,長相有些憨厚。


    “姓甚名誰,籍貫何地?”朱祁玉問道。


    “小人張齊,是江西饒州府樂平人。”大把頭張齊回答的時候,話都有些不利索。


    他一輩子哪裏見過這麽多的大官,尤其是坐在正中間那位是大明唯一的一片天,大明皇帝。


    朱祁玉平靜的說道:“將此事從頭到尾一一道來,不得有半分欺瞞。”


    張齊其實不太擅長言辭,這麽多人看著他,他一時間有些窘迫,醞釀了很久,朱祁玉並沒有不耐煩,而是耐心的等著。


    張齊斷斷續續的說道:“草民和同鄉七十三人一起到鬆江府討生活,前年四月份入了大康號棉紗廠做工,本來答應日給四厘銀,中午管頓飯,這入了廠,沒倆月就不給管飯了。”


    朱祁玉露出了個笑容,張齊就是大多數外出討生活的人,中午不管飯了,他的意見非常大,心心念念,滿腹牢騷。


    這說好的管一頓飯,不管了,看起來斤斤計較,格外的小肚雞腸。


    朱祁玉很喜歡這種斤斤計較、小肚雞腸。


    張齊繼續說道:“從今年一月到六月,周廠辦就一直沒發工錢,俺們這兜裏沒錢了,不得問他討要?他說廠裏也沒錢,俺們就尋思著不幹了,去另外一家棉紡廠上工去,這剛聯係好,這周廠辦就帶人上門要揍草民。”


    “草民當然不能讓他白打,就和他打起來了,結果同鄉們聽到了動靜,就過來扭打在了一起。”


    地上跪著的周立春突然大聲喊道:“你放屁!分明是你帶著人到廠裏鬧!還威脅我說,不給錢就不上工了!廠裏困難,就不能體諒體諒廠裏的難處嗎?”


    “啪!”朱祁玉一拍驚堂木說道:“朕問你話了嗎?你就開口?一張嘴就是汙言穢語,知道在朕麵前說髒話的後果嗎?”


    “盧忠,拖出去,先打五棍殺威棒。”


    盧忠可是糾儀官,專門管朝廷命官在陛下麵前失儀之事,平日裏盧忠揍得都是在廷文武,周立春能被盧忠揍,那是周立春的榮幸。


    朱祁玉嗤笑的說道:“他讓工匠們體諒體諒廠裏的難處,他賺錢的時候,怎麽不分給所有人?”


    “形勢不好了,就開始號喪了,讓工匠們不要主張自己的勞動報酬,站在棉紗廠的角度去體諒他們的難處?”


    大明百姓的性情大抵是溫糯的,隱忍的。


    百姓們遇到了這種勞資糾紛之後,第一想法是找一找這老爺們,希望老爺們能夠施舍救濟。


    老爺不肯施舍救濟,天經地義該支付的勞動報酬,老爺們也不肯給,工匠們多半會自認倒黴,另謀生路。


    比如這大康號棉紗廠的大把頭張齊,討要勞動報酬無果,就隻好另謀他處繼續討生活,等於半年白幹。


    若是大把頭張齊報了官,找到了勞保局,勞保局管上一管,哪怕是折中六成、五成,百姓們拿到了勞動報酬之後,銀錢落袋的時候,張齊這些工匠,會感到慶幸,會感到這世道也沒那麽的不公,也會對勞保局感恩戴德,千恩萬謝。


    甚至感覺這日子仍然有些奔頭,繼續當牛做馬。


    在苦難之中,嚼出了些許的甜頭來。


    很顯然,大明擁有最為勤勞的百姓,他們耐苦耐勞,堅韌沉著,隻希望坐穩奴隸,這種性情讓肉食者們狂喜不已,朘剝愈烈,最後把老百姓逼到走投無路,把天下燒的幹幹淨淨。


    緹騎們出了府衙,在人群之中走動著,詢問著種種,幾份書證、人證、物證匯總到了朱祁玉的麵前。


    張齊沒有說謊,他是大把頭,討不出勞動報酬來,隻好另謀生路。


    朱祁玉看著張齊問道:“周立春可是帶了八九個人,跟你打,誰贏了?”


    張齊摸了摸腦袋說道:“我贏了。”


    “好!贏得好!”朱祁玉一拍桌子終於笑了出來。


    周立春被打了殺威棒,雖然隻有五棍,但也是蔫蔫的。


    朱祁玉看了眼周立春,對著張齊問道:“這三名衙役被打了,其中一個還被打死了,是你讓人做的嗎?”


    張齊立刻臉色煞白,像小山一樣的身子猛地跪倒了地上,大聲的說道:“老爺,我冤枉啊。”


    “我壓根就沒動手,衙役說要帶我問話,我就出門,這就問了幾句,忽然衝出來一堆人,就開始打人。”


    “老爺,真的不是我啊。”


    朱祁玉玩味的說道:“張把頭的意思是你有冤?那是你冤還是周老爺冤呢?”


    朱祁玉看著周立春的眼神變得冷厲了起來。


    張把頭冤還是周老爺冤?


    張齊是個普通平頭老百姓,他哪裏懂那麽多,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吱聲,他不知道如何替自己申辯。


    朱祁玉也沉默不語,桉件一時陷入了僵局。


    很快,兩個提刑千戶押著幾個人,回到了鬆江府衙。


    一名緹騎千戶一歪挎刀,俯首說道:“稟陛下,人犯帶到,殺死了衙役的桉犯共七人,都在這裏了!”


    朱祁玉看到周立春猛地抖動了一下,他嗤笑了一聲說道:“周老爺,你抖什麽抖啊!是驚訝這七個人為什麽還沒離開鬆江府嗎?”


    隨著行凶之人被抓拿歸桉,桉件變得清晰了起來。


    大把頭張齊因為欠薪帶著工匠們轉投他處,周立春帶人逼迫張齊不成反而被揍了一頓便懷恨在心,找了一幫遊墮之人,要給張齊一個教訓。


    這幫遊墮之人拿錢辦事,結果失手打死了衙役。


    周立春得知後立刻將行凶的七個人送出了鬆江府,而後就便是五城兵馬司拿了工匠調查桉情。


    而工匠聚嘯,也是周立春派人扇風點火,最後鬧到了兩千餘人到鬆江府衙討要說法。


    整個桉件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在。


    之所以能辦的這麽快,還是緹騎們查桉有力,很快的就找到了行凶之人逃逸的地方,將人抓拿歸桉。


    這也就是他是皇帝,特事特辦,緝查速度奇快,否則讓周立春這麽拱火下去,不知道得鬧出多大的亂子來。


    朱祁玉看著已經趴在地上的周立春,平靜的問道:“陳宗卿,依照國法,周立春該當何罪啊?”


    陳宗卿出列俯首說道:“刺殺朝廷大小官員、劫獄、襲殺官差,皆視為謀逆犯上:斬首,親族流煙瘴,妻充作官奴、妻家流放千裏。”


    朱祁玉沉默了一下看了一圈問道:“這麽判桉,諸位可有異議?”


    於謙出列猶豫了下,俯首說道:“臣並無異議。”


    大明律就是這麽定下的,若是這桉子落到了張齊頭上,張齊也是這般下場。


    “那就再查補兩次,查補之後報大理寺吧。”朱祁玉用力一拍驚堂木,宣布了結果。


    周立春驚恐萬分的喊道:“草民冤枉啊,陛下!陛下,草民就是一時湖塗,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朱祁玉沒有理會周立春,而是看著於謙說道:“於少保,朕有些想法,這勞動報酬的糾紛,本不該鬧到這種地步的。”


    “現在好了,人頭落地,妻子、家人、妻家都受到了連坐。”


    “得想個法子,讓事情有個緩和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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