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要打魚的袁彬等人,船舶正在快速的向著界港而去。


    連大內氏和尼子氏都得到了三管領夥同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政,要討伐山野銀山的消息,掏了袁公方的老巢。


    袁彬等人能不知道嗎?


    他要打的魚,正是三管領和室町幕府。


    界港在難波京(今大阪)北部,因為倭國要前往大明朝貢,而特別建立。


    由於勘合貿易的利潤極其誘人,過於驚人,界港遂成為有實力大名的必爭之地。


    這個界港先後有大內氏和細川氏爭奪,大內氏和細川氏也因為這個界港結下了極深的仇怨。


    大明皇帝的海外市舶司,共有四處,琉球的那霸港、朝鮮濟州島、澎湖市舶司以及倭國的難波京。


    這四處海外市舶司,唯有難波京未曾確立。


    袁彬披甲帶刀,兜鍪帶好之後,並沒有扣下,而是看著戰座艦劈開的波浪,出神的說道:“在倭國待久了,甚至還以為倭國這樣的方式,才是人間常態。”


    “甚至認為它比大明還要合理幾分。”


    “嗯?”李秉用鼻音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李秉一直以為袁彬是在迷茫陛下的態度,或者迷茫是否應該追逐權力。


    但是現在看來,袁彬似乎有迷失自我的征兆。


    連倭國這種天下失序、群雄蜂起、連年戰亂的地方,也能稱之為人間常態?


    甚至比大明還要合理幾分,這又從和說起?


    “說說看,我很想聽聽你的想法。”李秉麵色如常的問道。


    給一個人解惑,不是完全否定對方的迷茫,而是深入他所思所慮之中,去思考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袁彬大馬金刀的坐在甲板上,看著遼闊的海麵平靜的說道:“室町幕府、三管領、守護大名、武士和普通百姓,都有很大的幾率看不到明日太陽升起,百姓朝不保夕,室町幕府的將軍似乎也好不到哪裏去。”


    “京都府的城頭王旗變幻,三管領也並非世襲罔替,那武田山名氏,之前還號稱六分之一倭國,現在不也龜縮在三個令製國內,瑟瑟發抖?”


    “這權貴也好,富商巨賈也罷,守護大名又如何?該死還是得死。”


    “死亡之後,騰空了肉食者階級,增加了上下階層的流動。”


    “倭國地麵,一揆和國一揆,如火如荼,驅逐了國主,最普通的百姓,也有可能一躍成為守護大名。”


    “今天你是國主,明天我國一揆之後,我也是國主。今天你吃香的喝辣的,明天就輪到我了。”


    李秉聽了袁彬的第一個理由,沉默了許久。


    正如襄王殿下所悟的那般,官選官總是在向世襲製轉變,而這代表著大明階層流動姓降低,也就是階級固化。


    袁彬似乎說的有那麽幾分道理。


    袁彬繼續盯著海麵說道:“界港是個很神奇的地方,這裏是倭國茶道盛行的地方,今井宗久、津田宗及是茶道宗師,甚至在界港形成了風力。”


    “茶道蔚然成風,每次大明貨船到港的時候,界港的所有人,是所有人,爭相購買茶磚。”


    “很多窮苦之家的百姓,也願意花費幾乎所有的身價,買一塊茶磚去享受。”


    “因為他們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活著,索性把錢都花出去,及時行樂。”


    “你再看大明,地主們恨不得糧倉裏的糧食,都爛在倉裏,恨不得銀子在豬圈裏埋到他們忘記。”


    “為何?還不是知道自己不會死,所以想要把錢存起來?”


    “大明的冬序是錢荒,如果能把地主們圈在豬圈裏的銀子都挖出來,還會有錢荒嗎?”


    李秉愣愣的說道:“不會,自從南宋初年開海之後,流入大明的銀子,數以億計,倘若這些銀子都在流通,大明何至於有眼下之冬序?”


    李秉差點都被袁彬給說服了,這個平日裏五大三粗的猛人,居然思考的如此深刻。


    袁彬繼續說道:“即便是這人死了,也不會給家人們帶來多少的傷痛,因為所有人都是如此,連室町幕府的大將軍都有可能隨時暴斃,更何況百姓呢?”


    “而且死亡,在倭國似乎不是那麽可怕,隻要一死,就不用麵對沉重而漫長的勞動僅僅賺到了一點口糧、不用憂心生活瑣事、不用每日惶惶不安,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個先來。”


    “即便是死了,家人悲痛不已,其實也沒什麽大礙,那些個波斯商人,帶來了福祿三寶,也可以撫平家人們的傷痛啊。”


    李秉嘴角抽動了下,倔強的說道:“你說的不對!人最基本的要先活著!你這都是什麽歪理邪說。”


    “不對!你說的不對。”


    李秉作為士大夫、僉都禦史,他本來是打算為袁彬解惑,結果呢?


    被袁彬給說的雲裏霧裏,還聽出幾分歪理來。


    “不不不,李禦史聽我說完啊。”袁彬嘴角浮現出了一些笑意,他繼續說道:“其實有一個問題,大明根本無法解決,那就是大明朝臣們,總說陛下是亡國之君這件事。”


    “隻要陛下不肯妥協,朝臣們就要一直說下去,勸諫下去,直到陛下成為你們想要的模樣,而陛下又不肯投降,不會變成那樣,隻能這麽僵持下去。”


    “但是如果大明是倭國這種樣式的天下,那這個問題不複存在啊,因為根本不必討論亡國不亡國的事兒。”


    “因為它始終處於亡國的狀態啊。”


    李秉終於惱羞成怒的說道:“滿嘴胡言!胡說八道!”


    “哈哈哈。”袁彬長笑了起來,他的確在胡說八道。


    嶽謙、季鐸看著逗弄李秉的袁彬,也跟著笑起來,戰座船的甲板上,滿是快樂的空氣。


    能把經學博士,用歪理辯倒,本身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兒。


    如果朱祁玉知道了袁彬和李秉的對話,一定會讓德戾帝給袁彬磕兩個頭。


    德戾帝也就是殺一殺猶太人,袁彬這邏輯,可是無差別,上到公卿、下到黔首,無差別的隨機死亡論,堪稱人類清除計劃。


    袁彬看著越來越近的界港,看著那海岸線出現在了眼前,眼神格外的銳利的說道:“陛下說,在被朘剝的時候,能活出些許甜味來,是萬世不竭的奴才。”


    “那在隨時隨地可能死亡的世界裏,活出了甜頭來的人,品出幾分合理來,大約就是得了癲病!”


    袁彬當然沒有瘋,他隻是用讀書人的敘事風格,將胡攪蠻纏,發揮的淋漓盡致。


    用一套看似合乎邏輯、實則狗屁不通的說法,把李秉辯的啞口無言,給枯燥無味的行軍過程,增加一些趣味。


    袁彬握緊了手中的長戟,繼續說道:“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倭國的番眾會成為一股重要的武裝力量,而且無法撼動。”


    “後來我想明白了。”


    “這種社會,唯一的問題是,這樣隨機死亡的世界裏,百姓們,他過得苦啊。”


    “苦到死亡才是解脫,苦到渴求死亡,苦到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才求神拜佛。”


    李秉終於沉默了下來,袁彬其實已經解惑了,隻不過是把自己的感悟說了出來,也解釋了倭國為何是這種稀碎的局麵。


    也解釋了為何陛下對倭國置若罔聞,不聞不問,絲毫不在乎。


    除了白銀,這樣的倭國對大明而言,絕對是負資產中的負資產,毫無價值可言。


    袁彬扣上了兜鍪,嗤笑的說道:“那個細川勝元要掏我的老家,我也來掏他的老家來了。”


    “撕破臉這種事,一定是細川勝元做出最錯誤的決定。”


    “既然都是要死的,不如我來殺了他們好了。”


    袁彬打算和細川勝元換家。


    袁彬不在乎山野銀山,大不了再打回來便是,反正留在那裏的隻有倭人。


    但是細川勝元可以不在乎他的老家嗎?


    界港有細川勝元的夫人,界港他的親族,界港更是細川勝元的老巢。


    袁彬換的起,細川勝元換的起嗎?


    李秉看著全副武裝的數百人,又看看渾身煞氣的袁彬,似乎是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白起。


    “如果你要是在先秦的戰國時代,怕不是兵家,擅長以殺止殺。”李秉頗為感慨的說道。


    和這幫大頭兵呆的久了,李秉多少也變得豁達了許多。


    大家都是樂子人,就是圖一樂,要是錙銖必較,那反而不是樂子人了,豈不是不樂了?


    袁彬看著拋錨的戰座船,順著木梯下了艦船,重重的落在了木製棧橋之上,悶聲悶氣的說道:“那就以殺止殺!殺到他們不敢妄動為之!”


    袁彬等人的身影順著近三十丈的棧橋衝向了界港。


    而此時的山野銀山,是另外一副場麵。


    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政,帶領著三管領和一眾武士,趕到了山野銀山,卻不知如何是好。


    一切預想中的順利進展,全都沒有如期發生,相反,事情變得相當糟糕。


    山野銀山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城池…


    城牆不算高,隻有兩丈左右,但是這不規則的城牆上,滿是火炮。


    很多的倭國黔首,站在城牆之上,手持火銃,瞄準了來犯之人。


    袁彬征討安藝國,帶走了所有的軍卒,留在山野銀山的隻有倭國窯民。


    這些窯民麵色黝黑無比,但是他們手並不顫抖,槍口對準了來犯的室町幕府眾人。


    足利義政毫不懷疑,隻要他向前一步,這些黔首們,就會點燃藥撚,激射的鉛子,會穿透他的胸膛。


    窯民在山野銀山的生活是否苦楚?


    的確很苦,大明索求白銀無度,他們就得日夜不輟的為大明挖銀礦吹灰煉銀。


    可是再苦,那也是活著。


    窯民不用擔心明日就會死掉,也不用擔心被扔到石臼裏被搗的稀巴爛,變成別人的食物。


    甚至那個不言苟笑的袁公方,還教授孩子們一些簡單的文字算術,那可是過往倭國的世家才能學習的漢學!


    “他們哪來的這麽多的鐵炮!”細川勝元握緊了手中的倭刀,眼神中皆是驚疑不定。


    情報無誤,袁彬五人帶著軍卒傾巢出動,山野銀山一個武士也沒有,隻有一群骨瘦如柴的窯民。


    可是這群窯民手中有火銃!還有火炮!


    這些火銃,其實是大明淘汰的部分火器,都被袁彬請旨運來了倭國,守護銀山所用。


    即便是大明淘汰的火器,那也是倭國少有的火器。


    “要不找個人上去談一談?”足利義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袁彬是大明人,這一點室町幕府清楚,山野銀山的倭人也清楚。


    和談應該很順利,大家都是倭人,室町幕府作為征夷大將軍和日本國王,來接收屬於倭國的銀山,合情合理。


    “嗯。”細川勝元點頭。


    三五個人卸下了軍備,舉著一杆白旗就向著城池正門而去,立白旗於陣前,便知接應之處,乃是要求休戰、和談。


    但是迎接這三五個人的是數十聲槍響。


    淘汰的火器威力不足,火藥也並非大明新式火藥,掀起了滾滾黃褐色的煙塵,還有一股刺鼻的硝煙的味道彌漫。


    三五個人猝不及防被鉛子射成了馬蜂窩,導致了血泊之中,眼神中全是不敢置信。


    這幫黔首窯民,他們怎麽敢對尊貴的武士大人開槍?!


    細川勝元不再等候,大喝一聲,示意部眾向城寨衝去,他聲嘶力竭的大聲喊道:“殺!”


    衝鋒開始了!


    衝鋒很快就退了下去。


    炒豆子一樣的聲音在山澗響起,衝鋒被鉛子迎麵兜住,衝鋒在前的人,立刻步了馬蜂窩的後塵。


    衝鋒一共持續了三次,每次都被火銃給擊退。


    窯民其實不會使用火炮,兩發火炮炸膛之後,便不再浪費火藥,開始隻使用火銃迎敵。


    火藥並不是很多,擊退了三次衝鋒之後,數百名窯民手中的火銃已經沒有了火藥。


    細川勝元發現了窯民沒有了火藥,精神立刻抖擻了起來,大聲的說道:“上!誰先打開城門,賜家臣食俸!”


    細川勝元的指揮並沒有得到回應,因為窯民打開了城門。


    要投降了嗎?


    細川勝元嘴角浮現了殘忍的笑意,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


    窯民非但不投降,還打開了城門,手持略顯寒酸的武器,打算出了城寨作戰。


    之所以打開城門主動出擊,是因為窯民並不會守城。


    一個麵色黝黑,處處皸裂的窯民,舉著手中一把磨得鋥亮的刀,大聲的說道:“山下,都是敵人!”


    “今天,他們隻能踏著我們的屍體,衝進寨子裏,殺掉我們的妻兒老小!”


    “殺!”這個眼睛都有些渾濁的窯民,幾近於瘋狂的舉起了手中的刀,撕裂的聲音在整個山澗回蕩著,目眥欲裂、麵目猙獰的窯民,第一個衝出了城寨的寨門。


    在這個窯民的鼓動下,所有的窯民毫無章法的衝出了山澗,如同山洪一樣向山下的敵人撲去,漫天的煙塵之中,腳步聲和嘶吼聲直上雲霄!


    惡鬼一樣的窯民從滾滾煙塵中猛地撲了出來,將一個個武士摜到了地上,這些窯民都是黔首,他們毫無章法,手中的武器也有點簡陋。


    可是手肘、牙齒、腦門都是這些窯民的武器!


    戰局正在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向發展,這些武士們根本抵抗不了窯民求死般的進攻。


    “撤撤撤!”足利義政終於意識到了不妙,大聲的喊著。


    窯民的士氣實在是太過於旺盛了,再打下去即便是贏了,也是損失慘重。


    本來以為傳檄而定,在自家地頭上,收回自己的銀山,那不是理所應當?


    武士們開始撤退,窯民們也是憑借著一時的悍勇,武士褪去,窯民也不敢深追。


    那個為首的窯民渾身是血,緩慢的站了起來,用力的吐了一口混著皮肉的血塊,看著狼狽撤退的武士們,露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容,隨後直挺挺的倒下了地上。


    這窯民被武士的倭刀戳了個對穿,全憑一股氣吊著,這股氣卸了,他便活不成了。


    臨死時,他的笑容並未散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最欣慰的是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征夷大將軍,倉皇逃竄。


    足利義政有些懊惱的說道:“這是怎麽回事,不是說有內應嗎?不是說隻要我們到了,他們便會開門投降嗎?”


    細川勝元損失慘重,並沒有理會足利義政。


    一個傳令兵匆匆的跑了過來,大聲的喊道:“報!報!報!將軍,那波京界港被袁公方攻破了!”


    “細川守護代的夫人春林寺殿,被袁公方給活捉了!”


    細川勝元眼前一黑,上前一步,抓住了傳令兵的衣領聲嘶力竭的喊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袁公方不是應該在安藝國嗎?”


    傳令兵將一個發簪和書信,遞給了細川勝元,牙關打顫的說道:“這是夫人的發簪和手書。”


    細川勝元緊緊的握著發簪,看著信奉上略顯淩亂的筆記,那的確是她的妻子的手書。


    “袁公方真的在界港?”細川勝元顫抖的問道。


    “在。”傳令兵不僅打了個哆嗦,袁彬那一行人的如同天上降魔主一樣的攻破了界港。


    細川勝元無力的說道:“回界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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