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看完了徐有貞的草稿,是愛不釋手,他知道徐有貞為何兩個月不麵聖了,也明白了徐有貞為何不打算回朝堂了。


    就這草稿上的一百餘處橋梁,真的建成了,天塹變通途,大明南北將真正的變為一體,互通有無。


    “還是太難了。”於謙放下了草稿,徐有貞的設計並沒有那麽多花裏花哨,而且確實可行,是可以實現的。


    但問題是,大明造不起。


    沒有那麽的鋼鐵、沒有那麽多的水泥,甚至鋼鐵和水泥的質量也達不到徐有貞的要求。


    於謙十分鄭重的拍著徐有貞的草稿說道:“我們可以先做的簡單一些,比如在烏江、岷江、漢水、贛江、錢塘江等地,從水淺之地開始營建,一點點的做。”


    徐有貞不住的點頭,回答道:“嗯,於少保所言,也是我的想法。”


    退而求其次,在一些水淺的地方,進行造橋,一點點培養產業工匠、一點點進行技術積累、一點點提高鋼料泥料的質量,這些都需要長時間的積累,最後,在長江上建造一座座大橋。


    於謙和徐有貞少有的在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而後雙方就四萬裏長江主幹道的疏浚,碰了個頭,於謙著重強調了為何要疏浚四萬裏水路,而徐有貞從技術的角度,說明了技術的難點,同時保證在五年之內,將四萬裏水路疏浚完成。


    徐有貞起身告別之際,說道:“自古變法者,善終者寥寥,徐某告退,於少保珍重。”


    徐有貞仍然是典型的保守派,他認為陛下就是什麽都不做,大明也會更好,他總覺得,過猶不及。


    隻是他忘記了,當初在張秋的時候,他和陳鎰二人,為何要帶著百姓吊死了縉紳,打開了那些糧倉,賑濟災民。


    有些事,一旦開始,便沒有了退路可言。


    “珍重。”於謙站了起來送行,走到門前時,他忽然開口說道:“徐巡撫,過七日,陛下要在新港設宴送行,你介時仍在鬆江府嗎?”


    徐有貞猶豫了下,欲言又止,思索了片刻說道:“在,這月餘都要在鬆江府確定物料撲買事。”


    “到時一起去看看如何?”於謙發出了邀請。


    管他是否是政敵,先拉上賊船再說。


    徐有貞知道推卻不得說道:“一定會去的。”


    徐有貞也是朝堂狗鬥的老手了,他知道這次陛下要送什麽人,也知道於謙為何非要拉他上賊船。


    日後被人編排,日後被人謾罵,他徐有貞也是榜上有名,而且還是個大叛徒的形象。


    徐有貞有拒絕的餘地嗎?他沒有。


    他隻要想完成四萬裏水路疏浚、二十萬裏水路疏浚、數以千計的江河大橋的落成、上百座長江大橋從圖紙變成現實,他就沒有辦法拒絕。


    徐有貞也想明白了,罵就罵唄,又不掉幾斤肉。


    反正他赤著腳、穿著蓑衣和陳鎰在河套治水,變成摳腳大漢之後,早已經斯文掃地了。


    既然早就背叛了自己的所出的階級,選擇了背叛,那就背叛到底。


    於謙笑容滿麵的看著徐有貞的背景,這人一旦有所求,就很好被利用了,而且被利用後,還心甘情願,唾麵自幹。


    當然,好聽點,也可以說徐有貞迷途知返。


    想要變法成功的核心是什麽?


    消滅一個階級,就要有新的階級填補,想要讓一個政令能夠順利推行,並且持續,消滅一群肉食者,就要創造一批既得利益者。


    商鞅變法嚴重傷害了貴族利益,但是他創造了一個軍功名田的利益集體。


    通衢九省的二十萬裏水路疏浚,是為了創造九省之地的利益既得者,他們享受了開海的好處,日後就是東南海商支持下再次掀起禁海風力事,反對禁海的風力強過對方。


    於謙是為了讓陛下開海大計,不會人亡政息。


    時光荏冉匆匆而過,七日的時間很短很短,大明鬆江府別苑的禦書房內,朱祁玉手裏拿著一些卷宗,正在朱批。


    這都是鬆江府、應天府、浙江、湖廣、江蘇、鳳陽等地查獲的一批拆股認籌的莊家桉件。


    費亦應因為把海船拆股認籌,搞得風生水起,最終被魏國公徐承宗放棄。


    而後,將商舶拆股認籌,就列入了朝廷的打擊目標。


    如果說拆股認籌是將出海遠洋的風險,平均均攤到了每一個認籌的股東身上。


    那麽按理來說,出海遠洋的利益,是不是也該均攤到每個認籌的股東身上?


    這麽簡單的邏輯,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


    因為大多數的拆股認籌的商舶,在海上轉一圈回到大明之後,不僅不賺錢,還賠錢了…


    一本萬利的海貿事,船全須全尾的回到了大明,船艙裏是堆積如山一樣的白銀、香料、糧食。


    可就是賠了!


    問題就出在了賬目二字上,他們故意做高了成本,降低了盈利,出海轉一圈,壓根不給認籌的小商小販們分哪怕一厘一毫的紅利。


    風險你來擔,利潤我來拿。


    這種狗罕見的把戲,是李賓言、李賢、徐承宗提前預料到的情況,商舶私下拆股認籌,就變成了朝廷打擊的重點對象。


    大明造船業可謂是大明冬序之下,仍然如火如荼進行的產業,其衍生出的產業鏈,養活了不知道多少上遊和下遊的產業。


    以造船業為驅動,本來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這件美事,也不出意外的出現了意外。


    夏時正這個被送進了大明解刳院的家夥,搞出了一套差點擊垮大明造船業的買賣來,夏時正把造船事,弄成了期貨。


    商場如戰場,戰場上船越大,火力越強,越占便宜,海貿事也是如此,商舶越大,賺得越多。


    夏時正名下的四個造船廠,搞出了一個三千料的三桅大船來,這船大歸大,可是如此噸位,卻隻有個三桅,那能動彈,就算造好了,在海上也隻是能動。


    這船夏時正壓根就沒造,他長期從事海貿,能不知道三桅的三千料船根本不能海貿?


    所以他將隻存在賬麵上的船,進行了拆股認籌並且許以厚利預售。


    不僅如此,他還專門找了許多的托兒,不斷哄抬著拆除股的票證的價格,反複發票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


    這個期貨船連造都沒造,壓根就沒辦法交付,已經醞釀了兩年之久,這蓋子終於捂不住了。


    夏時正有兩條選擇,第一條是逃,第二條自然是想辦法讓蓋子繼續捂下去。


    正值大皇帝南巡,就是夏時正不搞刺王殺駕,他的下場也是解刳院,夏時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劍走偏鋒,想要搞個大新聞出來。


    朱祁玉合上了奏疏,嘖嘖稱奇的說道:“這幫家夥,總是能夠把風險均攤到百姓的頭上,還真是熟練啊。”


    “他其實明明可以搶的,他還搞出了一個期貨船來騙。”


    興安想了想說道:“搶隻能讓人傾家蕩產,可是騙可以把人騙的負債累累。”


    “好多人為了搶這拆股認籌的票證,把自己的田地、房子質押給了錢莊借錢。”


    “錢莊可不管他是不是假的,錢莊收不到利錢,就要去破門滅戶的催收了,再收不到,就收地收房了。”


    朱祁玉嘴角抽動了下說道:“有理。”


    興安說的很有道理,打家劫舍的流匪們,頂多把人搶的幹幹淨淨,可是這夏時正造船,可是把人騙的負債累累。


    朱祁玉站起身來說道:“午宴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就去新港吧。”


    他今天要去給那群逃離大明的肉食者,禮送出境。


    劉天和得到了登船通知的時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是直接在新港登船。


    葉衷行實在是太大膽了!


    劉天和一早就派了人在新港附近轉悠,但是他並沒有看到有紮眼的人物,而後劉天和發現了葉衷行的身影後,確定了的確是登船日。


    “劉商總來了。”葉衷行看著走過來的劉天和,皮笑肉不笑的說著客套的話。


    “葉商總是不是膽子太大了些,這可是大白天啊。”劉天和神色匆匆的說道。


    葉衷行反而滿不在乎的說道:“新港全是李巡撫的人,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劉商總,這次不走,下一船得半個月後了,下一船再不走,這信風就過了,就等下年四月份了,你今天走不走?”


    “不走。”劉天和猛的搖頭說道:“我今天來是有一批貨到港,過來接收的。”


    劉天和還是不信任葉衷行,他得等等看。


    葉衷行聽聞之後,就失去了和劉天和談話的興趣,而是招呼著要走的人上船。


    整個上船的過程,井然有序,而且答應護航的戰座船就停在不遠處,等待著船舶開船。


    朱祁玉、於謙、徐承宗、徐有貞等一幹朝臣,都在新港的觀瀾閣的五樓靜靜的看著登船之人。


    長約一百一十餘丈的棧橋從新港的岸基伸向了大海,寬餘十丈有餘的棧橋外是鐵索護欄,橋麵上站滿了登船之人。


    觀瀾閣是八角亭閣,就建在半圓形的防洪堤之內,海風吹拂著閣樓掛著的風鈴發出了悅耳的聲響。


    朱祁玉伸著手,慢慢緊握,在他的視角裏,剛好能抓住那些要逃離的人。


    “興安,酒。”朱祁玉鬆開了手,將一杯好酒,倒下了四樓的屋簷之上,全當是送行。


    李賓言有些生悶氣一樣,憤憤不平的說道:“他們為什麽一定要走?那麽高的抽分,五成的家當,居然都舍得!”


    “大明有什麽不好的!他們隻要不貪贓枉法,踏踏實實的做生意,安安穩穩的有何不可?非要出海去?”


    李賓言還是那個李賓言,別人早就已經想明白的問題,他想不明白也就罷了,還當著陛下的麵兒問了出來。


    這些人為何執意要走,無論怎麽勸,都勸不住。


    朱祁玉負手而立,並沒有說話,大家都很安靜的看著船錨起錨,牽引的船舶將大船緩緩的脫離了港口,而大船升起了船帆,脫離了牽引的船舶,向著遼闊的海麵而去。


    “為什麽要出海?你自己都說了,要遵紀守法的做生意了,他們怕啊。”朱祁玉回答了李賓言的問題,但是似乎又什麽都沒說。


    李賓言還是有些湖塗,但是也沒有再問下去。


    葉衷行緩步上樓,將一本厚重的賬目,遞給了興安,恭敬的說道:“陛下,此番抽分,實收八百三十二萬四千六十七銀幣。”


    “嗯,很好,入席吧。”朱祁玉點頭,示意計省將賬本拿走核算,要和鬆江市舶司再次記賬,多次核算。


    王振當初是一千兩一次可以吃席,朱祁玉這邊價格高了些,畢竟他是皇帝。


    八百萬銀幣,葉衷行有資格入席了。


    朱祁玉拿起了酒爵大手一揮說道:“開席!”


    作為皇帝,朱祁玉仍然是非常謹慎,不隨便服用水食。


    他得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否則下場不是腦洞大開,就是心花怒放。


    李賓言的問題看起來簡單,但其實回答起來並不容易。


    這個問題的答桉,可以歸咎為六個字:陛下為何謀反?


    秦始皇遷徙天下十二萬富戶以充鹹陽,把六國舊貴遷到鹹陽,給秦國的軍功爵將士騰地方。


    漢武帝下《遷茂陵令》,遷天下三百萬錢以上的富戶移居茂陵。


    而後漢武帝又頒布了《算緡令》,一千錢收一算,一算為一百二十錢。


    天下豪強巨賈,怎麽可能坐以待斃?紛紛隱匿資財,漢武帝又頒布了《告緡令》,鼓勵告發算緡不實。


    凡揭發屬實,即沒收被告者全部財產,並罰戍邊一年,告發者獎給被沒收財產的一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算緡令配合告緡令的組合拳,打的這些個豪強富戶,措手不及。


    劉宋的開國皇帝劉裕,打擊隱匿人口的寺廟,搗毀寺廟,廢除淫祀,抑製豪強兼並,實施土斷,打擊豪強士族,整頓吏治,重用寒門,建立了第一個寒門掌機要的朝代。


    在魏晉南北朝四百年的大思辨中,出現了均田製建立的府兵製,也正是因為均田製,讓隋唐的國力鼎盛。


    而到了大明朝,大明太祖高皇帝更是行軍衛法,設立登聞鼓,鼓勵百姓將貪腐官吏扭送京師,常熟縣老農陳壽六將常熟縣令顧英五花大綁,送到了南京,敲響了登聞鼓。


    朱元章聞之欣喜若狂,不但親自接見了陳壽六,還賞賜了二十錠寶鈔,免除了陳壽六一家三年的賦稅,並且下旨常熟地麵,不得為難陳壽六。


    這新港百丈棧道上要逃走的人,並非沒有抵抗過,做了一切,發現還是鬥不過大明皇帝。


    一旦嚴刑峻法的敕諭從天而降,再逃就來不及了。


    “陛下,鴿路有消息,倭國的山野袁公方來信兒了。”興安從小黃門手裏拿過了書信,查驗之後,遞給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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