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是一個極度自負的人,他是不會承認自己失敗的,即便是在大明皇帝手下接連吃了一堆的敗仗,不得不西進的現在,也先也是火化隻剩一張嘴,硬得很。


    在博羅死後,阿失帖木兒殺掉了處月部特勤的兒子弘忽之後,伯顏帖木兒也曾經跟也先說過,是不是可以過繼給也先一個孩子,讓也先有個後人的同時,也多一個繼承人,多一個選擇。


    伯顏帖木兒倒向王複,那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阿失帖木兒失德之後,伯顏帖木兒也是想過很多的折中的方法。


    但是也先本人拒絕了過繼。


    確切的說,是也先不想承認自己教育兒子失敗了。


    博羅的教育不就非常成功嗎?!


    現在也先忽然改變了主意,讓王複產生了一個疑問,也先為何忽然鬆了口,是誰在遊說。


    和碩猶豫了下說道:“可能是那個奧斯曼的使者康成誌吧,前段時間他覲見過一次大石。”


    王複並不是很意外,最近撒馬爾罕城中,能搞出事端的似乎隻有這個康成誌有動機、有能力、有口才如此。


    “殺了吧。”王複也沒有多猶豫,平靜的對康成誌做了處置。


    和碩麵色如常,想了想說道:“好,我親自動手。”


    隻要不是讓和碩殺了也先或者阿失帖木兒,和碩其實都沒什麽心理負擔。


    康成誌的出現,讓撒馬爾罕的平靜不在,但是又涉及到了奧斯曼、帖木兒與康國三方外交事宜,和碩也不好多說,畢竟王複的確是運籌帷幄。


    王複推著孩子回到了谘政大院,靠在軟篾藤椅上,看著天窗,愣愣的出神,神情有點惆悵。


    “夫君是在擔心伯顏帖木兒的立場嗎?”阿史那儀看著眉頭緊皺的王複,也是憂心忡忡的問道。


    伯顏帖木兒的官職是平章事,左翼諸鄂拓克,就是瓦剌十二營團中有四個萬戶歸伯顏統管,是瓦剌中除了也先之外,最大的軍事長官,伯顏帖木兒的態度,涉及到了康國的穩定。


    阿史那儀對那個康成誌的小人,恨的咬牙切齒。


    康國才安穩了幾年?


    這些年撒馬爾罕的街頭已經能看到孩子奔跑的身影,結果這個康成誌一來,就把康國脆弱的平衡給打破了。


    這要真的引發了兵變或者內訌,那些孩子又有幾個能活得下去?


    王複搖了搖頭說道:“沒,伯顏帖木兒是也先的弟弟,也先讓伯顏過繼子嗣,伯顏必須要答應的,否則伯顏在瓦剌諸部之中何以立足?”


    “儀兒,霍光傳,不能不讀。”


    “霍光為了大漢江山,行廢立皇帝,捧了廢太子劉據的孫子漢宣帝劉洵登基稱帝,漢宣帝至情至性,故劍情深。”


    “結果霍光的妻子太蠢,毒死了的漢宣帝的發妻許平君,最終霍光死,霍氏滿門族誅。”


    “自古如是,伯顏帖木兒是架空大石的關鍵人物,他沒有退路。”


    政治這種事沒有反複橫跳,要麽不站隊明哲保身,要麽站隊之後,一路走到黑。


    伯顏已經做出了選擇,反反複複,最後是兩頭討不得好。


    “雖然我不知道霍光傳,但是我相信夫君的斷定。”阿史那儀雖然會漢話,但是她對政治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


    但是她相信王複。


    王複看著阿史那儀擔憂的神情說道:“我其實在想,等到康國公的冊封詔書到了,回大明謝恩,已經數年沒有回去了。”


    這才是王複的惆悵,思鄉之情。


    但是他回不去。


    阿史那儀頗為驚奇的說道:“大明會冊封夫君為康國公嗎?”


    “必然。”王複十分確信,他和皇帝有這個默契。


    王複的神情裏滿是回憶的說道:“其實陛下是個好人。”


    “好人?”阿史那儀驚訝無比的說道,大明皇帝的殘暴,連遠在天山以西的撒馬爾罕都有所耳聞。


    “陛下坐在寶座上,有太多的不得已了。”王複略有幾分無奈。


    “有件小事,可能陛下都不記得了吧。”


    “我之前在都察院做僉都禦史,陛下一日視察都察院,就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


    “隔了三個月,陛下又去了都察院,陛下看到那個座位上無人,就問及原因。”


    “當時的都察院左都禦史是王文王總憲,王總憲說君父所坐,臣子不敢當。陛下答曰:如是乎。後來陛下視察六部九寺兩院就再沒坐過誰的椅子,惟立談不複坐雲。”


    在王複的眼中,陛下是一個很寬厚、很仁愛的人。


    陛下是誰?是皇帝!是天底下最最尊貴的人。


    陛下其實完全可以不在意這些事,但是陛下卻用了一種不麻煩別人,最溫和的處置方式處置。


    雖然陛下布義行剛,剛決果斷,殺戮極重,但是在王複看來,那都是為人君的不得已。


    王複的嘴角牽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繼續說道:“景泰五年,徐有貞治黃河有建樹,巡按山西監察禦史何琛奏:黃河自龍門至芮城清同一色,此實皇上至德所感,萬萬年太平之兆也!”


    “群臣亦言陛下至仁,紛獻祥表賀禮,你猜陛下說了什麽?”


    阿史那儀從未見過夫君流露出如此心安的笑容,她接過了話茬問道:“怎麽說?”


    王複樂不可支的說道:“陛下說,那徐老漢果然治水有方,然後就把那些祥表,送給了南下的治烏江的徐有貞。”


    “自此之後,再無讒言獻媚之說。”


    身在異國他鄉,王複每每回憶起朝中之事,那些肮髒和齷齪都變得愈加縹緲無狀,反而是這些小事,在他心中愈發清晰。


    相比較大明的那些齷齪和肮髒,他在和林與撒馬爾罕的經曆,才是真正的黑暗。


    累累白骨,血流成河。


    一個月大的王永貞似乎是餓了,在繈褓中醒了過來,鏗鏘有力的嗷嗷大哭起來,阿史那儀抱起了孩子,遞給了奶娘。


    和碩很快就帶著康成誌的人頭到谘政大院複命來了。


    “人頭在此。”和碩親自動的手,人頭都摘下了,康成誌,死的不能再死了。


    王複查驗了人頭,合上了匣子說道:“繞到別人的背後才能捅刀子,康成誌的確是繞到了我的背後,奈何做事還是糙了點。”


    康成誌的確有攪弄風雨的本事,但是他現在隻剩下一個腦袋了。


    和碩麵色奇怪的說道:“帖木兒王國卜撒因也派來了使者。”


    王複一樂,這奧斯曼和帖木兒的合兵一事,真的是各懷鬼胎。他笑著問道:“那依和碩的想法,是和誰達成盟約?”


    “和碩愚鈍,我以為和誰都不要達成盟約。”和碩撓了撓頭說道:“這兩個人比草原上的狐狸還要狡詐。”


    “黑羊王國的賈漢·沙也是這麽想的。”王複滿是笑意的說道:“當初卜撒因借賈漢·沙的兵滅掉了堂弟,坐上了王位,當初盟約裏的條件,卜撒因一條都沒履行,還殺了賈漢·沙三千多甲士。”


    “你把帖木兒王國的使臣給法提赫送去,把康成誌的人頭給卜撒因送去,告訴他們,我康國無意盟約,要打就打便是,無須饒舌。”


    和碩愣了愣說道:“康成誌不是奧斯曼的使臣嗎?給帖木兒國王卜撒因送去?”


    王複確定的說道:“法提赫和卜撒因都不是蠢貨,合兵之事,怕是不能成,既然打不起來,就惡心下他們吧。”


    就他們這個合兵之前的動作而言,合兵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了,彼此的合兵還沒談呢,就想著怎麽給對方捅刀子了。


    完全沒有任何的信任基礎,合兵之事,無從談起。


    王複滿是笑意的說道:“某不善鬥,好解鬥,你看,把他們的使者給彼此送去,不就解鬥了嗎?”


    和碩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個解鬥法解的真是有趣至極。


    王複麵色一凝,正色的說道:“十二團營厲兵秣馬不能停,給帖木兒王國下戰書檄文,逼他南下。”


    黑羊王國對卜撒因的爽約非常不爽,奧斯曼王國對這個世仇的帖木兒王國也是看不順眼,康國再下戰書,帖木兒王國唯有南下了。


    王複的目標是帖木兒王國南下後,讓出的土地、牧場和城池。


    和碩擔憂的說道:“那卜撒因不肯南下呢?”


    “就打到他肯好了。”王複頗為平靜的說道。


    卜撒因不肯南下,王複隻好拿出老祖宗的手段,遠交近攻,交好黑羊王國,對帖木兒王國東西夾擊,逼迫卜賽因徹底南下。


    王複將這段博弈寫成了奏疏,送往了大明的京師,奏疏中,還有關於安排瓦剌軍撤出輪台城一事。


    瓦剌曆來撤軍都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集寧城被付之一炬,河套四處縱火,強行遷丁,劫掠不斷。


    輪台城的撤兵應該有條不紊,至少不能出現集寧那樣的慘劇。


    否則大明為了穩定統治西域,也要長驅萬裏,和康國算算這筆賬了。


    王複真的想回京師看看,尤其是兒子出生以後,思鄉之情再難抑製,但是他確切的知道,他回不去,也不能回去,所以才會略顯惆悵。


    他站起身來,將寫好的奏疏交給了一個墩台遠侯說道:“送大明使臣陳循,轉送京師。”


    王複龍行虎步的向著谘政大院的穹頂禮堂走去,大禮堂內立刻安靜了下來。


    四個小廝立刻將很重的座椅放在了正中的位置,王複大馬金刀的坐在了座椅之上。


    他拿起了手中的小金錘用力的敲了一下桌上的銅鼎說道:“議政吧。”


    處月部的特勤合霍站起身來說道:“王谘政!我反對分屯別居令,憑什麽各處田地,分給所有人耕種!”


    分屯別居令,是王複最近下達的一個命令。


    就是將整個康國的土地進行了一次大範圍的清丈,而後圈立各部族台吉、特勤、鄂拓克、酋長的具體田畝牧場數量,不能再立莊田。


    每十一戶為一甲,每一百一十戶為一裏,編民為戶,分屯別居。


    王複在限製豪強兼並土地,均田免賦。


    隔幹台吉作為和碩特部的台吉,大明正統年間冊封賽刊王也是頗有些不滿的說道:“我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你說讓我們分給那些奴仆,還要給那些奴仆土地、牛羊,憑什麽?”


    隔幹台吉此言一出,谘政大臣們開始議論紛紛,懾於王複的威望,他們不敢反對。


    但是現在王複的嶽丈和王複的心腹之一隔幹台吉都站出來反對,他們自然也是暢所欲言。


    均田免賦,傷害到了這些谘政大臣、台吉、特勤、鄂拓克、酋長們的短期利益。


    伯顏帖木兒、和碩麵麵相覷,他們預料到了這個分屯別居令會遭到反對,但是沒想到連阿史那合霍,王複的嶽丈都都站出來反對。


    王複眉頭一皺,糾儀官們用力的頓了頓手中的長戟大聲的齊喝道:“肅靜!”


    谘政大臣們終於安靜了下來。


    王複當然預料到了大家都會反對,但是在糾儀官的齊喝聲中安靜下來。


    這一點已經讓王複頗為驚喜了。


    要知道之前谘政院吵架,那是汙言穢語不堪入耳,鞋子滿天飛,亂糟糟的比撒馬爾罕的集市還要熱鬧,糾儀官攔都攔不住。


    現在這谘政穹頂大禮堂終於有了點模樣,至少像個議政的地方。


    王複看安靜了下來說道:“諸位且聽我一言。”


    “你們是想要一世的富貴,還是想要至少兩百年的富貴?”


    “阿史那合霍,你來說。”


    阿史那合霍眉頭緊皺的說道:“自然是兩百年的富貴了!這還用選嗎?”


    “隔幹台吉呢?”王複看向了隔幹,又問道。


    隔幹想了想說道:“兩百年的富貴,我又不傻。”


    這兩個人的回答不出所料,就像每個人都想長生不老一樣,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夠萬事永昌。


    王複敲了敲手中的金錘說道:“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古人誠不欺我。”


    “若是想要兩百年的富貴,就聽我的。”


    阿史那合霍被鄙視了一頓倒是不以為意,他懂的漢學還不如他女兒阿史那儀多,合霍高聲說道:“王谘政要分了我們的田,那也得有個理由啊,就是這一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我是不認同的。”


    “我也是!”隔幹台吉看著還在硬頂的阿史那合霍,也硬著頭皮說道。


    反對王複要比反對也先可怕的多,因為王複是個讀書人,大明的進士。


    “既然要理由,我就給你們個理由。”王複並不在意阿史那合霍和隔幹的忤逆,他還沒那麽小心眼。


    王複看著這些谘政大臣,振聲說道:“你們把田、牲畜給了百姓,再有戰事,他們就跟著你們一起拚命。”


    “因為之前保護的是你們的田、你們的牲畜、你們的財富,均田免賦之後,他們保護的是自己的田、自己的牲畜、自己的財富。”


    “同時也在保護你們。”


    “這個理由,充分嗎?”


    谘政穹頂大禮堂內一片雅雀無聲。


    王複沒有引經據典的講大道理,更沒有總結奴隸製、分封製的缺點,更沒有談公德私德,文明二字,那是大明才有資格談的。


    王複談得是牛馬論,把百姓當成自己家的牛馬去放牧。


    他說了一個很簡單的邏輯。


    王複厲聲說道:“你們在擠牛奶的時候,難道會讓自己的牛羊餓著擠奶嗎?”


    “擠得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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