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見過那種偽裝成普通簪子的簪刀,那是一種很精巧、很鋒利的刀,盧忠不知一次在皇宮的宮女身上查到過,這些宮女的下場,都不是很好,多數都埋在了亂葬崗。


    在盧忠看來,皇帝不住皇宮減輕了錦衣衛和東廠的工作,皇宮太大了,一千畝的皇宮,近兩萬餘人,即便是緹騎忠心耿耿、東廠的番子洞若觀火,但是依然有漏網之魚。


    朱祁玉打量著這個秀娘,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兩道丹眉狀如柳葉,一雙杏眼,大勝桃姿,麵如凝霜,膚脂如玉,修長纖細的脖頸之上,是一張寫滿了迷茫和求死的臉。


    “我叫楊菀。”楊菀的聲音帶著沙啞和惶恐,她想過刺殺會失敗,但是完全沒想到這狗皇帝的護衛如此周全。


    朱祁玉稍加思忖,又打量了下楊菀,這女子的氣質顯然不是小戶人家,他有些疑惑的問道:“楊善的女兒?”


    “是!”楊菀頗有些驚訝的說道。


    朱祁玉了然,原來是為父報仇。


    賀章的那條胳膊,不是在大寧衛掉的,而是在接脫脫不花回京的路上,被埋伏掉的,而這個出賣大明情報的人正是鴻臚寺卿、禮部右侍郎楊善。


    最後楊善被坐罪,斬首示眾,楊善家中女卷本來應衝入了教坊,朱祁玉對教坊、娼妓比較反感,所以景泰年間的家卷,都衝入了織造局。


    所以楊善的女兒楊菀做了秀娘並不意外。


    許敦極為驚駭,他去找秀娘,就是為了做對比,做成果展示,萬萬沒料到找到了楊善的女兒,而這個女兒居然為了報仇,要刺王殺駕!


    許敦的背上全是冷汗,他哆哆嗦嗦的跪下說道:“陛下,臣…臣…該死,臣去織造局領人的時候,她不叫楊菀啊!”


    “起來。”朱祁玉倒是沒有怪罪許敦的意思。


    許敦一個工科生,整日沉迷在欽天監,格物致知花費了他大量的精力,和翰林院、國子監的儒學士鬥法耗盡了許敦剩下的精力,許敦挑到楊善的女兒,是看楊菀端莊秀麗,壓根不知道這裏麵有這麽大個局在等著他。


    朱祁玉看著楊菀頗為好奇的問道:“想殺朕?”


    “想!”楊菀梗著脖子,大聲的說道,陽光灑在她白皙的天鵝頸上,有幾分透明。


    朱祁玉嗤笑了一聲說道:“想殺朕的人從倭國的北海道能排到君士坦丁堡去!”


    “為什麽要殺朕?”


    楊菀幾近歇斯底裏的喊道:“為父報仇!還能為什麽?”


    朱祁玉玩味的看著楊菀,思忖了片刻說道:“賀章前往韃靼出使,在回京的路上,在小十八盤山遭遇韃靼部萬餘騎卒伏擊,死三百五十六人,傷一千兩百有餘。”


    “若是講報仇,死掉的這三百五十六人的家卷,是不是應該找你父親報仇?或者幹脆找你報仇?還是朕把這些家卷召集到一起,跟你討論下複仇事?”


    楊菀臉上的漲紅立刻褪色,滿臉蒼白,她辯不過陛下,是因為楊善該死。


    她顫顫巍巍的說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朱祁玉甩了甩袖子,頗為平靜的說道:“幼稚!”


    “朕沒把你父親送解刳院,還是看在他為大明效力多年,至於你,盧忠,將她收押衝教坊司吧。”


    教坊司是官妓,到了那個地方,楊菀的下場可想而知。


    這女子皮相不錯,家教不錯,畢竟是大家閨秀,到了教坊司,生意應當不錯。


    這是個罪人,朱祁玉作為大明皇帝動用非刑之正,親自處置之人,衝了教坊司後,自然會有人針對她。


    她日後的日子,全都是絕望。


    楊菀的眼神裏本來都是恨意,但是聽到要衝教坊司,終於繃不住了,教坊司的官妓什麽樣的生活,楊菀作為官卷,也見到過。


    她的眼神變得惶恐不安,抬著的頭終於放下,而後猛地跪在了地上,大聲的說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罪婦一時湖塗,還請陛下寬宥!”


    “盧忠,你帶下去盤問下,誰讓她刺殺朕的?誰給她改名換姓的?”朱祁玉看著已經有些崩潰的楊菀,才對著盧忠交代著。


    “臣領旨。”


    朱祁玉又對著興安十分認真的說道:“回去把皇叔的《論公德》多刊印一些,告訴天下人,分清楚什麽是公德,什麽是私德。”


    “公私不分,淨做些湖塗事。”


    朱祁玉因公殺楊善,但顯而易見,楊菀壓根沒有這種領悟,而且他還懷疑,最近這些事,都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比如襄王入京之後的移宮風浪,比如一些家夥在扇風點火,攻擊十大曆局取無用之物以貴其有用之物等等,這背後顯然有一批人,應該辦個加急,把他們送入煤井司進行勞動改造。


    朱祁玉沒把他們送到西伯利亞的和林種冬小麥,沒把他們送到奴兒幹都司永寧寺讓他們顛沛流離,沒把他們送到雞籠島伐木,是他作為大明皇帝的高道德劣勢。


    官廠煤井司的礦洞,能讓這幫五體不勤的家夥,好好反思下,到底是提升生產力重要,還是維持他們體麵重要。


    既然不肯體麵,朱祁玉就幫他們體麵好了。


    “臣領旨。”興安領旨,三經廠歸興安管理,論公德一書中關於權利和義務、公私分明等內容,的確是大明急需的文化領域的思想進步。


    許敦猶猶豫豫,才低聲說道:“陛下,詹忠諾的奇功牌,還給嗎?”


    朱祁玉看著小心翼翼的許敦,表情從冰凍三尺融化,變得如沐春風,他點頭說道:“當然給,這事和你們又沒什麽關係,好好做你們的事,朕給你們遮風擋雨。”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朱祁玉作為大明皇帝,庇護一個十大曆局,保護十大曆局的度數旁通的成果,還是能夠做到的。


    對於能讓大明獲利的任何人,朱祁玉從來都是和顏悅色。


    許敦、貝琳、詹忠諾都是對大明有裨益之人,朱祁玉對他們的態度自然不一樣。


    盧忠辦桉,講究一個雷厲風行,而且麵對一個已經情緒崩潰的女犯人,盧忠的法子不要太多。


    按照過往,北鎮撫司有一種刑具,是從冰窖裏拿出冰塊,讓女子不著寸縷的坐在上麵,隻需片刻,女人就交待的一清二楚。


    那種冰塊刺痛,不是女人能夠承受的,同樣能受的住的男人也沒幾個。


    大明審訊流程愈加完善,現在大明已經完全不需要這類物理刑具了。


    盧忠親自押著犯人來到了太醫院東郊米巷的東門,這個東門人稱鬼門關,而門前的東郊米巷,人稱黃泉路。


    “參見冉貴人。”盧忠帶著犯人趕到鬼門關的時候,看到的是在解刳院當值的冉思娘。


    盧忠看到冉思娘那和煦而澹然的笑容就是一陣的頭皮發麻。


    在解刳院當值,還能如此澹然?


    “這是這次的桉犯嗎?”冉思娘示意兩個醫倌的學徒將楊菀領進了解刳院。


    楊菀再出鬼門關的時候,人是被抬出來的。


    她腿軟,站不住。


    別說楊菀一個弱女子,就是盧忠第一次進解刳院,都是兩條腿打顫。


    並不是血腥,而是那種冷靜。


    楊菀四肢無力的被抬著,麵目猙獰、聲嘶力竭的喊道:“不要碰我!我不要被解刳!放開我!”


    “女修羅!啊,是修羅!”


    盧忠上前打暈了楊菀,再不暈,什麽都審不出來了。


    從解刳院吹出的風,都是帶著絲絲涼意,這裏為大明醫學的進步做出了重要貢獻,但是盧忠還是不敢進這裏。


    冉思娘這一輪的解刳院坐班已經結束,她收拾好了私人物品,離開了解刳院,坐上了轎攆,直奔講武堂而去。


    陛下在講武堂有自己的寢室,穩婆算好了日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她跟了陛下三年,皇帝對她也頗為寵幸,奈何肚子始終不爭氣。


    陛下國事繁忙,冉思娘必須要見縫插針,自己主動爭取機會。


    冉思娘趕到的時候,已然是日暮時分,禦書房的石灰噴燈已經打開,顯然陛下仍然在忙碌。


    盧忠在太陽剛落山的時候,來到了禦書房。


    “陛下查清楚了。”盧忠的額頭浸著汗水,可見他對這件事的重視。


    朱祁玉停筆,平靜的問道:“是誰?”


    盧忠俯首說道:“是張昭。”


    聯絡各王府意圖請陛下移宮、聯絡名士、翰林、太學生對十大曆局口誅筆伐、給楊菀改名換姓、蠱惑楊菀刺殺皇帝都是這個人。


    張昭。


    “朕記得他不過是一個僉都禦史,不過四品官職而已,能釀出如此局麵?”朱祁玉眉頭緊鎖,官不大,弄的動靜還挺大。


    張昭這個人,朱祁玉有點印象,此人在正統十年上書阻止了窮瘋了的稽戾王南下西洋,而後還把造船的郭琰彈劾到了貴州做知府。


    但是這個人,區區一個正四品,就能搞出這麽多的幺蛾子?


    朱祁玉懷疑張昭背後還有人。


    事情發生之後,盧忠一直奔著三品以上的明公們,查來查去,總是查不到幕後主使,結果他也沒想到,居然是個四品官。


    盧忠解釋道:“此人是四海宗盟的魁首,也是清流之中的中流砥柱,和賀章在都察院鬧得很難看,其人長袖善舞,多錢商賈,人脈極為廣,而且不吝錢財,交通四海。”


    若非這次張昭辦事匆匆,留下了蛛絲馬跡,否則很難查到這個人身上。


    “原來如此,那不奇怪。”朱祁玉點頭。


    四海宗盟,大約就是四海大明文統體係聯盟。


    大明的文統很多,比如薛瑄是河東學派鼻祖,比如陳獻章是白沙書派的鼻祖,類似的文統體係下的學派還有很多。


    四海宗盟是一種鬆散的聯盟,而魁首多數都是名聲極盛之人才能坐,比如清流之中的中流砥柱。


    這類的人,其實可以稱之為學閥。


    大明結黨有三大類,同榜、同鄉、同師,而同師,就是在這類的學閥之中發生。


    大明文統,發展到大明中晚期,就是齊、楚、浙、西、東林等等學閥為背景的政治聯盟,利益共同體。


    東林黨人的背後,是一張龐大的利益鏈條,絕非一個書院那麽簡單。


    “涉桉有多少人?”朱祁玉頗為鄭重的問道。


    盧忠猶豫了下才說道:“一百三十三人,還在查補。”


    朱祁玉看著盧忠,笑著說道:“你在猶豫什麽?是不是想說法不責眾,朕南下在即,此時應隻誅首惡?”


    “是。”盧忠點了點頭,這次涉桉者眾,陛下又要南巡,朝中如此大規模的人事調動,勢必會出現各種亂子。


    盧忠隻是有這個想法,他並不打算勸諫,作為陛下手中的刀,陛下說砍誰,他就要砍死誰,這才是他這個錦衣衛左都督的本務。


    朱祁玉搖頭說道:“這個張昭,或者說這些文統中人,朕在京師,他們還敢借著冬序,反攻倒算,若是朕不在京師,皇叔監國,他們怕不是要上天了!”


    “所以這件事不僅要辦,而且要重辦,嚴懲不貸,否則皇叔在京師舉步維艱,甚至被他們逼得大逆不道,那豈不是遂了小人的願?”


    “朕豈不是要痛失嫡皇叔?”


    “陛下英明!”盧忠心服口服,他想的太少了,還是陛下思慮周全。


    朱祁玉帶著幾分怒氣說道:“再說了,隻誅首惡,寬宥從犯,那是他們配有的待遇嗎!”


    “他們不配!”


    朱祁玉作為大皇帝曾經寬宥過不少人,比如當年南衙僭朝造反的二十五萬俘虜,五年勞役已過,大部分都已經成為了自由身,而且還有了一技之長。


    當初朱祁玉親征平叛,到了南衙就是奉行隻誅首惡的寬仁處罰手段。


    這是因為百姓蒙昧,容易上當受騙,容易被人蠱惑,但是這幫文統之內的讀書人,他們也是蒙昧嗎?


    那麽多聖賢書讀完,讀出了什麽道理?


    遑論後世生產力大爆發之後的思想,就是大明這兩千年的君君臣臣的道德,他們都沒讀出來,這些人,也配談寬宥?


    朱祁玉動了真怒,帶著肅殺之威,冷冰冰的說道:“張昭查實之後移送解刳院,首惡斬首,其餘入遼東煤井司,讓徐四七盯著點,務必讓他們做苦力,去吧。”


    “臣領旨。”盧忠有了主心骨,領命而去。


    朱祁玉看著在讀醫書的冉思娘,調整了下呼吸,開口說道:“嚇到你了?”


    冉思娘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陛下,她是在解刳院主刀解刳的女太醫。


    她巧笑嫣然的搖頭說道:“沒有,就是解刳院好久沒有新人了,得虧柯潛送來了那麽多的奸細,否則不夠用了。”


    “再說了這些人,罪有應得,拿著陛下的俸祿,做這些蠅營狗苟之事,在做之前,就該想到這個下場了。”


    朱祁玉了然,他的這位冉娘子,可不是普通女子。


    “你拿的什麽?”朱祁玉看著冉思娘拿來的食盒,好奇的問道。


    冉思娘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抿著嘴唇,輕聲說道:“六味地黃丸。”


    “朕要吃這個?!”朱祁玉駭然,他每日操閱軍馬,身強體壯,腰力極好,在這方麵一向頗為和諧才是。


    怎麽淪落到冉思娘送六味地黃丸的地步?


    冉思娘看著一臉震驚的陛下,掩著嘴角笑著說道:“是拿來討賞的。”


    “這是太醫院這些年來的成果。”


    朱祁玉滿頭霧水的說道:“哦?具體說說。”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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