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複日盼夜盼,就是大明的使節趕到撒馬爾罕,這好不容易盼到了,這接旨卻犯了難,讓王複跪接聖旨,王複自然是沒什麽心理負擔,可這康國的王是也先,要讓也先跪接,也先豈肯?


    若是也先不肯跪接聖旨,按照《藩國儀注》的規定,大明使者極有可能不宣聖旨歸明,到那時,王複與也先隻有火並一路可走。


    伯顏帖木兒接了勸說也先跪迎聖旨的活兒,他到了蘭宮寢宮,東繞西繞,說了半天,還沒起頭,就被也先趕了出去。


    說話的藝術,也是分情況。


    也先南下征伐大明,土木堡一戰打的大明京營盡散,連皇帝都抓了一個,讓也先跪大明皇帝,那還不如殺了也先,能屈能伸也不是也先現在能做的出來的事兒,伯顏帖木兒說話的藝術天分再高,這件事也湖弄不過去。


    伯顏帖木兒說服不了也先,王複隻好想辦法說服大明使臣,把這件事湖弄過去。


    大明使團行至撒馬爾罕城外三十裏處駐紮,不再前行,就是要和康國上下溝通藩國儀注之事。


    國家大事,在祀在戎。


    這禮儀乃是大事,往來溝通頻繁,正使陳循又是個老學究,自然是不肯答應也先這個實質上的康國國王不肯下跪接旨之事。


    也先不好湖弄,大明就好湖弄了?


    陳循作為天使,代表的是大明,代表的是天子,簡簡單單被湖弄過去,那陳循也不用回大明複命了,讓人帶著腦袋回去更合適。


    這一下子,便僵持住了。


    陳循終於見到了王複,互相見禮之後,陳循看著王複滿是感慨的說道:“當年奉天殿一別,我們可是有五年未見了吧,今日一見,汝委身與賊,若昔日之中行說,往日唏噓矣。”


    陳循並不知道王複墩台遠侯的身份,自然也不清楚王複為了一份情報和瓦剌斥候搏命死了一次,也不知道王複前往和林是為了打探和林情報,解救了八十一名墩台遠侯回到了大明,更不知道王複將帖木兒王國的六分儀、回回曆法等物送回了大明。


    陳循端的架子極大,看王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連表麵上的客套都不肯給,一副看貳臣賊子的模樣,話裏更是不客氣。


    王複被這一句話噎的喘不過氣來,隻是端起了酒杯,自顧自的喝了三杯,一時無話可說。


    此時此刻的王複清楚的知道,若是他在撒馬爾罕這些事辦不完,怕是要落得個千古罵名。


    王複麵露不喜,一甩袖子,嗤笑的說道:“大明容不下我,良禽擇木而棲,有何不可?現如今我在這撒馬爾罕也是肆意快活,大權獨攬。”


    “倒是陳學士,堂堂內閣首輔之尊,跑到這萬裏之遙的撒馬爾罕出使,倒是擺起了威風,若是擺威風,為何不在奉天殿上得得瑟瑟!”


    陳循大怒,拍桌而起指著王複怒斥道:“牙尖嘴利,還有一絲風骨氣節!”


    “陳學士也不遑多讓。”王複依舊帶著數分輕蔑的反擊了一句。


    這一見麵,就是火氣衝天。


    伯顏帖木兒一看這局麵,就暗自捏了一把汗,這要是吵翻天掀了桌子,康國所求,一無所得,大明使者怒極拂袖而去,對康國極為不利。


    時至今日,也先一直在用的就是恭順王金印,瓦剌西進也是打著大明遠征的旗號,這康國新立,若是大明肯將康國納入藩國之內,對康國百利而無一害。


    且不說朝貢之事,就是這正名,名正言順就氣壯幾分。


    “天使容稟,我家女兒莫羅在大明可還好?”伯顏帖木兒見縫插針,說起了自己的家事,先把這氣氛緩一緩才是。


    陳循這才坐下。


    莫羅,是稽戾王在迤北娶親,乃是伯顏帖木兒的女兒。


    稽戾王能在迤北活的好好的,全仰仗伯顏帖木兒一家,況且莫羅還給稽戾王生了個朱大公子。


    陳循冷冰冰的說道:“我大明還不至於為難婦孺,台吉勿慮。”


    伯顏帖木兒和陳循聊了幾句莫羅和孩子的事兒,這劍拔弩張的氛圍才算有了緩和,見狀,伯顏帖木兒拍了拍手。


    一段曲折細膩的胡琴為引,夾雜著狂風卷起的砂礫擊打高山鏗鏘的鼓聲,一隊胡姬邁著極為輕盈而靈動的步伐走了出來。


    這胡姬扭動著柔活的腰身,翩翩起舞。


    陳循打量著領頭的胡姬,這胡姬貌美,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猶紅豆,臉若桃花。


    十指尖尖玉筍,在空中不停的變換。


    腰肢似荷莖翻風,膚如海棠經雨;音色嬌麗,聲音不讓清簫;行步輕盈,體態可欺弱柳。


    陳循有些不耐煩,他本來就不喜歡這些鶯鶯燕燕,更遑論這露著腰的女子如此放蕩,更引得陳循麵露嫌棄。


    一曲舞罷,這為首的胡姬本要給陳循敬酒,伯顏帖木兒擅長察言觀色,看出了陳循是真的不喜歡,便讓這胡姬給王複敬酒去了。


    王複手一伸,便將這胡姬拉入了懷中,手指輕輕拂過胡姬額頭和鼻尖,為胡姬擦掉了些許汗珠,胡姬輕笑一聲便賴在了王複的懷中,吐氣若蘭的為王複敬酒。


    “登徒浪子!有辱斯文!”陳循嘴角抽搐,這王複太過放浪,恥與為伍。


    王複撇了陳循一眼,不屑一顧的說道:“怕不是陳學士是有心無力?”


    “你!”陳循終於忍受不了,站起身來離席而去。


    他本以為今天是來討論藩國儀注,也先行跪禮接旨之事,可王複如此模樣,陳循也懶得再談,直接拂袖而去。


    伯顏帖木兒愣在了原地,看著這場麵,歎了口氣,他太難了。


    精心攛出的局,這剛開場,還沒三巡酒,就不歡而散。


    “王谘政,非要氣走陳循才行?”伯顏帖木兒忍不住還是抱怨了一句。


    王複摟著胡姬的腰身,嗤笑的說道:“不然呢,你還指望我跟大明臣子相談甚歡?”


    伯顏帖木兒被噎的無話可說,道理的確是這個道理,王複作為大明叛臣,和大明臣子的確是沒話可說。


    伯顏打量著那個胡姬,根據瓦剌諸多台吉對王複的了解,王複不是那種犬馬聲色之人,對胡姬這類女子,向來都是據而遠之,今天這是為了氣陳循才如此放浪?


    這女子美則美,可王複的狀態也不太對勁兒。


    王複放下了快子,手依舊攔著胡姬盈盈一握的腰身,笑著說道:“台吉這是看上了這女子?旁人也就讓給台吉了,這個讓不得,介紹下,處月部特勤合霍的女兒阿史那儀。”


    處月部?


    伯顏一愣,隨即明白了其中一些彎彎繞繞。


    處月部是突厥大部落,帳五萬餘,精壯軍卒常備約有萬餘人,是康國五大部族之一。


    王複口中的合霍,全名叫阿史那合霍,是處月部的特勤,也就是首領,合霍也是五大谘政大臣。


    而這個名叫阿史那儀,是合霍的小女兒,按照草原的習俗,幼子繼位的傳統而言,阿史那儀是處月部的弘忽,也就是公主。


    王複看著伯顏的神色,歎息的說道:“前些日子,阿失帖木兒殺人的那個酒館是處月部所設,阿失帖木兒殺的也不是胡姬,是合霍的三女兒阿史那顏。”


    “我去處月部領人,阿史那合霍讓我帶著他的小女兒見見世麵。”


    “原來如此,委屈王谘政了。”伯顏帖木兒倒了三杯酒,一杯接一杯敬王複。


    殺的不是胡姬,而是處月部弘忽,王複去領人時候,肯定沒少被刁難,這名叫阿史那儀胡女,也是條件之一。


    說是見見世麵,其實就是留個人在王複身邊。


    伯顏帖木兒四個兒子都是漢姓,他了解大明讀書人那骨子裏傲氣,在讀書人的眼裏,胡人大約和牲畜幾無區別,這可不就委屈了王複嗎?


    “我沒那麽矯情。”王複同樣倒了三杯酒,和伯顏一樣一飲而盡,帶著幾分輕浮的笑容說道:“況且阿史那儀這姿色,我這歲數,也不吃虧不是?”


    伯顏帖木兒露出一個男人懂的都懂的笑容。


    “謝王谘政的誇獎,儀兒敬王谘政一杯,儀兒一直敬仰王谘政,這才纏著父親要陪君之側,常伴左右,今日終如願以償。”阿史那儀忽然開口,目若秋水,字正腔圓的說道。


    王複和伯顏帖木兒都是一愣,他們旁若無人的交談,其實以為阿史那儀不懂漢話,可是這阿史那儀的漢話說的極好。


    “你會漢話?”王複依舊是滿臉輕笑,可是眼底已經生出了幾分殺意。


    這女子得虧現在開口說了漢話,否則日後有機密之事,豈不是要被這女子所知?


    阿史那儀嬌眼笑盈的為王複倒酒,輕聲說道:“我姓阿史那,姓在前。”


    阿史那姓,是突厥可汗姓氏,曾經和孛兒隻斤姓氏一樣,是草原上的黃金家族,與孛兒隻斤氏不同的是,阿史那姓在前,不在後。


    “這樣,倒是唐突姑娘。”王複將手從阿史那儀的腰間放開,這女子懂漢話漢學,王複的動作的確是輕浮了些。


    阿史那儀倒是不在意,抿著嘴唇倒了兩杯酒,端著一杯遞給了王複,怯生生的說道:“儀兒知道與官人無夫妻深緣,這合巹酒,不知能不能請王谘政喝一杯?”


    合巹酒,其實就是交杯酒,這是夫妻禮的最後一環,阿史那儀知道王複不可能娶她,不過是行合巹之禮,給自己最後一份體麵罷了。


    王複遲遲沒說話,最終還是拿起了酒杯,行了合巹之禮。


    “伯顏台吉,王某不勝酒力,先告辭了,明日我再尋那陳老兒好好說道說道。”王複站起身來,阿史那儀如同一個小媳婦亦步亦趨的跟著王複身後。


    “今年多大了?”王複在入帳之前,突然站定問道。


    阿史那儀愣了愣神說道:“十六。”


    “比我小女兒還小兩歲。”王複有些僵硬的說道:“若是不願意,就回處月部,我回頭跟特勤分說此事,你莫要擔憂。”


    王複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勢,若是這阿史那儀不懂漢學,王複也就順其自然了,可知道阿史那儀懂漢學,到了臨門一腳,王複依舊給了阿史那儀機會。


    王複還以為是處月部特勤合霍逼迫這小女兒。


    作為康國的資政大夫,合霍討好他,到底是舍得下注。


    大石和資政大夫的矛盾勢若水火,不少部族的特勤已經開始下注了,顯然處月部賭王複能贏。


    阿史那儀聽到這話,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來,那些心頭的緊張和不安,消散一空,她墊著腳尖說道:“官人想錯了,是我逼著父親,我仰慕郎君。”


    “官人,我冷。”


    阿史那儀出帳的時候雖然穿了外衣,但是天寒地凍,她凍得直打哆嗦。


    王複解開了自己的大氅,幫阿史那儀圍上。


    阿史那儀感受著大氅上的溫度,臉色立刻變得通紅,但還是隨王複走進了營帳之內。


    “你這身傷疤…”阿史那儀看到寬衣解帶的王複,驚訝至極。


    這身傷疤無聲的訴說著一個個生死攸關的故事,這完全不是一個讀書人應該有的,尤其是王複的健碩,遠超她的想象。


    王複看了阿史那儀一眼,平靜的說道:“嚇到你了?”


    “這三道是怎麽活下來的?”阿史那儀有些顫抖的摸著王複背後的三道箭傷,失神的問道。


    “差點死了,鬼門關都看見了。”王複倒是無所謂的說著。


    這三道箭傷,是當初在集寧時候,被瓦剌斥候所傷,後來被欣可敬救治,昏迷了數十日,躺了半年才徹底恢複。


    阿史那儀環抱住了王複的腰身,低聲說道:“一定很疼吧…”


    疼?


    王複輕笑了下說道:“沒有,一直昏著,醒來的時候已經結痂了,沒怎麽疼,當時以為自己死了。”


    或許受到了王複豁達的語氣影響,阿史那儀忽然笑了下。


    “笑什麽?”


    “我還以為嫁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原來是個滿腹經綸的武生,我笑,我真是好福氣。”


    王複倒不是不近女色,隻是這一身的傷疤根本沒法解釋,一個讀書人這渾身戎馬痕跡,還有這副強健到常人難及的腱子肉。


    阿史那儀沒有多問,或許是少女天真,或許是知道不該問。


    若是阿史那儀多問幾句,王複隻能辣手摧花了。


    陳循回到了自己營帳之中,依舊是氣的手哆嗦,虧得陛下還一直對王複有惜才之心,可是這王複壓根就是康國樂,不思歸。


    樂不思明!


    陳循正要召集副使和隨行將領,準備打道回府,忽然想起了臨行前陛下給的錦囊,說是見了王複第一麵後再打開。


    陳循打開了陛下賜下的錦囊,裏麵寫的是王複的真實身份。


    看完之後,陳循駭然,他將書信扔進了火盆焚毀,又倒了些水攪散,才鬆了口氣。


    陳循不得不佩服王複,他看著火盆裏的灰盡,滿臉複雜的說道:“真是大明好兒郎。”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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