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賓言並沒有對費亦應進行任何具體的處罰,一切的一切,都由上意決定。


    李賓言手中握著一本書,這本書是匠城的工匠們集體著作,名字叫《坤輿誌》,一共十六卷。


    第一卷到第六卷說的是采礦,第七卷說的是實驗法, 第八卷為選礦,第九卷為冶煉,第十卷為金屬分離,第十一卷為冶金設備,第十二卷為燋炭法。


    這一本書集諸多官廠冶煉技術之大成,編纂而成,但是書中並沒有任何大明鋼鐵的冶煉之法,並不是工匠們不會, 而是這本書還有另外四卷, 分別是鑄鐵、鋼鐵、軍械和防鏽。


    大規模刊行是前麵十二卷,後麵四卷則為大明工匠院的教材。


    這本《坤輿誌》裏麵,毫無神秘玄虛說法,工藝和設備的描述非常清楚而且準確,並且配有二百九十幅木刻附圖,即便是不懂冶煉之術,也可以理解。


    而作者則是常有德。


    常有德本不是工匠,而是馬鞍廠的醫倌。


    馬鞍廠特區擁有叁萬戶,共計十五萬人丁, 還有駐防的京軍以及南衙平叛之後的俘虜, 總計越五十餘萬人,隨著俘虜的五年勞役不斷結束, 馬鞍廠的人數並沒有減少, 而是逐漸增加。


    僅僅馬鞍廠就有兩萬餘礦坑,讓馬鞍山變得坑坑窪窪, 而開鑿這些礦坑的則是大明的普通百姓和窯工,由於礦塵和油煙的原因,窯工多疾多病,為了給窯工看病,常有德從石景廠醫倌調到了馬鞍廠特區。


    在這七年的工作中,常有德的醫術基本還是《預防衛生與簡易方》的水平,但是他的冶煉技術有了突飛猛進,後來幹脆轉了匠官,而後主持編纂了這本《坤輿誌》。


    李賓言研墨提筆,他要為這本坤輿誌作序,然後送入京師。


    “伏以皇天開泰運,付大寶於元良;聖帝禦明時,奠群生於景泰。聲教洋溢乎天下,仁恩普洽於寰區,神人歡慶。欽惟皇帝陛下,聰明睿知,成功儷美於唐虞……”李賓言的這個開頭,是作序的標準開頭,總結來說,就是誇讚的錦繡文章, 一頓馬屁狂拍,把皇帝拍的越暈乎,表示臣子越恭敬。


    李賓言雖然不擅長這個,但是畢竟進士出身,拍馬屁這事,隻要他想,就能寫出一堆當事人看了臉紅的馬屁來。


    什麽儷美於唐虞,茂德丕隆於湯武,恩廣被於兩間,功永垂於萬世之類的話可謂是張口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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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地也,萬物皆致養焉,故曰致役乎坤;輿,車輿也,坤為地,為大輿。”李賓言首先解釋了下坤輿二字的含義。


    天下最大的車輿就是大地,所以輿圖就是地圖,而土地之學就是輿圖之學。


    李賓言繼續寫道:“於凡大地孕毓之精英,無不洞悉本源,闡發奧義。即礦脈有無利益,亦且探厥玄微。果能開采得宜,煎煉合法,則凡金銀銅錫鉛鐵等類,可以充國用民生。”


    “書中所載,皆窺山察脈,試驗五金。與夫采煆有藥物,冶器有圖式,亦各井井有條。”


    李賓言寫到這裏就停筆並且將筆放下,眉頭緊皺,他發現了一個問題,他解釋清楚了坤輿二字,對這個誌字,卻解釋不清楚。


    他猶豫了片刻,忽然靈光一閃,寫下了格物致知四個字,方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格,至也,客觀觀察認識。物,猶事也,客觀事物。致,推極也,主觀分析。知,猶識也,客觀規律。”


    “致知在格物者,言欲盡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寫完這段之後,李賓言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奮筆疾書完成了進《坤輿格致》表稿。


    格致是理學的經典概念,出自《禮記》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格物致知,是理學的認知論,而李賓言寫的這一套則是格物致知,崇實黜虛,其實是李賓言在李代桃僵。


    具體而言李賓言想要對客觀存在的現象,建立一套在可檢驗和複現的解釋,對客觀事物形式化的理論知識體係。


    仰望星空的李賓言觀測天文,腳踏實地的李賓言建立了匠城,這都是李賓言。


    此時的李賓言並不清楚,他為大明打開了一道科學的大門,他隻是一時念頭不通達,所以停筆片刻,靈光一閃寫下了格物致知四個字,寫完之後,念頭通達。


    他對格物致知這個理學概念的進一步明確。


    李賓言寫完了進表稿,通讀了一遍,重新謄抄之時,再次搖頭,他覺得寫的還是不夠確切,太過於寬泛,所以繼續寫道:“儒生者,內則修身養性,外則經邦治國;”


    “格物者,達者格物致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於民生,經世濟用,非無用之學也。”


    “儒學可為之體,格物可為之用,有識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


    “格物致知,即物窮理!”


    李賓言吹幹了進表稿,希望遠在京師的陛下能夠看明白他寫的到底是什麽。


    在這份進表稿之中,李賓言將工匠、匠官們從奇淫巧技的下九流,升格為了格物者和儒生相提並論。


    在格物致知的定義上進一步確定了即物窮理,觀察客觀事物,總結客觀規律,並且將其梳理成形式化、係統化、可檢驗、可複現的成體係的知識,才是格物致知的本身。


    李賓言看著自己的進表稿就是一陣的傻樂,隨後小心的封好,交給了驛館館驛,送往京師。


    《坤輿格致》共計十六冊,其中廣為刊行的有十二卷,給工匠學院特別使用的有四卷,不是給知識設限,而是本身後四卷也就工匠能用得到。


    常有德為首的匠官所作《坤輿格致》和李賓言寫的進表稿送入京師用了僅僅十天,大明的官道驛路路麵硬化和水路疏浚,把應天府和順天府的送驛時間縮短了五天。


    而朱祁鈺收到這封奏疏的時候,並沒有在講武堂,而是在欽天監的十大曆局。


    欽天監監正許敦,在見識到了上一任欽天監監正彭德清死了兩邊之後,從來不敢違抗聖命。


    上一任的欽天監正彭德清,為王振朋黨,時常散播一些奇奇怪怪的卜噬之說,在北鎮撫司的天牢之中,驚嚇而亡,但是陛下朱批的斬首棄市的敕諭已經到了錦衣衛,忠誠的錦衣衛把死掉的彭德清又斬了一遍。


    在此之後,許敦再也沒有說過一句天有異象,就連朱祁鈺親征南下平叛的時候,有大星墜地,流星劃過蒼穹,照亮了整個京師,許敦也隻敢說吉兆。


    許敦,是個懂事的人。


    許敦的這種做法,搞得朝臣們頗為不滿,天人感應那一套,別說忽悠陛下了,連欽天監都不配合,怎麽忽悠?


    欽天監下轄的十大曆局,在國子監和貢院的對麵,欽天監的院子裏立著一座墨翟的塑像,國子監的學子對這尊墨翟凋像極為不滿,又無可奈何。


    而今天,朱祁鈺來到欽天監,他是來送凋像的!


    第一曆局,就是曆法局,一共五個凋像。


    最先被立起來的,分別為戰國時期齊國的甘德和魏國的石申。


    石申著《天文》記錄金木水火土五顆行星並且記錄了木星的衛星,甘德著《星占》,記錄金木水火土五星的運行和規律,並且發現了火逆、水逆、金逆等天文現象。


    《天文》和《星占》合稱《甘石星經》,乃是中國第一部天文著作,記錄了世界上第一份恒星表。


    曆院的第叁像為張衡,就是發明了地動儀的張衡,發明了各種天文儀器的張衡,在曆院立像,實至名歸。


    第四像祖衝之,祖衝之在數學上首次將圓周率π精算到小數第七位,但是在成就上,祖衝之更是個天文學家,大明曆可是用了四百多年才被廢置。


    第五像是郭守敬,這位是天文曆院的神仙人物,經天緯地、天文儀器、四海觀測和直到景泰七年,仍在使用的《授時曆》,這位仰望星空的神仙,在出仕的那些年,幹的最多的是治水。


    第二曆局是水曆局,第一像是大禹,大禹治水乃是至德之功。


    第二、叁像是川主李冰父子,李冰父子治理都江堰的功績,是中原王朝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這父子二人也是宋仁宗欽定的二郎神。


    第四像是酈道元,四十卷水經注,片語隻字,妙絕古今,第五像則是裴秀,《禹貢地域圖》的作者,輿圖之學的開山鼻祖。


    朱祁鈺給十大曆局,鑄造了整整五十個塑像,目的就是開山立派。


    墨家钜子墨翟,毫無疑問是大才,但是他本人節喪,死後不立廟設派,直接導致了墨家叁分,最後失去了跟儒家對決的底氣。


    朱祁鈺當然非常尊敬墨翟,但是現實就是如此,若是不肯立廟塑像,死後幹幹淨淨,最終就是自己的理念死後也一起幹幹淨淨。


    大明有文廟,有武廟,朱祁鈺在十大曆局設廟祭祀,共計五十一人,謂曰曆廟。


    朱祁鈺在欽天監的院子裏,來回溜達,找到了歇腳的地方,拿著李賓言的進表稿看了許久。


    李賓言講的格物致知,即物窮理,在朱祁鈺的理解裏,就是後世的科學二字。


    “拿筆來!”朱祁鈺興之所至,決定借著李賓言所寫的內容,給欽天監賜字。


    格物致知,即物窮理八個大字,會刻在青石上,放在十大曆局的門前,每一個進出的人都能看到。


    朱祁鈺放下了筆說道:“許監正啊,朕聽聞你這裏最近有不少的好東西,呈上來,給朕看看,若是做得好,朕賜其祥瑞之名,亦有厚賞。”


    欽天監正許敦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請移步一觀。”


    一個個的天文生捧著一塊塊的紅布蓋著的物件,立侍左右,許敦揭開紅布,不斷的介紹道:“此乃度數尺、有驗地平尺、合用分方分圓尺、一分尺到十分尺。而這邊是規矩,兩足、叁足、兩螺絲轉闔閉定、單螺絲轉闔閉任用、作螺絲轉形、移遠畫近、以大作小以小作大,這是雙翼鑽,轉鐵鉗等物。”


    這些都是工具,廣泛的用於各種測繪作圖之中,乃是大明最精密的尺規鑽鉗。


    朱祁鈺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在欽天監可沒少投入,在政治上為其立廟背書,在財經事務上提供極大的物資保障,這一套工具的出現,讓朱祁鈺頗為驚喜,這筆買賣已經賺了。


    另外一批天文生上前,許敦領著陛下再次轉了回來說道:“陛下,這是斜輪,這是飛輪,這是行輪、這是星輪等等一共十八種,還請陛下過目。”


    這一批全都是齒輪,各種各樣,許敦沒有過多的介紹,是因為大明皇帝朱祁鈺本身就是這方麵的高手,他可是從鑄造簧鋼,到親自拉簧條,製作機械鍾的人,自然知道這些東西的作用。


    朱祁鈺看著這十八種齒輪,走走停停,看了又看,知道看完了第十八種,依舊是有些意猶未盡的說道:“好,很好!”


    “賞!厚賞!”


    興安一甩拂塵,大聲的喊道:“陛下有旨:賞!厚賞!”


    朱祁鈺不搞那些虛的,幹得好,真金白銀的賞,很快五大箱的銀幣,就抬到了欽天監的院子之中。


    欽天監及十大曆局,人人恩賞五十銀幣。


    朱祁鈺左手叉著腰,右手擺出了伸手要的動作,看著許敦好奇的問道:“還有嗎?還有其他的好東西嗎?”


    朱祁鈺的眼神充斥著渴望,按照陳循說的:皇帝得端著讓人捉摸不透,不能渴望和企圖心,會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


    朱祁鈺不怕被人利用,隻要折騰出來的東西有用,騙點經費就騙點經費,他朱祁鈺不缺錢。


    許敦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說道:“《大統曆》乃國初所定,實乃元時郭守敬《授時曆》也,八十七年毫未增損。”


    “自至元十八年造曆,越十八年為大德叁年八月,已當食不食,六年六月又食而失推。是時守敬方知院事,亦付之無可奈佑,況斤斤守法者哉?”


    “今若循舊,向後不能無差。”


    “貝琳,上曆書!”


    貝琳是跟著李賓言在鬆江府觀星台觀星的天文生,李賓言回京述職,把貝琳帶回了京師欽天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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