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玩味的看了一眼胡濙,他對胡濙心裏有氣,是因為胡濙最近在做一些事,而且手伸的很長很長。


    這不,胡濙的手在沒有大皇帝需求的情況下,居然伸進了稽王府。


    對於萬貞兒和朱見深的故事,朱祁鈺還是知道一些的。


    萬貞兒雖然大了朱見深十七歲,但是朱見深和萬貞兒的故事,卻是個愛情故事,而且是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


    朱見深經曆了兩次廢太子風波。


    明英宗兵敗迤北被俘,明代宗和於少保君臣力挽狂瀾,明代宗雖然坐穩了皇帝,但是太子卻仍然是明英宗的庶長子。


    很快,明代宗就開始下旨廢掉朱見深的太子之位。


    這件事是胡濙代為主持廷推,文淵閣大學士陳循摁著吏部尚書王直的手簽字,最後全票通過。


    朱見深第一次太子位被廢,隨父親住進了南宮之中。


    南宮和高牆無二,朱見深這個廢太子,在南宮的日子可不好過,明英宗的皇後錢氏,那時候哭瞎了眼睛,朱見深的母親周氏又是個廢物,朱見深在南宮的那幾年,日子可不好過。。


    很快,明代宗的長子朱見濟離奇死亡,明代宗暴怒,金刀案起。


    明英宗本人都朝不保夕,更遑論這個廢太子朱見深了。


    隨著明代宗病重,明代宗膝下無子,於謙主持,恢複了朱見深的太子位,但很快就發生了奪門之變,明英宗再登皇位。


    這個時候,明英宗在天順元年,發了一份很奇怪的聖旨,他冊封了一位太子,而這個太子名叫朱見濡。


    朱見深的乳名叫做濡兒,但是宗親玉碟上的名字,是朱見深。


    這道聖旨,可謂是意味深長。


    明英宗這份聖旨,就是在試探朝臣的反應,他想廢掉朱見深的太子之位。


    果然引起了朝中所有臣工的反對,明英宗隻好以自己記錯了為由,責令當時為宗人府事的寧陽侯陳懋,為朱見深改名朱見濡。


    明英宗自己記錯了,難道大明的文淵閣、司禮監都記錯了不成?


    如此艱難之下,以庶長子身份登基之後的朱見深,接手的大明朝,是一個被稽戾王又霍霍了八年的大明朝。


    在這種情況下,朱見深和萬貞兒一路走來,其經曆的風波和苦楚,可不是後世那些動不動幾十集的電視劇能夠相媲美的。


    萬貞兒歲數比朱見深大了十七歲,為朱見深生下了皇長子,但是皇長子去世之後,萬貞兒再不能為朱見深誕下一兒半女。


    朱見深和萬貞兒之間,那是相濡以沫的愛情故事。


    但是毫無疑問,萬貞兒真的是孫太後的人,萬貞兒本身就是孫太後身邊的侍女。


    “稽王現在尚幼,但是稽王府邸之事,朕不欲過分幹涉,胡尚書以為呢?”朱祁鈺並不想棒打鴛鴦,所以以封了稽王,不多過分幹涉為由,婉拒了胡濙處理萬貞兒的想法。


    萬貞兒是妖婦嗎?


    朱見深不是個糊塗蟲,萬貞兒是不是妖婦,得朱見深自己決定。


    胡濙猶豫了片刻說道:“陛下聖明。”


    “胡尚書忽然談起稽王事,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說說吧,想說什麽事兒?”朱祁鈺抿了口茶,頗為玩味的問道。


    胡濙這手怕是還要再伸長些。


    胡濙憂心忡忡的說道:“陛下果然是一猜就中,臣其實想說的是泰安宮的事兒,就是用稽王府起個頭罷了。”


    “前幾日,吳太後言,尊卑有別,長幼有序,令皇嗣朱見濟、朱見浚進學,而朱見澄侍臣進讀。”


    皇子進學,也是在泰安宮內,不過老師會從太子少師換成講筵學士,比如劉吉就掛著這個名字。


    皇長子朱見濟和三皇子朱見浚都是庶子,而嫡皇子朱見澄乃是汪皇後所出,庶嫡需要分開教授。


    朱祁鈺倒是聽汪皇後說過此事,吳太後下的懿旨。


    “此事朕已經否了,皇嗣仍隨侍臣進讀,難不成胡尚書另有高見嗎?”朱祁鈺已經書桌下的手,已經完全攥緊了。


    果然胡濙有些得寸進尺了。


    胡濙卻不是很在意的說道:“陛下啊,這件事呢,臣以為,還是遵懿旨為上,畢竟是陛下生母吳太後所下聖旨,吳太後平素清心寡欲,這畢竟庶嫡有別啊,陛下。”


    興安站在一旁,不停的跟胡濙打眼色,胡濙這話可真是太犯忌諱了。


    陛下就是庶子登基!


    可是這胡濙就跟沒看見一樣,依舊滔滔不絕的說著。


    胡濙繼續說道:“陛下,自古就有庶嫡賢庸之爭,庶嫡長幼還有標準,可是這是否賢能又如何去衡量呢。”


    “臣聽聞這奧斯曼王國的蘇丹繼承,就是全看這耶尼切裏軍團的意思,誰掌控了近衛軍,誰就掌控了蘇丹之位。”


    “陛下,自安史之亂後,盛唐一夜之間傾覆,之後就是誰掌控了神武軍,誰就掌控了皇帝之位,前車之鑒,陛下三思。”


    朱祁鈺閉目良久,才開口對興安說道:“別擠眼了,你沒看胡尚書都不搭理你嗎?”


    “是。”興安無奈,自從於少保去了北古口大營之後,這胡濙就愈發不對勁兒了。


    朱祁鈺又看向了胡濙掐著手指頭算了算,問道:“胡尚書這做官多少年了?快六十年了吧。”


    胡濙倒是記得很清楚,笑著說道:“自建文元年進士及第入朝為官至今,已經五十五年了。”


    朱祁鈺十分鄭重的說道:“自從胡尚書沒有為建庶子殉節,胡尚書就飽受士林譏諷,這也被罵了五十五年吧。”


    “是,尤其是這幾年,被罵的更多。”胡濙這官兒當了五十多年,被罵了五十多年,清名盡毀,連兒子都不願意提及他的姓名做事。


    朱祁鈺看著胡濙記得如此清楚,感慨的說道:“那就收手吧,朕不願意看權臣操弄權柄,欺君罔上的戲碼。”


    自從於謙去了北古口大營之後,胡濙就突然露出了權臣的嘴臉,先是彈劾了於謙一本,然後開始在燕興樓幾次宴請都察院之中的一些清流,在朝中越來越威風,大有要做百官之首的模樣。


    當初楊士奇大肆宴請四方,這胡濙有模有樣的學著做了一遍,再加上胡濙本身就是多年為官,這權柄越來越大。


    胡濙的手就開始亂伸,該管的事兒,不該管的事兒他都要管。


    今天談完了朝中事兒,先是稽王府,然後是泰安宮,胡濙這手,伸進了泰安宮,最後甚至說起了關於嫡庶的事兒。


    朱祁鈺知道胡濙到底在做什麽,胡濙在釣魚。


    他在借著於謙離京的時候,表演權臣是如何一步步的獲得權柄,如何操弄權柄,如何禍國殃民。


    胡濙是個很好的演員,朱祁鈺也看著胡濙表演。


    但是到了今天,朱祁鈺終於忍不住要叫停了這場胡濙自導自演的悲劇。


    因為朱祁鈺意識到,胡濙要付出的代價,是他的身前事,是他的身後名,是他一生為大明做的貢獻,全都要被磨滅。


    朱祁鈺付不起這樣的代價。


    “陛下何出此言?”胡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師爺,裝糊塗的本事,如同本能。


    朱祁鈺手中的茶盞猛地摜到了地上,憤怒無比的說道:“朕讓你收手!”


    “你想做什麽朕一清二楚!朕讓你停手,你就停手。”


    “你想讓朕看什麽?”


    “胡惟庸、黃子澄、楊士奇、王振的例子還不夠多嗎?一副忠臣嘴臉,背後全是齷齪,你讓朕看朝臣如何欺君的嗎?”


    “朕早就看夠了!”


    胡濙看陛下又把話挑明白了說,就是無奈,如此這般,他還怎麽裝糊塗?他想了想說道:“陛下,臣和於少保商量好的,這不是一舉多得嗎?”


    “一來,除除朝中蛀蟲。二來,為陛下解決一些無法解決之事。三來,可以把這七年來,朝裏的暗流湧動,翻出來,曬一曬,上上秤。”


    “臣已無力國事,禮部部議臣都已經無法主持,陛下不嫌臣力微,臣既無德亦無名,陛下又何必動怒呢。”


    胡濙俯首說道:“陛下,臣老了。”


    “前車之鑒畢竟是前車之鑒,陛下為人君,自然是親自經曆一遍,方才記憶猶新,日後若是再遇此事,陛下也知如何。”


    朱祁鈺用力的拍了下桌子說道:“朕說了不許!”


    “陛下,於少保不常有。”胡濙站直了身子,十分鄭重的說道:“陛下,於少保現在執掌天下百官牛耳,天下官吏,翻不出什麽浪來,可是於少保不常有啊。”


    朱祁鈺示意胡濙坐下,他餘怒未消的說道:“朕就知道,於少保匆匆前往燕山大營,就是有所謀劃。”


    “果然如此。”


    胡濙確實老了,禮部事兒他已經很少過問了,也就是教教皇嗣們讀書,偶爾為陛下翻翻故紙堆,為陛下分憂。


    他打算利用最後這段老力未盡的時候,為陛下演一出求辱得辱的悲劇,讓陛下時刻警醒,朝中臣子除了於少保外,都有可能是奸佞。


    “我和於少保打賭,於少保說陛下定然看得出來,我還不信,陛下果然英明。”胡濙頗為欣慰的說道。


    “朕讓你收手,還是不肯是吧。”朱祁鈺靈光一閃,笑著問道。


    胡濙反問道:“陛下,何必阻攔呢?於大明於陛下,百利而無一害,更無求榮得辱亡國之兆。”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敲了敲桌子說道:“那對於你自己呢?”


    “臣本就不求榮,也求不得了。”胡濙很恨賀章,是賀章把胡濙逼得求榮不得的地步。


    朱祁鈺玩味的看著胡濙說道:“這樣吧,胡尚書,朕也和你打個賭,就賭你心裏想些什麽,會如何做。”


    “若是朕猜對了,你就聽朕的,如果你猜錯了,你就繼續如何?”


    胡濙看著陛下篤定必勝的模樣,就疑惑的說道:“人心隔肚皮,陛下又如何知臣之事呢?”


    “臣賭了。”


    朱祁鈺看著胡濙那依舊精力十足的模樣,搖頭說道:“這權臣的模樣,首先就是陽奉陰違。”


    “無論今天朕是賭贏了,還是賭輸了,無論今天朕說了什麽,你都會繼續做下去。”


    “是與不是?”


    胡濙悶聲笑了起來。


    陛下猜對了,陛下贏了。


    可是無論皇帝贏了還是輸了,他胡濙都會做下去,權臣的第一條就是陽奉陰違。


    所以這個賭,毫無意義。


    胡濙這麽做,隻能換一場讓陛下印象深刻的記憶,付出的卻是胡濙一生榮辱。


    這個代價對胡濙實在是太沉重了。


    雖然胡濙時常演示各種奸佞的手段,但是他真的不是什麽奸佞,哪怕賀章現在深入虜營,但賀章並不埋怨胡濙。


    朱祁鈺不答應,但是胡濙還會繼續做下去。


    “陛下,不好了,陛下。”一個小黃門衝進了禦書房,一不留神,腳被門檻扳倒,連滾帶爬滾了幾圈,滾到的禦案之前。


    “禦前做事,何故如此慌張!”興安厲聲叱責著。


    小黃門驚慌失措的說道:“陛下,於少保在京營中主持韃靼十三萬俘虜之事,韃靼有悖逆者刺於少保,於少保身負重傷,不省人事!”


    “什麽?”朱祁鈺猛地站起來,抓著桌角,大驚失色,麵色蒼白,然後轉為了紅潤說道:“此事幾人知曉?”


    “僅夜不收知曉。”小黃門滿臉煞白的回答著,額頭都是汗。


    朱祁鈺咬著牙說道:“嚴密封鎖所有消息,不得讓任何人知曉,否則軍法論罪!”


    “遣太醫院院判陸子才,立刻前往北古口大營,救不活於少保的命,拿陸子才腦袋來見朕!”


    “快去!”朱祁鈺憤怒無比的說道:“一旦於少保不幸薨逝,命令石亨,所有韃靼俘虜無論男女老幼盡斬!立刻進軍!”


    “朕要讓草原寸草不生,為於少保陪葬!”


    “陛下不可,陛下三思,萬萬使不得啊!”胡濙看陛下已經怒到了極致,跪在地上,大聲的說道:“此舉有傷天和!於少保最害怕的就是陛下失道。”


    “陛下,眼下急怒攻心,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朱祁鈺抓著桌角稍微冷靜了下說道:“胡尚書,此事不要讓其他人知曉,若是於少保薨逝,朕會讓讓草原所有生靈為於少保陪葬,無須再議了。”


    “先退下吧,朕一個人靜一靜。”


    “還有這種時候了,胡尚書那求辱得辱的戲,就不要演了。”


    胡濙俯首說道:“陛下,臣拎得清楚輕重,臣告退。”


    於少保在北古口大營出了事,胡濙這個時候那還有什麽演戲的心情?


    大明若是失去了於少保,再失去他這個糊裱匠,那大明得亂成什麽樣?


    胡濙憂心忡忡的離開了禦書房,準備隨時挑起大梁,雖然年紀大了些,但是他還是有些老力。


    朱祁鈺靠在軟篾藤椅上,閉目養神,直到胡濙離開,朱祁鈺才睜開了一隻眼,開口問道:“朕演的好不好?”


    興安趕忙說道:“那是極好的,可是這麽誆騙胡尚書,若是胡尚書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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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演朕的!”朱祁鈺立刻說道。


    於謙會在北古口出事嗎?


    別說朱祁鈺給於謙點了親衛的緹騎作為護衛,武清侯京營總兵官石亨,他寧願自己出事,也不會讓於謙出事。


    本就有仇怨和衝突的兩個人,一旦於謙出事,石亨首當其衝。


    所以,於謙在前線遇刺的消息,是朱祁鈺在演胡濙。


    朱祁鈺說了,嚴格保密,不與外人道也。


    胡濙要賭上自己的一生,為陛下演一出名為大忠似奸的權臣弄權的戲。


    胡濙誠無德,他朱祁鈺就有德了?


    小狐狸和老狐狸對飆演技,就看誰能演過誰了。


    胡濙走出禦書房的時候,確實懷疑了一下,但還是積極準備去了。


    胡濙的道德底線還是比朱祁鈺高了那麽一些,胡濙怎麽都沒想到,陛下居然會用於少保的安危作為殺招,而且他看陛下震怒,要讓草原所有人為於少保陪葬的模樣,實在是真情流露,不似作偽。


    不是假的,若是於謙真的在北古口大營出了事,朱祁鈺真的會讓草原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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