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淵不怨恨金濂,相反還非常感謝金濂。


    當初因為官兒癮太大犯的錯誤,被金濂臨終時候說了出來,這算是把這件事提前引了出來。


    於謙在得知之後,立刻找到了陛下,要求陛下嚴懲,江淵為過去的錯誤買單,放下了包袱,終於可以輕裝向前了。


    江淵相信憑借著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再次上位。


    不就是個兵部尚書嗎?又不是沒坐過。


    這次張鳳對金濂家眷的窮追猛打,江淵或許知情,或許不知情,在盧忠的反複調查之下,江淵並未參與此事。


    朱祁鈺坐到了軟篾藤椅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反而是越想越氣,怎麽能不氣?


    “那個沈翼,讓他立刻來見朕,朕還不信了,沒了他張屠夫,朕難不成還要吃帶毛豬不成?”


    “若是沈翼不行,朕就親自攬了這戶部的差事,也省的跟戶部扯皮了!”朱祁鈺敲著桌子,怒氣衝天的說道。


    “還有這個張鳳,立刻令文淵閣寫好詔書,立刻將其革罷納監!三司會審,今日事今日畢,明天朕不想在朝堂上看到張鳳那張臉!”


    堂堂六部左侍郎,朱祁鈺說罷免就罷免,沒有詢問任何人的意見,這不符合他一直以來執政的方式,但是他還是要獨斷專行。


    革!


    立刻,馬上,一天也不能等下去!


    朱祁鈺這個革罷的詔命一出,京師消息靈通的官吏,都清楚的知道,陛下這是真的動怒了。。


    曆來陛下對六部主事的任免,都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比如當初的江淵、陳汝言之爭,比如王直找的接班人王翱和項文淵之爭。


    這一次如此獨斷專行,立刻就有人嗅出了不對勁。


    王直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他帶著王翱匆匆來到了聚賢閣,看到聚賢閣的燈還亮著,就趕忙通稟。


    京官任免全憑陛下一意而決,這是當年太宗文皇帝時常親征畫好的權利範圍,王直並不是反對這件事,而是要問問為什麽。


    若是旁人問起來,他作為吏部天官,卻不知道為何正三品的六部左侍郎會被革罷,那他這個吏部天官還做不做?


    王直一進禦書房,就感覺寒風一陣陣的吹,這聚賢閣禦書房與往日並無異常,唯一的原因,就是坐在軟篾藤椅上的陛下,麵若寒霜。


    於謙早就到了,也是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麵色鐵青。


    於謙在大明那就是個老好人,誰彈劾於謙,都從未遭到過任何的報複和苛責。


    能把於謙這老好人弄的麵色這麽難看,可見於師父也是真的生氣了。


    “臣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陛下要革罷張鳳,臣本不該多問,但茲事體大,臣還是來了。”王直先是見禮。


    王翱趕忙行禮:“臣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


    “平身,朕快被氣死了,興安,賜座。”朱祁鈺倒是沒有遷怒王直的意思,而是坐直了身子,將其中原委一一道來。


    朱祁鈺將錦衣衛調查的物證人證,讓王直看了看說道:“沐陽伯屍骨未寒,張鳳就原形畢露。”


    “朕知沐陽伯嚴苛,對待下屬多有暴怒,但是沐陽伯一力擔保他張鳳做這個戶部主事,張鳳如此恩將仇報,朕實不齒。”


    “無才無德,如何據六部明公之位?朕容不得他!”


    “剛才於少保也是聽到了消息,來到了聚賢閣,得知此事後,就一直不怎麽說話了。”


    於謙對著王直點了點頭,才冷冰冰的說道:“此子,不為人臣。”


    於謙準備了一籮筐的話,什麽戶部尚書茲事體大之類的話說服陛下,不要一意孤行,結果於謙一句話沒說出來,反而被陛下說服了。


    王直目瞪口呆的看著手中的書證和物證,盧忠是陛下手中一把極為鋒利的刀,那是自陛下還是郕王時候,就已經完全投奔陛下的人。


    自正統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陛下首次監國至今,盧忠從不辦冤假錯案,樁樁件件,都會過大理寺和刑部會審,辦得朝中臣工,啞口無言。


    而且盧忠極少用刑,除了那次在稽王府,事從權宜,盧忠用過刑之外,北鎮撫司的刑具都快生鏽了。


    而且能讓於謙罵人,這可是頭一遭。


    “臣亦不齒!”


    “臣亦容不得他!”


    “他想幹什麽啊他!”王直額頭的青筋都在跳,憤怒的喊著,臉色通紅。


    王直似乎比陛下還要生氣。


    王直歲數也大了,在尋摸吏部天官繼承人這件事上,他選了王翱。


    換位思考下,要是他選的王翱,在他走後,這麽對付他的家眷,他王直怕是得氣的從土裏爬出來。


    王直是感同身受。


    王直還不滿意的說道:“就這麽革罷,太便宜他了,應該查一查,認真的查一查,查一查他有沒有問題。”


    王翱更是滿臉的迷茫,他實在是想象不到張鳳為何這般愚蠢,明明眼巴巴的位置就要到手了,這是要拱手讓給沈翼嗎?


    王翱疑惑的問道:“是不是張鳳不知道金尚書在保他?張鳳是不是以為金尚書會看在同鄉之誼上,力保沈翼,才如此動作?”


    王翱提出了一個可能性,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祁鈺點頭說道:“沐陽伯的確隻和朕單獨聊過此事,朕聖旨都擬好了,興安。”


    興安拿好裱好的黃帛聖旨放在了桌前。


    用黃帛裱的聖旨,那都是極為重要的。


    尚節儉的陛下,小事都隻用紙張,黃帛是不賜的。


    顯然陛下認為戶部尚書任命乃是大事,故用黃帛。


    奈何這擬好的聖旨,卻再也不可能發下去了。


    “一會兒把這聖旨給朕燒了,眼不見心不煩,朕就當朕和沐陽伯瞎了眼,看上了他!”朱祁鈺指著那張聖旨,看著就來氣。


    內帑太監林繡一臉肉疼,這一丈長的黃帛,那可是要五十枚銀幣才能置辦。


    “陛下,沈翼到了。”一個小黃門匆匆走了進來,低聲說道。


    “宣。”


    沈翼四十多歲,瘦瘦高高,兩腮有些凹陷,顯得顴骨極高,長得不算周正,兩隻手並攏沒有一絲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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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俯首說道:“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翼很少能進禦書房,聚賢閣他倒是常來,陛下舉行鹽鐵會議的時候,他都會參加,但是能進禦書房,這還是頭一遭。


    這房間書很多,燈很明亮,有擺鍾、水鍾,桌上分門別類的放著一堆的奏疏,還有一堆厚厚的備忘錄。


    “免禮。”朱祁鈺調整了下情緒,他好奇的問道:“你是不是和沐陽伯是親戚?”


    “是。”沈翼俯首說道:“陛下容稟,臣的姑老太爺,是金尚書的三外公,三裏五鄉,都是親戚,也很正常。”


    朱祁鈺眉頭緊蹙的算了半天說道:“這算是出了五服了吧。”


    “是。”沈翼趕忙說道。


    有的人消息靈通,有的人消息就不那麽靈通了。


    沈翼的消息並不靈通,王直知道的事兒,沈翼並不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張鳳要被革罷的消息,他看到王直還以為陛下要跟他做思想工作。


    沈翼和金濂搭檔了六年時間,太清楚金濂這個人了。


    金濂看不上他沈翼的主要原因,還是他沈翼貪財愛錢,其次還有同鄉、出五服的親戚關係。


    金濂是不可能舉薦他做戶部主事的。


    所以,張鳳當戶部主事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金濂也早就跟沈翼談過了。


    沈翼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金尚書薨逝,戶部之事一團亂麻,不過好在已經梳理清楚了,不會影響陛下對韃靼動武。”


    “五萬五千台武剛車,五十萬斤新式火藥,四十萬箭簇,長短兵十七萬餘等,皆以進入武庫,臣剛跟兵部交割。”沈翼拿出了一個賬本,遞給了興安。


    這是他來聚賢閣之前,在辦的差事,他辦完才敢到聚賢閣覲見。


    他在用事實告訴陛下,他不會因為戶部尚書任免,有任何懈怠。


    項文淵之事就在眼前,他沈翼不會和項文淵一樣犯糊塗。正三品的侍郎,那也是光耀門楣的大官了。


    朱祁鈺拿過了賬本,認真的看了起來,仔細核對之後,放下了賬本。


    準備和韃靼人開戰,那自然是朱祁鈺這個皇帝料敵從寬的本性使然,這份準備是京師武庫的準備,而不是已經開拔的大軍的武備。


    大軍的武備,早就在武清侯石亨開拔的時候,都已經備齊了。


    這也是朱祁鈺瞧不上張鳳的地方。


    武清侯石亨開拔,讓張鳳負責武備,左等右等,糧草都看不到,更別說武備了。


    江淵為此到了金濂府上,可是看著金濂病重,也隻能徒歎並未言明來的目的,金濂畢竟舊在官場,猜到了江淵的目的,最後這件事就交給了沈翼。


    沈翼把這些事,辦得妥妥帖帖。


    沈翼的能力很強,可是沈翼就是喜歡錢,一雙手,一個銅板都不放過。


    “沈侍郎啊,朕聽說你小名四兩,可有此事?”朱祁鈺有些為難的說道。


    沈翼無奈的說道:“有。”


    “臣幼時生了怪病,睜不開眼,後來一個江湖行走的郎中,拿銀子在臣眼前晃,臣就睜開了眼,父母給臣起了小名,叫四兩。”


    “因為那時候,那個銀子,四兩重。”


    朱祁鈺敲著桌子說道:“朕知道了,戶部掌國帑,若是缺錢花,就到內帑借,要多少,朕都可以給你,但是千萬不要動國帑的錢。”


    “要不朕也保不住你。”


    “臣明白,臣不敢,以前居京師大不易,臣現在住著官邸,吃穿用度皆是朝廷,臣也沒有用錢的地方了。”沈翼趕忙說道。


    江淵的事兒都給金濂掀了鍋蓋,他沈翼當年差點犯的錯誤,那金濂肯定會說。


    他貪財的事兒,陛下顯然心知肚明。


    這戶部尚書的位子,這輩子是沒什麽指望了。


    當然再喜歡錢,他不敢動國帑的錢,主要是腦袋比銀子更值錢。


    大明最新定了俸祿,而且陛下還弄了個官邸,這官邸壞處自然多,但也不是沒有好處。


    比如這日常用度柴米油鹽,尤其是仆人之類的花銷,都省了去。


    京官的錢和富賈巨商、勢要豪右相比那自然不夠看,但絕對夠用了。


    “嗯,好好辦差。”朱祁鈺站起來,走到了沈翼的麵前說道:“沐陽伯薨逝,戶部事累重,辛苦些。”


    “臣省得。”沈翼俯首說道:“臣告退。”


    朱祁鈺看著沈翼離去的背影,再看看那個賬本,看向了王直問道:“王尚書,你覺得這個沈翼行不行?”


    “沈翼賢明,卻不能持正守節,臣以為看的緊一點,可用。”王直想了想說道:“反正張鳳萬萬不能用。”


    “臣鬥膽,若是為大明效死,為陛下盡忠之人,是這番下場,日後天下安敢有人為大明效死,為陛下盡忠呢?”


    王直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兒,他可是琅琊王氏供養就學,現在他和琅琊王氏完全切斷了聯係,他死後,他的家眷麵對的報複隻會比這種潑髒水更加嚴重萬分。


    於謙居然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說道:“陛下,求榮得辱,乃是亡國之兆,陛下,臣以為王尚書所言有理。”


    “嗯,讓沈翼平調左侍郎,暫掌戶部事,朕也會多留意戶部事。”朱祁鈺怎麽說也是大明戶部尚書,他處理戶部部事還是可以的。


    王直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俯首說道:“陛下度支部郎中王祜連續三年考評上上,德行才能都是不錯,是不是可以補戶部右侍郎的闕兒?”


    “臣的意思是先到通政司擔任正四品的右通政,在戶部任事。”


    朱祁鈺對王祜的印象極為深刻,組建計省的時候,王祜是度支部的大使,現在是度支部的郎中。


    朱祁鈺滿是忌憚的的說道:“就那個天天跟朕的內帑太監林繡吵架的那個王祜?”


    “那人,實在是太能吵了,好幾次內帑太監林繡,差點跟王祜打起來。”


    “就是他。”王直點頭說道,他看那個王祜方方麵麵都不錯,要才能有才能,要德行有德行,做事認真可靠,當然除了給陛下添堵這事以外,都很好。


    於謙眼前一亮,他一直在思慮這戶部黃青不接,這不是有現成的人才嗎?


    朱祁鈺對王祜非常忌憚,能把寫出《氣人書》的內承運庫太監林繡氣到要動手的地步,可見其吵架算賬的能力。


    “也好,按王尚書說的辦吧。”朱祁鈺滿是頭疼的答應了,無論如何先把這張鳳給辦了。


    至於日後吵架頭疼的事兒,負責吵架的是林繡,又不是他朱祁鈺。


    “臣等告退。”王直帶著王翱離開了聚賢閣,走出講武堂的時候,王直突然停下,低聲說道:“王翱啊,你在地方做了二十五年才入京對吧。”


    王翱立刻停下腳步心有餘悸的說道:“是。”


    王直看著天空半輪圓月,雲層被月光打出了層層銀光,低聲說道:“你扈從陛下南下平叛有功,你這位置是靠自己爭取來的,咱們倆兒,既沒有提攜之恩,也未有舉薦之恩,不過配合也算默契。”


    “你呢,幹幹淨淨,沒有裙帶非議,我呢,清清靜靜,沒有後顧之憂。”


    “好好做事,若是哪天我走了,別讓陛下這般頭疼才是,不好看,更不體麵。”


    王直說完,也沒等王翱回答,就徑直走了,留下了王翱一人在風中淩亂不已。


    王直這番話,算是徹底的劃清了界限。


    張鳳這辦得到底是什麽事兒?!


    王翱輾轉了半個大明,終於從地方調任京師,這陛下對他很是信任不假。


    可是在京師三年來,若不是王直幫襯,他哪裏能理清楚這吏部諸事?


    最近王翱在督辦南衙貪腐案、四川戥頭案,那是他一個剛調任京師的地方官能辦的了的?還不是王直這老尚書的麵子在?


    “王尚書!”王翱一跺腳趕忙追了上去。


    當年他王翱得罪了楊士奇,顛沛了二十五年,現在的王翱十分清楚,這朝堂是混沌的,不是涇渭分明的,人情也極為重要。


    半夜時分,興安揣著那份聖旨,來到了北鎮撫司的詔獄內,見到了被緝押的張鳳。


    盧忠的動作依舊是疾如風,說拿人,絕對不留到第二天,立刻就把人納監了。


    “這是任免你為戶部大司農的詔書,陛下親筆寫的,還未送去文淵閣。”興安拿過來一個火盆。


    陛下讓他燒了聖旨,他不敢不燒,但是去哪裏燒,那就是興安自己做主了。


    興安選擇當著張鳳的麵兒燒。


    不為別的,張鳳惹得陛下龍顏大怒,興安當然不能讓他好過,就是要看他心如死灰,就是要看他如喪考妣的模樣。


    興安是個俗人,盧忠也是個俗人,自然一起來了。


    “陛下本不願你當這大司農,是金尚書臨終力保了你,可惜了,你自己毀了。”興安點燃了那份聖旨,扔進了火盆裏,連連搖頭的說道:“可惜了。”


    “不!”張鳳臉色劇變,他已經全然想明白了。


    張鳳想要撲滅那火盆,可火勢極為旺盛,他才轉過頭求助興安大聲說道:“大璫,我要見陛下,我隻是…一時一念之差。”


    “請大璫幫我傳話,若是大璫幫我傳話,我日後必有厚報。”


    “哦?厚報?多少錢啊?”興安的眼神在火盆明滅的火光下,顯得十分的詭異,聲音也很詭異。


    這個人人都說不愛錢的張鳳,似乎很有錢的樣子,盧忠和興安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盧忠離開了牢房,將舞台留給了興安。


    興安清楚的知道,這個張鳳真的不是一念之差。


    他報複金濂嚴苛的心,不知道醞釀多久了,直到樹倒了,他才敢動手罷了。


    興安玩味的看著張鳳說道:“現在沒旁人,張侍郎有什麽話要說,咱家都可以傳遞給陛下。”


    興安不騙張鳳,他真的會說,而且一個字也不會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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