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來到了講武堂,看到了由君士坦丁堡來的一枚銅球,這枚銅球橫跨了將近數萬裏的路,來到了皇帝的麵前。


    他本以為要很久才能送來,可是速度比朱祁鈺想的要快得多。


    從軍堡到撒馬爾罕,其實隻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法蘭西國王曾經派遣了一位名叫威廉的使臣,到了君士坦丁堡向東,想要見到蒙古當時的大汗蒙哥。


    這個使臣從君堡出發,到拔都薩萊這個地方,見過了拔都,然後停留了三日之後,向東而去,三個月後到達了撒馬爾罕,見到了蒙哥。


    蒙哥以為法蘭西國王要朝貢,就接見了蒙哥。


    可是這位威廉使臣,是個信徒,他隻是希望能在蒙哥手下傳教。


    蒙哥就再沒理會過這位使臣了。


    朱祁鈺看著飽經風雨,鏽跡斑斑,更接近於綠色,而非紅色的銅球,隻是覺得,這個傳聞了這麽久的至寶,其實真的就是一顆非常普通的銅球罷了。


    它沒什麽特殊的,隻是鑄造他的人比較特殊罷了。


    就像文華殿的禦案長桌上,壓著的稽戾王那半拉燒壞了的龍旗大纛一樣。


    在軍報裏,朱祁鈺了解到了君士坦丁堡陷落的細節。


    火炮在其中起到了作用,但並非是關鍵性的作用。


    主將朱斯蒂是個防守大師,但是他受傷之後,歎息之牆的防守出了紕漏。


    沒人知道是因為有人背叛,還是有人疏忽大意,火山爆發的血月的那一夜,歎息之牆,有個城門是敞開的。


    奧斯曼的近衛軍毫無疑問是英勇的,他們趁著這個間隙攻占了君堡東北角的城門,近衛軍團將新月旗懸掛在了城門上,替換了代表著羅馬的雙頭鷹旗幟。


    在血月之下,近衛軍團由北向東,鑿穿了在數百年的時光裏,堅不可摧的狄奧西多城牆,最終導致了君堡的陷落。


    這和當初西羅馬帝國滅亡,幾乎是如出一轍,都是城門被莫名其妙的敞開著,坐在聖宮裏的君王,被俘、被殺。


    朱祁鈺合上了檀木盒子,將放在紅綢緞上的羅馬球蓋上,讓興安送內承運庫便是。


    這和稽戾王的龍旗大纛、正統之寶放在一起,不過是他眾多收藏品之一罷了。


    “我們不能對另外一個傳承了近千年的文明的毀滅,而無動於衷。”朱祁鈺正色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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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謙有些疑惑的看著自己的皇帝陛下,難不成是那個埃萊娜整天吹枕邊風,把陛下吹糊塗了不成?


    大明距離君堡,數萬裏之遙。


    朱祁鈺看著於謙和諸位大臣的表情,補充的說道:“朕的意思是,在羅馬國覆滅的今天,我們應該思考,應當做些什麽,防止文明的消亡,它的滅亡,我們應該吸取什麽樣的曆史教訓。”


    “朕不是說要代替君士坦丁,如同閃電一般歸來。”


    於謙長鬆了一口氣,他還以為陛下要遠征,原來是要思辨。


    烽火戲諸侯,那可真的是亡國之君的舉動了。


    朱祁鈺一向如此,他會把自己的意思表達的明明白白:“君士坦丁十一世,作為末代皇帝,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甚至願意頂著牧首的壓力,和泰西的異端和解。”


    異端比異教徒更可恨。


    關於景教徒、新教、救世教之間的矛盾,恐怕他們自己的都弄不清楚其根源,但是彼此都是異端,這是毫無疑問的。


    君士坦丁十一世,末代皇帝,那個站在紅蘋果樹下的紫袍皇帝,在做東羅馬皇帝之前,就在為羅馬的延續做努力。


    在敵人湧入內城的時候,站在君士坦丁城牆(內城牆)之下的君士坦丁十一世,脫掉了自己的紫袍,拖著那把跟隨他戰鬥了半生的闊劍,向著如同潮水般用來的敵人,發起了孤獨的衝鋒,發出了最後的呐喊之聲。


    那時的君士坦丁十一世,那聲怒吼,大約是想呼喊羅馬千餘年來的英烈,為他壯行。


    這是何等的勇氣?


    朱祁鈺首先拿出了一個議題說道:“毫無疑問,君士坦丁十一世並不是昏君,但是他真的是亡國之君。”


    “在他最後衝鋒的時候,他的身邊為何隻有他一人呢?忠誠於羅馬的羅馬人民呢?”


    君士坦丁死的時候,是自己拽掉了紫袍,如同一個普通的戰士一樣衝向了敵軍。


    崇禎吊死在煤山上的時候,至少還有三十多個宦官陪著,王承恩跟隨著他的主子,共赴黃泉。


    君士坦丁十一世,是孤獨的。


    “是什麽造成了羅馬人不願意生育,甚至搖身一變,把自己變成了蠻族?僅僅是稅賦嗎?”


    “朕不以為如此,把一切問題歸咎於財經事務的問題,毫無疑問是一種極為愚蠢的做法。”


    “雖然大部分的問題的確可以用財經事務去衡量。”


    “但一個文明的衰亡,絕非財經事務四個字,可以一言而弊之。”


    講武堂聚賢閣,聚集了一群人,這裏有六部尚書,有都察院諸多官員,有十二團營各團營的都督。


    不是正式的大朝會,一次十分普通的大明大思辨之中的座談會。


    於謙看了看其他人,知道自己必須第一個發言。


    他看了看君士坦丁堡的堪輿圖說道:“君堡的地形是極容易防守的,整體呈三角形,一旦在北側的金角灣設立的船障,敵人就隻能從一個方向進攻,那就是狄奧西多城牆。”


    “過分信賴金角灣船障的作用,是君堡攻防戰之中的第一個失誤。”


    旱地行舟,的確是一個天才的主意,是改變戰局的關鍵手段,可是完全倚重於金角灣,是君堡君臣的失誤。


    大明京師保衛戰之中,於謙、石亨、範廣、孫鏜等人是帶著二十二萬新軍,出城作戰。


    將勝負的關鍵,交給地形、城池,都是一種錯誤的決定。


    “如果做的好一點的話,君堡完全是可以守得住的,可惜,盛名之下的朱斯蒂,沒有守住。”


    “其主要原因並非朱斯蒂愚蠢,或者名不副實,而是因為他的兵力實在是有限,經過了一年的籌備,最後僅僅湊出了八千人的軍隊,其中八百人是朱斯蒂帶來的義軍,而這些義軍是守城的精銳。”


    “這麽點人,填在四十餘裏的南側城牆都不夠用,又如何去防守金角灣呢?”


    於謙的這番話,並不是把君堡的陷落,歸咎於朱斯蒂君臣,這對兒君臣,毫無疑問都是勇者。


    而是因為守城的力量太過於弱小了。


    人呢?


    羅馬的皇帝找不到忠誠於羅馬的人民。


    最終羅馬皇帝和羅馬這個名字,一起變成了曆史的符號和一段唏噓的過往。


    朱祁鈺主持了會議,於謙在充分領會了聖意之後,確定了會議的主旨和方向。


    討論人本論的重要性。


    人,才是決定一切的一切,而非其他。


    大明最尊貴的親王,襄王殿下,曾經專門跟他的長史聊過,應該如何做個會議家。


    會前、會場、會後,這些都是要充分了解,然後主導會議。


    這是一種能力,毫無疑問,朱祁鈺在這方麵,是極為擅長的。


    胡濙作為禮法的守護者,坐直了身子說道:“大家還記得嗎?”


    “在第一次財經事務的鹽鐵會議上,陛下舉了一個例子。”


    “那些悍勇的夜不收闖到了漠北的和林去,他們四處搜索著瓦剌人的情報,在瓦剌人的孩子之中,二十個孩子,隻有一個能夠活到成丁。”


    “為此瓦剌人會把孩子搶到自己的部落,然後讓他們成為瓦剌人。”


    “即便是沒有什麽禮法荒漠,遠在漠北的瓦剌人,他們依然知道一個很淺顯的道理,那就是孩子,是種族延續、文明存續的關鍵。”


    “毫無疑問,無論是高盧人、羅斯人,還是昂撒人,亦或者奧斯曼人,這些蠻族並不愚蠢,他們也清楚的明白這一點,可是羅馬人,不明白嗎?”


    “他們明白,但是依舊是走上了絕路。”


    胡濙經常找尼古拉茲討論羅馬的曆史,雖然他們沒有什麽信史可言,但是那些廣為流傳的故事之中,有著很多和東方世界迥異的經驗,是大明可以吸取的。


    胡濙今年七十有七,他是六朝老臣,是大明朝堂近五十年的常青樹,是禮部尚書,是泰安宮的太子少師,從一品大員。


    這個身份極為尊貴,他依舊在努力的學習著。


    因為他清楚的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在當下的大明,不前進,就是後退,跟不上陛下的腳步,就會被時代所吞噬,變得默默無聞。


    “所以,孩子是希望。”胡濙總結性的說道。


    金濂認真的想了想說道:“我和陛下的觀點是一致的,將一切的事物歸咎於財經事務,是不可取的。”


    “羅馬的覆滅之中,財經事務的崩壞微不足道,卻有一定的原因。”


    胡濙看了一眼金濂,什麽叫大明的師爺?


    這話就跟之前胡濙說的那種“不值一提”的感覺一模一樣。


    金尚書首先高度讚同了陛下,誇讚了一番陛下的英明,然後提出了自己一些小小的、和陛下不太一樣的、不值一提的觀點。


    這絕非金尚書要對付陛下,隻是作為大明元老院的眾多元老之一,金尚書這麽說話,完全是本能。


    金濂繼續說道:“曾經的羅馬,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壟斷了所有的絲綢貿易,所有從中原王朝送到泰西的絲綢,都被他們所掌控。”


    “他們如此的富裕,可是他們的百姓,普通的羅馬公民,並沒有受益,反而因為繁盛的絲綢貿易,變得越發的貧苦。”


    “絲綢這東西,即便是在當下的大明,非達官顯貴,也是穿不起的,一匹絲綢幾乎和一擔棉布等價。”


    朱祁鈺的冕服大約要用掉四匹絲綢,可是一擔棉布,可以做一百二十件常服。


    朱祁鈺四季常服隻有八套,冕服還是京師之戰打完以後,用內承運庫的存貨,做了一件。


    朱祁鈺除了授勳的時候,也不愛穿冕服,主要是費勁兒,裏三層外三層,冬天冷,夏天熱。


    “絲綢是如此昂貴的貨物,壟斷之下,獲得了豐厚的利益,但是這些利益全都被貴族們所侵占。”


    “普通的羅馬公民,卻無法獲得任何一絲一毫的利益,甚是喧囂的絲綢生意之中,普通公民,撈不到一點好處,反而要為尚奢、競奢的不正之風所累,傾家蕩產,去追求絲綢做的衣物。”


    金濂站在戶部的角度,分析了問題,總結性的說道:“所以,是分配出現了問題。”


    “如何將財富惠及所有人,那怕是三七分,百姓三成,勢要豪右七成,就足以讓百姓們重新點燃對生活的期許,重新擁有希望,也就是孩子,就會變成一件可以實踐的事兒了。”


    “陛下,臣的話說完了。”


    金濂不夠的實事求是,他隻是從東羅馬滅亡的現象,看到了問題,並且找到了原因,但是根據實事求是的要求,需要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


    這隻是座談,並不會形成任何的決議,也不需要提出合理的政見,所以,金濂說了一個大方向。


    朱祁鈺對金濂的話,深表讚同。


    參會的眾人也是頻頻點頭,畢竟能坐到聚賢閣的人,除了李賓言之外,沒有蠢貨。


    李賓言也不是蠢,就是有點憨直。


    當然經過了山東之行,又扈從陛下南下平叛,在鬆江市舶司搞出了“雙李惡犬”惡名的李賓言,那所剩不多的憨直,反而成為了李賓言的保護色。


    雙李惡犬,自然是說李賢和李賓言,他們手段的惡劣,讓南衙眾人無不懷念,會多次語重心長、下敕諭訓誡的陛下。


    陛下在南衙的時候,他們隻要聽話,就會萬事大吉,可是現在雙李在南衙,說不準哪天就踩到坑裏去了。


    朱祁鈺的目光看向了江淵。


    江淵作為新任的兵部尚書,表現是極為亮眼的,即便是負責考成兵部的前兵部尚書陳汝言,對江淵的能力,都非常的認同。


    稽查糧倉這種事,讓陳汝言配永樂劍,他估計也做不好。


    江淵可以做到,這就是能力問題。


    江淵十分認真的說道:“羅馬的士兵參戰之後,得不到他們應得的榮譽和賞賜,他們的妻兒甚至在後方被人霸占,遠征歸來,家裏卻換了主人。”


    “沒人知道這些遠征軍有幾個能回來,即便是這些士兵們的妻子。”


    “沒有能夠保護羊群的弓箭射殺餓狼,羊群自然一哄而散。無法保護臣民的軍隊,注定不是王者之師。”


    “得不到保護的羅馬公民們,如何能有希望?”


    於謙非常滿意的看了江淵一眼,陳汝言的主動讓賢,是真的讓了一位賢臣,江淵的思考方式,是緊跟著陛下民為邦本的朝綱。


    朱祁鈺思考了片刻說道:“說得很好。”


    刑部尚書俞士悅,在剿匪這件事上,展開了一部分的論述,大明的皇帝住在泰安宮裏,大明京師周圍也很安寧,所以流匪、山寨這些問題,是進不了皇帝的法眼。


    土匪,是讓百姓絕望的一種社會產物,應該從根本抓起,消滅土匪滋生的土壤。


    吏部尚書王直談論的角度則是科層製的官僚體製,毫無疑問,羅馬是沒有完善的科層製官僚體製,對行省的管理,太過於粗獷。


    在禮部、戶部、兵部、吏部、刑部相繼發言之後,朱祁鈺看向了工部尚書石璞。


    石璞和石景廠總辦徐四七、勝廠總辦蒯祥等人一樣,都是匠戶出身,每次反應都有點慢,也不擅言辭。


    “石尚書?”朱祁鈺看向了石璞。


    石璞十分認真的說道:“臣沒什麽高論,就琢磨著治水,能把黃河治理好,黃河沿岸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不是?”


    石璞的意思很明確,他不會說,但是他會去做。


    既然黃河泛濫成災,給黃河沿岸的百姓帶來了困擾,那就去做。


    既然柴薪昂貴,給百姓的生活起居帶來了困難,那就去做,辦理官廠,“與民爭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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